解甲 第90節
“孤有一事,向來做的不好?!?/br> 她趕緊借坡下驢問道:“何事?” “簪發?!?/br> 他左手的傷口正在結痂,這讓他的動作顯得有些慢條斯理,等那手從衣襟中拿出來時,手心便多了一樣東西。 一根玉簪子。 “還請肖卿,為孤簪發?!?/br> 肖南回接過那玉簪子,整個人一愣。 那是她的簪子,她那日溜進小帳時,不小心落下的簪子。 而她從帳子里順走的半塊韘形佩,此刻就在她中衣的腰封內。 她覺得自己應該開口問一些事情,可那些字眼到了嘴邊,卻一個也倒不出來。 她用手指摩挲了一下那支不論是樣式還是質地都十足普通的簪子,另一只手小心穿過那人肩頭的長發。 她沒有篦子,只能用手指當做梳齒,小心將發絲梳通,又一捧一捧地分成股,高高盤起。 經歷了這些天的波折苦難,這一把烏黑的青絲沒有絲毫枯損的跡象,就只是沾了些灰塵,輕輕撣去后,又恢復了以往的光澤。 人們時常歌頌玉的溫潤,卻忘了玉石的堅硬。它是那么的堅不可摧,一般的砂石瓦礫都休想在它光滑的表面,留下一道劃痕。 就像有些人生來注定,不是什么人和事都能在他心中留下痕跡的。 而她不是。 她只是這西北荒漠中一粒不起眼的沙子,隨風落在哪里都不會有人記得。即便三生修來的福分,能夠被人小心裝在瓶子里帶回家中,她還是日日夜夜地擔憂著:有朝一日起風的時候,她終究是要離開的。 而如果她永遠地離開了,又會有多少人記掛她呢? 許是方才那半壇子酒在肚子里作祟,肖南回的心緒有一瞬間的起伏,眼前的視線漸漸模糊,只能匆匆忙忙將手中的簪子固定好。 那只玉簪靜靜停在那里,明明只是最普通的樣式,在那人頭上便好似是一只停在枝頭的鳳凰。 她的手縮回來,轉而移向剩下的半壇子酒。 粗糙的石瓦罐子、劣質辛辣的酒液,才和她相得益彰。 眼中的光漸漸黯淡下來,她想起那一日在她目送下走入大漠的田薇兒和賈公子。 他們那時是否也如她現下這般困頓?是否也如她這般隨時都有身死的可能? 可他們還有彼此,即使下一瞬便雙雙罹難,他們的人生也不會如她這般還有諸多遺憾。 “陛下,我還不想死在這里。我還有好多好多事情沒有做。我在小福居存的十壇子云葉鮮還沒取,姚易的鋪子里還有我三成銀子,郝白那混蛋還沒將花虬還給我,我答應了伯勞要帶她去海城看泊玉海,還說要用新晉的奉銀給黛姨打副新釵,李叔和杜鵑姐還在等我回去,我還沒見到義父,我還沒告訴他......” 還沒告訴他:我喜歡你。 她說不下去了。 她的嘴還半張著,但卻因為鼻腔和嗓子眼的酸澀而發不出聲音。 如果她是在戰場上被人一箭射死或者一刀削掉腦袋,她或許根本不會有時間在這里想這些令人難過的“如果”。 可偏偏這等死的時辰被無限拉長,令她憑空生出許多不舍來。 她的人生只過去了二十年,這二十年中她每時每刻都在說服自己要知足、要懂得感恩,因此她從不敢去奢望很多東西。她知道有些東西從來不屬于她,而追求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只會讓自己不快樂。 但是就在此時此刻,當她短暫的人生即將面臨終結的這一刻,她還是有些難過。 如果,如果她其實值得更好的呢?如果有些問題的答案其實并不是她想的那樣呢?然而她的卑微和懦弱,令她錯過了這些答案。 如果她今夕死在這黃沙之中,她將永遠也不會知道那些答案。 不會知道,某個人的心里到底有沒有她的存在。 “說完了嗎?” 男子的聲音驀地響起,聽著比平日里還要沙啞。 隨后,他慢慢抬起左手,摸了摸頭上的發髻,似是有些嘆息。 “這簪發的水準,實在是有些寒酸?!?/br> 他已經很久沒有喝過水了,但她從對方的聲音中除了沙啞,聽不出任何疲倦和痛苦。 肖南回的思緒生生斷住,吸了吸鼻子沒敢開口。她怕一開口就會發出難聽的哭腔,不僅十分的丟臉,還會顯得她十足的矯情。 “倒不是些要緊的事,回闕城后,你可以一一去做?!?/br> 說完這一切,他轉了個身,用身體擋住了從洞口吹進來的風。 火塘里那一小簇火苗似乎又活過來些,堅強地掙扎著,維持著最后一點光亮和溫暖。 肖南回眼眶里蓄了許久的淚,終于落了下來。 淚水啪嗒啪嗒地打在干冷的石頭上,不一會就蒸發得一點蹤跡也沒有,就像她根本沒有哭過一樣。 她這一刻的脆弱,天地間除他之外不會再有人知曉了。 第88章 降神 不眠不休地趕路,加上精神高度緊張,肖南回已經連續三天沒怎么入睡過了。而那壇子陳了的果酒,讓她有些陷入了情緒發泄過后的疲倦。加上先前一直風餐露宿,如今頭頂有了一片遮風擋雨的頂,這種安心的感覺令人不自覺地有些松懈下來。 雖然再三提醒自己需要保持清醒,她還是陷入了短暫的昏睡之中。 她沒有做夢,只是迷迷糊糊間,似乎聽到了尖銳的鳴叫聲隔著層層巖壁、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隨后便猛地驚醒。 原地又仔細聽了一會,她確定不是自己睡迷糊了。 