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91節
她喘著氣點點頭,耳邊仿佛還有那飛線掃過時的破空聲。 “是敵是友?” 肖南回沒做聲,她定定望著他,仿佛這樣她便不用開口也能讓他知道即將發生的事一樣。 停頓了片刻,她做出了決定。 她快步走上前,將自己身上穿著的唯一一件布衣甲脫下來,小心披在那人身上。 “這洞里雖比外面要暖和些,但入了夜還是冷得厲害,陛下若是不會生火,恐怕會凍得受不了?!?/br> 隨后她將地上剩余的吃食收拾起來包好放在他手中,又小心地將生過火的地面用砂石掩埋干凈。 他目光沉靜地看著她:“你要做什么?” “臣......臣去引開他們?!?/br>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低著頭,但語氣卻很堅定。 她又用回了君臣之稱,像是在用這來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她的身份。 “方才夜梟已經去報信了,要不了多久,天成的人便會趕來。臣去將那些人引開,陛下只要好好呆在這里,一定會得救的?!?/br> 她說完,似乎心中也覺得多了幾分希望。 從決定踏上戰場的那一天起,她就已經做好赴死的準備了。她的希望可以留給別人,而那個人還是這個王朝最尊貴的人,她應當為此感到榮幸。 帝王靜靜看著她。 黑暗中,那張臟污的臉上嵌著一雙堅毅明亮的眼睛,帶著生命的熱烈和脆弱。 即便方才內心也是懼怕的,但真到了這一刻,她還是拿出了自己全部的勇氣。 無知者的無畏一文不值,而懂得恐懼和害怕、卻依然選擇勇敢的人,才是如金子一般可貴的。 “不必了?!?/br> 她怔怔看著拉住自己的那只手,那上面還纏著她今天方才給他換上新布條。 “不必離開,留在這里陪孤欣賞破曉的晨光吧?!?/br> “可是,他們就要來了......” “此處并非一處出入口,你若從這里離開,他們又從那里進來,孤要如何自保?” 肖南回像跟木頭一樣杵在那里,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說得是對的。 但如今,她難道還有更好的辦法嗎? “臣不知他們是如何追蹤到這里的,興許是通過氣味。臣穿上陛下的衣裳從別處出去,或許他們就會追過來......” “肖南回,你還記得自己說過的話嗎?” 她微微愣住,隨即單膝跪地,說出自己的誓言:“臣記得。只要臣一刻不死,定會保陛下周全?!?/br> “孤說的,不是這一句?!?/br> 不是這一句? 老娘說過的話沒有千千也有萬萬,您老人家說的到底是哪一句? 她還沒來得及問出口,一陣轟隆聲從洞窟深處傳來,巖壁上窸窸窣窣地落下一層土,嗆得人一陣咳嗽。 這洞窟之中,千里之外的響動也能通過這些巖壁傳達到每一個角落。更遑論是這樣的震動。 轟隆聲的余響散盡,開始有細微的腳步聲從四面八方傳來。 該來的,還是來了。 四周壁畫上的神像靜靜地看著他們,無悲無喜,像是在度過他們鎮守在這里漫長歲月中、最普通不過的一天。 然而空氣里彌漫著肅殺的氣息,這是地獄大門開啟前的寧靜。 平弦伸展開來,銹色的花紋中沾染著鮮血,它是橫在兩人身前的最后一道防線。 肖南回的臉色還有些蒼白,但握緊兵器的手卻沒有一絲顫抖。 她將還未顯形的未知恐懼想象成荒原上的狼群,如果不能逃避,那便去面對它。她會是保護羊群的那只犬,帶著要將對方撕碎的狠勁、戰斗到最后一刻。 “肖南回?!?/br> 他在她身后喚她的名字,聲音是那樣近。 她微微回頭,發現他摘下了一直戴在左手的那串佛珠,隨后拉過她握槍的手,將佛珠放在她手里。 “這個你拿好?!?/br> 她一時反應不過來:“做什么?” 他竟然笑了笑:“一會不是要打仗么?” 肖南回啞然,看著對方連一點硬繭都沒有的修長手指,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陛下還是別鬧了?!?/br> 腳步聲更近了,洞窟內的回音將那紛亂的聲音混作一團,像是即將襲來的蜂群。 他收了笑,認真將肖南回的手抬起,那串佛珠滑向她的腕間、帶著一絲體溫:“等到一切都結束后,一定要把它戴回孤手上。無論如何,一定要做到?!?/br> 什么?什么一會? 她覺得自己沒來得及問出口的話,或許永遠也問不出口了。 空氣凝滯,像是驟雨前的屏息。 下一瞬,有什么率先刺破黑暗,像凄厲的鶴鳴一般,呼嘯而來。 那是箭羽破空而來的聲音。 她奮力揮動平弦,箭稿斷,帶著倒鉤的鐵鏃應聲落地,是地獄之門開啟的吱呀聲。 隨即,暴雨般的飛箭咆哮而來,每一支箭的身后都拖著一條長長的銀絲,它們一擊未中便轉而化作一張看不見的網,勢要將網中的獵物絞殺成碎片。 肖南回手中的平弦舞做一面不透風的墻,將那試探而來的箭簇紛紛斬落在地。 