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63節
“見過鹿大人?!?/br> 紀州牧鹿松平。 他不在彤城,跑到這里干什么? 但眼下不是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鹿松平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這等窮兇極惡之徒,怎能提到圣上跟前?若是出了什么差錯,你們不想要腦袋了嗎?” 鹿松平,你個烏龜王八蛋,三番五次壞老娘好事。 她內心在咆哮,然而還是要面對現實。她奮力一扭,努力將自己真誠的臉對上她身后的鹿大人。 “大爺!求您饒我一命,我說的都是真的!我真的知道很多事,不信您可以問我,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我們南羌人是從不說謊的,如果說謊是要遭天打雷劈、下刀山油鍋的,死后不得超生......” 肖南回知道對方聽得懂嶺西方言,于是更加滔滔不絕地表達著自己旺盛的求生欲,希望對方能夠看在她如此賣力的份上,給她一個“叛敵”的機會。 鹿松平似乎是嫌她身上有些臟,先是退了半步,緊接著看到了她的臉,突然就不動了。 對方的目光實在有些嚇人,看得她內心也開始打鼓。按理說那一夜只有匆匆一瞥,而且她現在都這副模樣了,鹿松平應該是認不出她來的,但不知怎么的,就是覺得有點怪怪的。 “我保證我絕對會聽話的!我說的都是真的,不信你們可以去問,我那寨子就在對岸,寨子中牦牛三十頭、黑尾羊一百一十八頭,還有很多雞,總之也算是頗具規模的,你過了三目關一直往西走,穿過一片紅柳林......” “吵死了?!?/br> 鹿松平終于對肖南回的長篇大論做出了總結。 下一秒,一只鐵拳迎面而來,結結實實地正中了她的面門。 肖南回兩眼一黑,陷入短暫的暈眩之中。 ****** ****** ****** 重擊后的耳鳴聲漸漸散去,一陣陣布料摩擦粗糲地面的聲音,有節奏地傳入她的耳中。 她并沒有完全暈過去,只是被人蒙了眼失了方向感。 她身上的麻繩似乎捆得更緊了,在拖拽的過程中將她腿上的傷口勒得生疼,口中被塞了東西,下巴撐得發酸。 堅持了一會,拖拽她的人終于停了下來,她聽見士兵交接時的低語,心中懸著的石頭這才放下來。 這些士兵還是沒有將她拖出去砍了,不知是不是鹿松平遞了話,那隊長讓人將她和其他俘虜分來開,單獨將她帶到這處地方。蒙了她的眼,應當是不想讓她知道主賬的位置。 她試圖安慰自己:不管怎么說,她的笨方法還是有點成效的。雖然這已經不是笨方法了,簡直可以稱之為餿主意。 肖南回惡狠狠地想著,努力忽視自己大腿上插著的那支箭。 此番回了闕城,她一定要好好從夙平川身上討回這筆血債。他自己打了敗仗不說,還丟了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事到她頭上,她一個優秀”前哨“臥薪嘗膽混成寨子老大,結果因為救他險些暴露,如今還要在這替他收拾爛攤子。 粗糲的繩索將她的手反剪在背后,眼睛上的蒙布也沒摘去,她只覺得方才挨的那拳打的她鼻子又腫又癢,她努力抬著腦袋想把那股癢意壓下去,不一會又翻涌上來。血從她的一只鼻孔潺潺流出,她想擦一擦都做不到,只能感知著鼻血在臉上劃出一條紅線,隨后落在地上。 內心的屈辱感已經蓋過了□□的疼痛。 她只恨自己之前往臉上抹的灰不夠厚,若是一會被熟人認出來,她就解甲歸鄉,以后都不要在軍中混了。 眼睛看不見,她便沉下呼吸來、豎起耳朵去聽。 四周沒有方才那么人聲嘈雜,溫度也暖和些,但并聽不見燒火盆火炭的聲音,她估摸著自己應該是在一處大帳的外間。幾道低低的人聲從不遠處傳出,也許是因為是隔著氈簾之類的東西,即便她耳力過人,也只得一點模糊的聲音,并聽不清具體內容。 帶她進來的士兵顯然不敢貿然進到內間,只退到離她不遠處等著。 肖南回當然也得等著。 但卻是以狗啃泥的姿勢。半個時辰過去了,就在她打算挪挪屁股、換上另一邊臉吃土的時候,有人掀開了那道簾子,緊接著一道粗糲的男聲傳來,聽起來像是某位將軍。 “賬外是何人?方才怎么一直不出聲?” “見過顏都尉,小的是俘虜營那邊的當值?!?/br> 剛剛想過碰到熟人,這熟人就來了。 西部都尉顏廣,她有些印象,從前跟著肖準四處走動的時候,應當同此人有過多次照面,她記得她還夸過對方的胡須修理的甚美。 “俘虜營怎么跑到這里來了?” “回都尉的話,是鹿大人方才交代的,說是在南邊的河灘抓到一個南羌人,有要緊事要求見陛下......” “鹿松平?”大胡子顏廣的聲音瞬間冷了下來,語氣中透出一股不加掩飾的不屑,“他的手倒是伸的長。陛下還要與我等商議行軍要事,豈有閑工夫見這阿貓阿狗的?還不快快丟出去,堵在門口礙眼。這也不是你該待的地方,趕緊滾出去?!?/br> “是?!?