是夜梟的聲音。 此刻的欣喜之情難以用語言表達,她只覺得四周黑漆漆的天色都要亮了起來。 順著風吹進來的方向,她很快便找到了最近的通往外面的洞口,將腦袋探了出去。 不遠處的山丘還蒙著夜色,天際線上隱隱泛著淺青色,那是晨光熹微的顏色。 她方一探出頭來,那鳴叫聲瞬間便近了些,她使勁仰著頭向著天空的方向望去,果然便見到一個圓滾滾的身影正在半空之中盤旋。 她打了個簡短急促的呼哨,那身影一個俯沖,迅速便落在她跟前。 看著那熟悉的、圓溜溜的身材,肖南回簡直熱淚盈眶。眼前的若不是個麻點畜生,她可能會給它一個大大的擁抱。 夜梟抬起一只腳不耐煩地搔了搔頭上的兩根須須,似乎在催促她快些備信,它還要急著趕路。 肖南回有些犯了難,身邊莫說筆和紙,便是連塊白顏色的布都找不到一寸。她從短得不能再短的衣擺上再撕下一塊,又取了昨夜燒剩下的木炭在布上寫下“色丘”兩個字,想了想又覺得還是不夠具體,翻過來又寫了“洞窟”兩個字。 隨后將布條牢牢綁在夜梟的腿上,那鳥屁股朝天一個蓄力,“嗖”地一下便竄到半空中去了。 她目送著那道身影,那里寄托著她生的希望,她希望它飛得再高些、再快些...... 嗖。 一道冷光從山谷間飛出,直奔方才起飛的夜梟,因為距離遙遠,看起來就像一根飛得很快的銀針。 肖南回大驚失色,整個人不自覺地往前伸了伸。 那夜梟聽得風聲,雙翅一振、懸停在半空中,那冷光擦著它而過,轉瞬一個回旋落回山谷間,瞧著像是栓了細線的弋射之線。 弓箭手中有專門喜射鳥者,會用可栓線繩的矰繳做箭矢,一些猛禽中箭后會掙扎逃脫,但只要箭矢上細線未斷,便能隨著線找到獵物。 這雖是王公貴族的游戲,可她如今身在荒漠之中,哪里會有什么王孫貴胄?九成不過是白日遇到的那伙人罷了。 弋射者一擊未中,又出一箭,比方才還要快、還要狠。 夜梟一聲鳴叫,飛向更高的云層之上,飄雪的積云迅速掩蓋了它的身影,那緊隨而至的箭矢失去了目標掉落下來,隨即被一道看不見的風刃切成兩半。 她屏住了呼吸,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光禿禿的小丘。 不一會,一個身影從那之后走出。 安律的眼死死盯著頭頂的那片天空,嘴角勾起冷冷的笑:“不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br> 他身后立著的仆呼那沒有做聲,只死死盯著手腕上的鈴鐺。 安律有所察覺,回過頭來:“我說的話你們沒聽到嗎?快些動作,那兩人一定就在附近,我們找了一天都不見他們蹤跡,說不定是躲到什么洞窟里去了?!?/br> 那仆呼那沉默了片刻,突然開口道:“小師爺,這鈴鐺方才響了?!?/br> 安律的表情有些不滿。 這個南羌人奇奇怪怪,總是用他聽不懂的語言自言自語,而他手上的那串鈴鐺他從未聽到它鳴響過。 明明是串啞了的鈴鐺,故作玄虛些什么呢? “鈴鐺響?我怎么沒聽到?”他走上前,使勁搖了搖那鈴鐺,“明明沒有聲響。就算響過了又如何?許是你弄錯了......” “小師爺有所不知,這靈鐸是不能被搖響的,只有感應到咒語或是......” 說到這,那南羌人頓住,似乎有些什么忌憚。 安律愈發不耐:“有一說一,有十說十,吞吐什么?還是說,你瞧不上我,一定要大師爺在這里你才肯開口?” 那人低垂了腦袋,低聲說了兩句南羌話,似在告罪,隨后才慢慢說道:“非是我不愿告知,只是部族中的老人曾經警告過我們,若是鈴鐺沒有法術驅動、卻無風自響,那便是附近有神明靠近,需得退避三舍?!?/br> 那人說完又低下頭去,安律的眼死死盯著他瞧了許久,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像是聽到了什么十足可笑的事情。 “有趣!實在是有趣!”他的笑到了頂點,漸漸變作一種癲狂的表情,眼中是揮之不去的嘲諷,“如此,我們便去會一會這真神。我倒要看看,這神究竟長得什么模樣?!?/br> 十數張面無表情的臉匯入灰蒙蒙的山谷之間,在黑暗中悄悄靠近。 隔著這么遠的距離,她早已失去了那些人的蹤跡,卻還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脅。 一陣冷風刮過,肖南回猛地縮回到洞口。 如果天成的軍隊已經行過三目關,那么夜梟搬來救兵或許也只需數個時辰之后。此刻冒險離開可能會錯失與之匯合的最好機會,可繼續留在洞窟之中是否就是坐以待斃? 黎明就在前方,可眼前卻是最黑暗的時刻。 她飛奔回洞窟的時候,那堆火已經滅了。 那人已經醒了,站在那幅巨大的壁畫下,一點清冷的光從背后勾勒出他的輪廓,恍惚間和那壁畫上的神明融為了一體。 他聽到動靜,卻沒有回頭。 “有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