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77節
那守衛仍是面無表情,定定瞧著她。 “啊?!彼D住,十足僵硬地從腰封里取出一個,“還有這瓶活血化瘀的藥,正打算帶給陛下?!?/br> 她說這話的時候,手指就捏著那瓶子的肚,因為太使勁而有些抽筋。 這是她早上起來剛從莫春花那順的羊脂,瓶子下面還沾著昨晚隔夜的羊腿油漬。她原本想著在外風吹日曬的一天下來,可以抹點潤潤臉。 當然,這玩意也就只能潤潤臉。 她咽了咽口水,突然對自己這添油加醋的行為有些后悔。萬一皇帝一會真的不客氣拿來往身上一倒,她可能不只是欺君之罪,還得加上一條意圖毒害龍體。 時間大概過去了數秒,她卻覺得過了半刻有余。 那守衛終于慢悠悠開了口。 “陛下不在此處。將軍請回吧?!?/br> 什么?不在?! 不在你早說??!害她在這浪費半天的時間...... “或者將軍可把東西留下,在下定當代為轉送......” 她嘴角一抽,連退三步,瘋狂擺手:“啊不必勞煩,我晚些再來便是?!?/br> 說完,她轉身飛快地離開了現場。 肖南回疾走出去數十步,才慢下腳步來,心有余悸地回頭看了看。 守衛顯然對她沒什么太大興趣,此刻連望都沒朝她的方向望一下。 不知從何時開始,午后那股疾風突然就小了下來,一小隊巡視的軍卒方才走過,四周靜悄悄的。 肖南回本想離開的腳步,再次停了下來。 她自認耳力不如肖準和伯勞,但也比尋常人要靈敏的多。 她四處看了看,很快便確認了自己耳朵捕捉到的聲音從何處傳出。 那是方才她路過的幾處軍帳中的一個,只不過方才她是從前走過,如今是在帳子的后面。 現下便有細微人聲從那帳子底下的縫隙中透出,雖然聲音很低,但細細分辨也并非無跡可尋。 她小心挪動腳步,向那聲音所在又近了幾步。 這下聽得更真切,聲音確實是從方才她想進的那處帳子傳來。 奇怪,不是說皇帝沒在帳中?難道是在誆她?誆她做什么呢? 肖南回是個很少會好奇的人,但此刻不知怎的,卻有些壓抑不住內心的好奇。她說服自己,只是為了確認皇帝是否安好,悄悄繞到了小賬的另一側。 小賬的旁邊有個十分低矮的矮棚,和小帳也就一兩層氈布相隔。平日里隨侍的下人會將皇帝換洗的衣服和火燭之類的消耗品暫放在這里,為了取用時方便些。宿巖天干物燥十分容易走水,軍營中對明火的管制十分嚴格,便是像這樣的小棚也都四面密封得嚴實,避免風灌進來吹倒燭火。 要說這小棚子封得有多嚴實呢? 肖南回幾乎在地上刨了個洞才勉強從那棚布下面鉆進去。 矮棚里黑黑的,她能聽到自己的心臟因為剛剛那一連串的cao作而砰砰直跳。 她是掐著巡視兵交接的空檔鉆進來的,一會也要估摸著這個空檔鉆出去。 頭頂臨時用來搭棚的架木壓的很低,她不敢完全站直了身子,只小心翼翼地向那聲音傳來的方向摸索而去。 那斷斷續續的男聲聽得愈發清楚,她能分辨出那確實是皇帝的聲音,可除他之外再無別的人聲。 皇帝在自言自語? 肖南回又湊近了些,臉貼在那塊用來分隔的油布上,用手指將那布輕輕勾開一個縫。 夙未就背對著她,坐在小帳中一條長案后面。 他還是那身鴉青色的短打,甚至袖口和肩胛上沾著的灰印子都還在。 果然,皇帝并不是來換衣服的。 她又往前擠了擠,將耳朵湊近了些。 這回她倒是聽清了。 然而,她還是不知道皇帝在說什么。準確的說,她能清晰地聽到他口中發出的每一個音節音調,卻完全不明白他說的是什么。 肖南回早年跟著肖準是走南闖北過的,雖說不上是個方言通,但有些方言即便自己不會說也多少聽過的。 可皇帝低聲念的東西,是一種她從來沒有聽過的語言,不像是任何一州的方言。 外面的風聲徹底停了,四周靜到能聽清男子頓挫的氣息聲。 盡管此刻正是午時剛過、天光正好,可小帳的帷氈遮得很嚴,四周的角落都黑漆漆的。 她的目光落在那條案子上。 案子上擺著一盞燭臺,那是這帳子里如今唯一的光亮。 而燭臺旁邊,只有一樣東西。 好像是一卷卷軸,如今攤開一半,另一半仍卷在一起。 軍報么?何時有過這么長的軍報了? 肖南回瞇起眼,使勁盯著那卷軸上面的黑點點看了一會,勉強看清了一兩個字符,卻覺得那字鬼畫符一般,看得她一頭霧水。 一代帝王,坐在案子前,看著的不知是何文字,嘴里念叨著的也不知是何語言。 這場景,真的怎么看怎么詭異。 