/br> 那士兵顯然不是這顏都尉的對手,半句也不敢多言,領了命令便直奔肖南回,動作利落地拎起她后脖頸的繩結,就要將她原路拖回去。 開什么玩笑?她千辛萬苦到了這一步,這是要打回原點了?! 電光火石間,她急中生智用、頭一轉嘴一張、隔著嘴里的半塊破布,一排門牙狠狠咬在那名士兵的手背上。 肖南回心狠意絕,嘴下簡直是使了十分的力氣,只聽“嗷”的一聲慘叫響徹整個營地,整個大帳隨即都安靜了下來。 “早就聽聞這南羌蠻子野的很,今日教我撞見了,便要好好修理一番?!?/br> 唰。 她聽到了佩劍出鞘的聲音。 下一秒寒涼貼上了她的脖子。 不是吧老兄?我之前還同你寒暄過幾句,你的胡子難道對我一點印象都沒有嗎?! 然而她的質問只能卡在喉嚨中,她的舌頭在同那塊破布做著殊死搏斗,拼盡全力還是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 “等下?!?/br> 一道低沉沙啞的聲音在氈毯后響起。 肖南回懸在嗓子眼的那口氣慢慢放下,方才隨著她的掙扎,那塊系在她雙眼上的布歪了歪,使得她獲得了一道縫的視野。 她努力瞪大眼睛向外望去,只看見那塊氈毯和地面的縫隙中,一雙白靴由遠而近晃了晃,慢悠悠地過了氈毯一步步向她走來。 這個窺視的角度很特別,讓她恍惚想起數月前永業寺求簽時的遭遇。 那時的她也是像如今這般,隔著厚重的經幡、瞧見一雙上好的靴子向她走來。 那人又走近了些,她看到了靴子上的一截衣擺,上好的冰絲雪緞繡紋精美,透出一片縹緲的淺藍色。 是月白色呢。 不知為何,肖南回覺得那顏色有些眼熟。 “陛下,請將她交給末將去處置,定不會礙了您的眼......” 陛下? 肖南回覺得自己的鼻子又癢癢了。 “不必了,孤另有打算?!?/br> 第67章 臣不知 夜寒侵體,月冷沁心。 逃亡的日子過得太快,本以為如今大帳頂上應當懸著的是一輪新月,卻不想已經快到滿月了。 肖南回呆呆看著,就那么維持著兩眼望天的姿勢一動不動。 她待在一處黑乎乎沒有點燈的帳子里,四周靜悄悄的,只有頭頂上兩塊氈布間的縫隙透出一點月光和風聲。 她也想在這種環境下保持自己一貫的專業素養,但長久以來緊繃神經一旦松懈下來,困意就像杜鵑那雙纖纖細手一樣抓住她不放。 她昏睡了一會,再睜眼的時候恰巧能看到升到頭頂的月亮。 黑暗中,仿佛就只剩下了那輪月亮。 過往數月發生的一切在寂靜中消退,她覺得自己應該梳理她在碧疆的所見所聞,但思緒卻不受控制地放空。 一定是方才鹿松平那一拳把她的腦子打壞了,所以她現在才無法集中精神想事情。 大腿上的傷口已經被人妥善處理過。這次沒有sao氣的蝴蝶結,包扎的人手法冷酷,連一根線頭都沒有留下。 一切都簡潔到無趣,在沒人來叫她之前,她覺得自己除了睡覺可能也沒別的事可做了。 肖南回翻了個身,將身下毛茸茸的毯子往身上裹了裹。 這毯子真暖和,摸起來還滑溜溜的,她還不知道這世上還能有如此順滑的羊毛毯子。 啪。 下一秒,隨著一聲火石碰撞的聲音,一點火光在她身后亮起。 肖南回后背上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有人在她身后不到十步遠的地方點火,她卻連那人的腳步聲、呼吸聲都沒聽見。 接著是氈毯被掀起的聲音,一陣冷風灌進來,伴隨著一點清淺的咳嗽聲。 肖南回一骨碌從那張矮榻上爬起來,一個利落翻身落下單膝點地,大腿上的傷讓她踉蹌了一下,但她及時調整好了平衡沒有出丑。 冷風帶來帳外的空氣,透著一股清冷的苦味。 她已經準備好行個大禮然后高呼萬歲了,可眼睛適應了突如其來的亮光,在看清那站在大帳入口處的兩個人后,她整個人不由得呆住了。 剛進帳子的人壓根沒望她一眼,正慢條斯理地解著身上那件厚重的裘衣,手腕上的舍利珠串上下滑動著襯著那截腕骨筆直勁瘦。銀色皮草縫制的裘衣如此厚重,卻也遮不住其下瘦削挺拔的身形,穿著月白滿繡紋雪緞的那具身體上,頂著一張她熟悉的、淡漠的臉。 而就在他身后,丁未翔正面無表情地用手里剛點燃的蠟燭,引燃賬內的火把。 肖南回舌頭打結:“你、你、你怎么在這?” 她話音還未落地,一旁的丁未翔已經虎目圓瞪、大吼一聲:“放肆!陛下面前還敢口出狂言!” 與此同時,帳外守著的士兵一股腦地沖進來,唰地一下便對著肖南回拔刀相向。 她徹底懵了,只覺得眼前有一萬只丁未翔在對她大吼大叫。 陛下?哪個陛下? 天成的皇帝?那個洗澡讓她等了一個時辰的皇帝? 男子的目光依舊沒有偏移分毫到她身上,徑直越過她僵硬的身體走到那張“軟塌”上坐了下來。 帳內有了光亮,她這才發現,那滑溜溜的毯子根本不是什么羊毛毯,而是一張黑色的貂絨皮草,那軟塌也不是什么軟塌,而是一張過于寬闊的禪椅,方正的椅圈上雕著繁復生長的蓮蔓紋,與那泰和湯苑門上的圖紋一模一樣。 肖南回咽了咽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