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85節
她頓時感覺身上一輕,已經流失殆盡的力氣此刻似乎又緩緩流回體內,抓緊平弦奮而向上而去。 血在精鋼而制的槍桿上流淌,肖南回只覺得手下滑膩不堪,就還差最后一點再也攀爬不動。 拉她的人也已經到了極限,眼看就要不支。 最后關頭,她看到了崖邊的一叢駱駝草。那是這貧瘠土地上最常見的一種植物,雖然帶刺,但根扎得十分堅韌。 她一把抓住它,終于使勁最后一點力氣,爬上了崖頂。 下一刻,她聽到那方才就一直在耳邊隱隱作響的轟隆聲,一瞬間大噪起來,在她身后的懸崖之下咆哮而過。 劫后余生地兩人喘息了一會,從地上緩緩爬起來,向那懸崖之下望去。 那里已經不能稱作天塹了。 她一開始以為那只是風聲,現下才明白,即便是朔漠風沙也是不可能發出那么大的聲響的。 那不是風聲,而是水聲。 被水壩堵塞多年的天沐河河水傾瀉而下,渾濁的河水混雜著兩岸經久堆積的砂石,沉重又勢不可擋地沖向下游,像是一群出閘的猛獸。 丁未翔得手了。 劫后余生、又見捷報,肖南回覺得自己此刻應該是欣喜的,可方才經歷的兇險令她疲憊而心情復雜。 奔騰的河水與呼嘯而至的北風一起襲來,將籠罩在大地之上的迷霧一并吹散。 肖南回看到一河之隔的對岸、著紫色衣裳的劍客仍立在原處,她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卻比任何時候都能感受到他身上透出的殺氣。 這一局,她贏了。 “他暫時是過不來了?!?/br> 身邊的人突然開口,將她從這場對視中驚醒。 帝王的長發在風中飄散,和他那身墨一樣不見修飾的衣袍一起飛舞,天地間在他這里仿佛失了顏色,只除了他手上那一點鮮紅格外刺目。 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陛下請治臣死罪!” 其實此刻她除了請罪,便是給眼前的人行五體投地的大禮也不為過。他剛剛冒著生命危險,救了她的性命。這樣的舉動即便放在一個普通人身上,也受得住她的拜謝,何況眼前人的身份。 河水依舊在耳邊呼嘯,肖南回許久都未曾聽到那人的回應。 她有些忐忑地微微抬起視線來,卻見帝王也正看著她。 他依然沒什么表情,只是面容有些蒼白,仿佛方才疾言厲色的另有他人。 “卿何罪之有?” “罪臣判斷有誤,險些置陛下于險境,陛下顧念君臣之情,救臣于危難之中......” “肖卿還是著布衣瞧著順眼的多?!?/br> 那人突兀的一句話打斷了她的自述。她愣住,一時不知該作何答復。 身上的光要甲已經大半解下,只剩半邊護臂。想了想,她三下五除二摘掉剩下的那只護臂,活動了一下手臂,覺得倒是輕省了許多,隨后再次伏身請命。 她現在又恢復了當伍長時候,身著普通的演武布衣,看起來平凡而不起眼,怎樣看也不像是個將軍。 “罪臣難辭其咎,但請容臣上前為陛下處理傷口?!?/br> 帝王沒說話,向著遠離崖岸的方向走去,那里有一株看起來枯了很久的胡楊木。 這是幾個意思? 肖南回有些尷尬,只覺得自己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想了想,還是跟了過去。 皇帝的腳步走得很慢,似乎方才的一番周折也耗盡了他的力氣。 他的左手垂在身體一側,整條手臂都被衣袖擋住,而粘在袖口的血跡已經干涸,在烏色的衣料上幾乎看不出什么痕跡。 這樣的皮外傷對她這種人來說或許不算什么,但肖南回知道,眼前的人從出生起或許就連磕碰都少有,更遑論流血了。 她心中有不安,但更多的是愧疚。 “陛下,罪臣......” 她話說到一半,突然意識到什么。 便是尋常武者在方才那樣的情形下強拉人上岸,也是需要技巧和體力的,他沒什么根基,又只有平弦可以抓著,恐怕不止會割破手心。 她越想越覺得有些不對勁,急急開口道:“陛下方才拉臣上來,手臂可有不適的地方?” 那人沒說話,已走到胡楊樹下,將將停住腳步。 她鍥而不舍,情急之下有些忘了君臣禮節,快行幾步上前想要確認自己心中所想。 “可是脫臼了?請讓臣看看......” “別過來?!蹦侨宿D過身來,臉上的神色淡如水,“別過來,孤要單獨待一會?!?/br> 她停住,臉上都是不解。 她看著他寬大袖袍下掩藏的手臂。他從方才開始就沒有動過那條胳膊,她早該察覺到的。 