過往姚易曾給她講過鬼上人身的故事,說的是鬼神挑選了合適的軀殼,便會想辦法侵占這凡人的rou身,一番享樂造作后便隨意丟棄。姚易還說,這有的人天生便是鬼神的“佳皿”,若無純凈法力之物加持,大半都會早夭。 肖南回眼前飄過那人手上的舍利珠串,心跟著漏跳一拍。 即便是午后一天中陽氣最旺盛的時候,她還是莫名的一陣背后發涼。 方才一時興起的好奇心,令她有些忘了原本來的目的,如今頓生冷徹驚醒之意,便覺得她此番舉動簡直有如魔障,實在是千不該萬不該。 真是離他越是近,便越是讓她作出與從前不同的事來。 肖南回決心不等換崗交班的時機了,現下便盡快撤退。 幾乎就在她腦海中形成這個念頭的一瞬間,低沉的吟誦聲突然停了。 她瞬間便不敢動了,只能維持著原本的姿勢,全身上下只眼珠子朝那人的方向轉了轉。 皇帝仍坐在案前,停了片刻,將案上的卷軸卷起收好,隨后慢慢起身來。 他做了一個略微舒展身體的姿勢,收緊的衣裳不似他平日所穿那般寬大飄逸,只將平日里瞧著有些瘦弱的身型,勾勒出分明的寬肩細腰來。 隨后,他開始慢條斯理地除去腰封,脫下那件沾了灰塵的外裳。 肖南回的眼珠子趕緊轉了回來,呼吸都急促起來。 然而眼睛看不見,不代表耳朵聽不見,那廂窸窸窣窣的聲響不斷傳來,過了一會竟有腳步聲朝著她的方位走來。 她一驚,連忙低下頭去,不曾想頭上的簪子勾住那半塊油氈布,猛地一扯。 下一秒,她只覺得頭皮一掙,半邊頭發瞬間散了下來。 她急忙抬起右手向頭上摸去,卻怎么也摸不到簪頭發的玉簪子。再低頭在矮棚的地面上摸了一番,還是什么也沒有。 這一刻,肖南回終于明白了什么叫禍不單行。她從剛剛開始就狂跳不止的心,如今有些跳不動了。 她摒著呼吸,目光緊緊盯著近在咫尺的那道身影。 皇帝的身形就立離她鼻尖不過兩步遠的位置,還保持著將外裳拎在手里的姿勢。 時間仿佛凝固在這一刻,不知過了多久,那身影再次動起來,將手里的衣裳放在一旁,隨后向不遠處立著的木衣架走了幾步,似乎是在思考接下來要換哪套衣裳。 肖南回趁著這空檔,趕緊將手從油布間伸了過去,小心地在那堆柔軟的綢布間摸索。 油氈布的那一邊正好是一張軟榻,榻上堆了幾件衣裳,也虧得這幾件衣裳,她的簪子落地時才沒有發出聲響。 她找得心急,沒注意許多,只覺得手指突然劃過一塊冷硬冰涼的東西,似是玉般質感,她連忙抓在手里。 沒等她再細細分辨,不遠處那人取了衣裳又走了過來。 透過那布間縫隙,她只看到半敞開的輕薄里衣內,是一具若隱若現的男子軀體,細膩的肌理上,起伏的筋骨線條都看得一清二楚。 肖南回瞪大了眼睛。 轉瞬間,她也不管那人是否聽到聲響,逃也般地從矮棚中爬了出來。末了連自己方才刨的坑也忘了填回去,幾乎是一路小跑地離開了營地。 小帳里,身形修長的男子正眼一眨不眨地盯著軟塌后的那面油氈布。 過了好一會,才不緊不慢地繼續更衣。 他穿衣的手法甚是利落,根本不像是個讓人從小伺候到大的君王。 方才系好中衣,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帳子入口處傳來。 夙未狹長的眼微垂,將案上的卷軸收起。 “放肆?!?/br> 他的聲音很平靜,傳遞出的壓迫感卻令那守衛瞬間停下腳步,隔著一層紗障跪下請命道。 “屬下貿然闖入,還請陛下恕罪!敢問陛下是否一切安好?” 夙未走到那軟塌前,拎起一件月白的外裳,一件東西隨之掉落:“孤安好。何事慌張?” “屬下方才聽到矮棚那邊有異響,查看后發現北邊的地面被人掘了個洞,看著像是......” 夙未突然悠悠開口打斷道:“倒也未必是人?!?/br> 那守衛有些愕然:“什么?” “孤說,那刨坑的未必是人?!辟砦礈\淺笑著,手里把玩著方才撿起的簪子,“此處本就是荒野之地,說不定,只是一只昏了頭的野兔罷了?!?/br> ****** ****** ****** 大營北側,光要營右部營帳前,肖南回揉了揉有些發抖的腿肚子,心中的忐忑方才平靜下來。 她抬頭看了看日頭,似乎才未時剛過。 回想這一天遭遇,她只覺得格外漫長。 路過的同營將士迎面走來,正要同她問好,瞧見她半是披散的頭發都是一愣。 肖南回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就這么披頭散發地跑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