然而下一秒,進攻者便開始展露險惡的用心,一道看不見的風刃鉆過她的防衛線,悄無聲息地割開了她的腰側。 鮮血涌出,她無暇顧及。抬眼間便看到安律站在黑黝黝的洞口,正無聲地沖著她露出一個笑容。 那是她離開碧疆的那一個黃昏,見過的招數。 看不見的風刃。 怎會有人可以驅使這樣的招數?他用的究竟是何武器?便是再厲害的武學大家也無法憑空捏出一把看不見的、傷人的刀。 那安律似乎知曉她的困惑,卻不打算對她有所解釋。 “殺了她?!?/br> 周圍密密麻麻的細線開始旋轉收緊,要將那網中的獵物凌遲而死。 這些仆呼那,比他們上次在穆爾赫遇到的那一批人還要厲害,行招間毫無破綻,顯然配合已久。他們有條不紊地驅使著手中的細線,將她漸漸避入絕地。而那些帶著倒鉤的箭矢有著幾分狩獵的意味,一旦她有逃脫的意圖,他們便會將她射成個“風箏”,只要線在他們手里,她便逃不出生天去。 要想突圍,她必須找到這陣法中的破綻??砂猜傻恼袛稻驮诘人耐粐?,只要她有一絲偏離陣眼的嘗試,那詭異的、看不見的風刃便會從刁鉆的角度襲向她。 周圍只剩下方寸之地,她的防守漸漸潰散,而細線攪動空氣發出的破空聲震顫著她的耳鼓,令她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真切。 “陛下,趴下!快趴下!” 耳鳴中,她聽不到那人是否有所回應,但卻感覺到身后的人緩緩貼向她的后背,隨即一雙手將她整個人擁住。 震驚中,她對這從背后襲來的動作來不及反應,手中的平弦一滯,一道牽著細線的箭矢瞧出她的破綻迎面而來。 腰間的那雙手臂抱住她轉了半個圈,她只覺得視線一晃,眼前映入的是兩道繡著熟悉暗紋的衣襟。 他將她環在了胸前。 轉瞬間,她看見帶著倒鉤的箭簇像一條毒蛇,撕破了那精美繁復的紋路、從中鉆出個頭來,溫熱的血濺在她眉間,帶著一點顫動的氣流,有些癢。 她右手握著平弦,左手緩緩摸上那人的背。她的手像是陷入一汪溫暖的泉水中,一股熱意在手下蔓延開來。 發生了......什么? 周圍的鳴噪聲有一瞬間的停歇,仿佛就連敵人也對眼前的這一幕感到震驚。 怔怔轉動眼珠,她的睫毛就這樣劃過那人的下頜線。 “肖南回,你說過不怕孤。記住你說過的話?!?/br> 他的氣息還停留在耳畔,下一秒,一股巨大的力量四散開來,方才給他簪好的頭發瞬間被那股凌厲的氣息打散了。 烏色的長發像一匹被撕碎的緞子四散開來,玉簪清脆落在她眼前,隨即一股重壓襲來令她直不起腰來,整個人趴在了地上。 一陣奇怪的聲音鉆進她的耳朵深處,像是萬萬千千的蟲蟻啃食葉片發出的聲音,又像是蜂群盤旋掠過,那聲音從四面八方來,又往四面八方去,細細密密、無孔不入、摧人心肝。 肖南回捂住耳朵,努力克服著那種頭痛欲裂的感覺,隨后,她試著慢慢睜開了眼。 目之所及,是她有生以來都從未見過的情形。 很多年后,她依然記得那種感覺。 就像是空氣被一把看不見的刀一分為二,然后又被分作四、十六、成百、上千、無數,直到不能再分割為止。 她看到那些飛馳在半空的箭矢化作一團團霧氣消散在風中,那張由細線組成的網也憑空消失在原地,像是畫紙上炭筆畫下的痕跡、撣一撣便不見了蹤影。 十數名殺手仍立在原地,似乎根本不確定方才究竟發生了什么。他們仍保持著進攻的姿勢,手中的武器卻化為泡影。 離得最近的那一個最先發出一聲慘叫,他看到自己前伸的手臂似是被什么東西蠶食了一般,消融在空氣當中。 他的尖叫聲隨即卡在喉嚨里,發出古怪的“咯咯”聲,他的腿似乎想帶他逃離這里卻怎么也挪動不了分毫,就這轉瞬間,他的整個身體已經化作一團血霧消散在這個空間,哪里也找不到這里曾經存在過一個人的證據。 安律跌坐在地上,隨即轉身扒著身后巖壁上的石縫,瘋了般向上爬去。 剩余的人仍站在那里,那蠟一般被毀掉的面容上,只有一雙雙眼睛流露出驚懼和戰栗。有人突然便跪在地上,雙手合十、嘴中喃喃說著什么,祈禱神明能夠聽到他們的禱告。 洞窟石壁上的神像依舊是那副模樣,但很快,那些線條也變得模糊起來,好似褪了色一樣漸漸淡去,化作一團發著金光的霧氣混入那極速攪動旋轉的空氣中去。 肖南回瞪大眼努力分辨,才發現那些發著光的細碎粉末是這巖壁被攪碎后的殘骸,當中還夾雜著壁畫上的寶石與金線,那些美麗而堅硬的石頭,就在那看不見的風中被攪碎成了塵埃。 風鳴聲愈發尖銳,空氣因為極速震動而扭曲,被裹挾其中的碎石化作塵埃,將那無形的風勾勒出形狀來,組成一道道紗縠般的屏障,層層疊疊地包裹成一個巨大的球形。而這球形還在不斷膨脹、擴大、向周圍的巖壁擠壓而去。 她的頭變得很重,需得費力才能抬起。 指尖用力,她將那人的衣襟都抓地起了皺。 衣料下的那具軀體如石頭一般無法撼動,那支帶著倒鉤的箭幾乎將他貫穿,她看見他胸口流出的血,漸漸變成一條條細碎的線,像是葉脈一樣四散到半空中,將這可怕的暴風眼不斷擴大、擴大,似乎要吞噬掉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