肖南回張了張嘴想要說什么,那人一個眼神便讀懂了她的意圖。 “肖南回,你要抗旨嗎?” 這是他今天第二次用抗旨的罪名來壓她了。 “罪臣不敢。罪臣......” “就站在那里吧?!?/br> 說完這句話,他似乎終于流露出一絲倦意,緩緩在那棵胡楊樹下席地而坐。 肖南回偷偷抬眼去看,那是個標準的打禪坐姿,和那些大寺法會時僧人們念經時的坐姿一模一樣。 眼下的情形實在有些詭異,她渾身上下不自在,心里也是七上八下。 “陛下,臣惶恐,臣戴罪之身,要不臣還是......” “孤恕你的罪?!?/br> “謝陛下!陛下恩澤,臣沒齒難忘。請陛下給臣一個機會......” “肖南回,你甚是聒噪?!?/br> 聒、聒噪? 臣知道了,臣這就閉嘴。 在心底無聲嘀咕過后,肖南回在離那樹五步遠的地方也坐了下來。姿勢是標準的行伍蹲,配合眼下這凄涼的景象,有七分狼狽、三分猥瑣。 那人就不同了。 他只是有些微微蹙眉,除此之外并無再多情緒在臉上,就那么抱著左臂靜靜坐在那里,仿佛并非胳膊脫臼,而只是有些怕涼而已。 那件十分怕臟的深色外裳沾了沙土,他也并不去拂塵、去撣,就讓那些細沙停在身上,仿佛他已經在那棵枯樹下坐了很久一樣。 肖南回覺得,如果那不是棵病歪歪、干巴巴的胡楊,而是一棵菩提樹,她會覺得眼前就是正在涅槃的佛祖本尊。 風聲四作,夾雜著他的低語。就像那日她偷偷進到那小帳時聽過的聲音。當時她只覺得詭異,如今聽起來,倒是有幾分像是佛音。 低沉的、吟誦的聲音,像是古老神廟中傳出的私語回響,令人恍惚中生出幾分不真切的感覺。 不知過了多久,她見他緊蹙的眉漸漸舒展,蒼白的臉再次恢復成平日里那寡淡而冷漠的樣子,只有額角的一點汗意在訴說方才的一點不平靜。 他似乎......總是在刻意壓制自己的情緒。 肖南回對自己這突如其來的推斷感到驚訝,卻又覺得越想越有幾分真切。 她知道上位者總是習慣掩藏情緒,避免有心人利用他們的喜好揣度心意,他們管那叫“喜怒不形于色”??杉幢闳绱?,也絕不至于做到眼前這位這步田地,連傷痛也要裝作無恙。 他和他手腕上的那串舍利都透著一股清冷,那是常年近乎冷酷的修煉才會養成的氣質,像是專修佛法的苦行僧,斬斷一切七情六欲,只為最終普度眾生后成佛。 所以、莫非......他其實、他其實是活佛轉世? 肖南回不自覺地點了點頭,對自己的猜測深以為然。 這就可以解釋他手上那千萬黃金也買不來的珍貴舍利子,也能想通他與那永業寺的一空法師交好的緣由。想來誰也沒想到這活佛竟會轉世在帝王家,而夙氏一脈向來單薄,這尊“活佛”才會被困在王座之上。 她一邊這樣想著,一邊打量那人的眉眼,竟然覺得對方有些慈眉善目起來,當下自己的膽子也大了起來。 不管怎樣,在你“成仙”之前,還得是個凡人。 她不動聲色地往前挪了挪。 “陛下,胳膊不能就那樣放著,若是落下隱疾,日后怕是會有不便?!?/br> 那人沒吭聲,口中一直念念不斷的吟誦卻也停了下來。 肖南回的屁股又往前挪了挪。她覺得自己眼下這動作十足的猥瑣,卻又不敢起身驚動那人,只得就這么往前蹭。 “陛下......” “脫臼而已,接上便可?!?/br> 哦?這是有戲? 她連挪幾下,屁股下蹭出一道土溝來。 “可否讓臣瞧上一瞧?” “你懂得接骨之術么?” 肖南回不敢隱瞞,一五一十說道。 “臣,略通一二?!?/br> “是通,還是不通?” 但她已能摸到他的袖子,說時遲那時快,她已經抓住那人大臂和肩胛一用力,只聽一聲悶哼,骨頭已經復位。 “之前不通,剛剛通了?!?/br> 肖南回說完,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得意忘形,但不知怎的,當下這種逃命的氛圍讓她生出了好幾個膽來,就好像不放肆這一回,以后都沒機會了。 管他呢,能活下來再說吧。 她以為皇帝會壓她幾句,然而對方只是看了她一眼,便一聲不吭地站起身來。 “上游水壩傾瀉的水流會慢慢放緩,兩岸砂石塌落也會漸漸填平這里的溝壑,東西兩岸相連不過半日之事,這里不是久留之地?!?/br> 肖南回也跟著站起身來:“水壩已然摧毀,上游的光要營不日便可渡河發起總攻,屆時肅北大軍將會挺進三目關,天成已勝了大半,陛下的困境自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