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8節
最后一艘渡船離了岸,大霧中的大沨渡除了風聲水聲再無其他聲音。 碎石灘上,點點血跡還未被江潮沖洗殆盡,河水拍打著河岸,將一條帶血的額帶沖上了河灘。 ****** ****** ****** 小船搖搖晃晃向河心駛去,手腕粗細的渡繩連在船頭和船尾,像是沒有盡頭一般延伸進散不開的霧氣中。 周圍只聞嘈雜的水聲,間歇還有些碎冰撞擊船身的聲音,眾人只覺得自己仿佛落入溪流中的一只螞蟻,便在這一葉之舟上輾轉沉浮。 雖說雨已停歇,但昏河之上溫度比岸上要低許多,渡船四壁搖搖晃晃、四處透風,丁未翔將一件厚實的裘衣披在鐘離竟身上,自己抱著刀坐在風口,替他擋些寒風。 肖南回有些羨慕地看一眼,又回頭看了看窩在自己身后、縮成個團子的伯勞,掏出一塊餅子狠狠啃了一口,還沒嚼幾下便被伯勞搶走,顯然是昨晚挑食沒吃好。 “既然是奴仆,當守禮儀尊卑。公子這小僮也太不守規矩,居然敢搶主子吃食?!?/br> 她抬頭,卻見那白衣公子不知何時挪到她跟前,手上舉著個不知從哪掏出來的扇子,極盡風雅地搖著,肖南回覺得自己都能看見他露出手腕上迅速立起的汗毛。 伯勞此生最痛恨兩件事,一是拿身份說事打壓她,二是有人說她小只。 這話無疑得罪了她兩遍,當下兩只眼刀子般就剮了過去。 肖南回連忙微微側身,擋住那兩道兇光,臉上露出一個和氣的笑:“公子說的是,只是我這小廝自小與我一同長大,關系遠超尋常主仆,此次又是出門在外,不好講究許多。你說是吧?” 白衣公子欣然點頭:“也是,如今似公子這般寬厚之人也是不多了,當是該結交一番。在下郝白。敢問公子姓名?” 好白? 她這才好好打量這人,他身上還有宿醉的酒氣,衣衫都系的不整齊,居然還能騰出時間在臉上涂了那么厚的香粉,倒也是個人才。 “姚易?!?/br> 她面不改色地報了姚易的名字,頭一回覺得自己那些蕈子沒白給。 “原來是姚兄,幸會幸會?!蹦前滓律底右荒橀_心,竟又開始自報家門,“在下紀州晚城人氏,祖上三代行醫,偶爾也做些丹藥生意。不知姚兄家中是做什么的?” 她嘴角勾了勾:“經營勾欄瓦舍的?!?/br> 郝白愣了愣,臉上竟可疑地紅了起來,就連那□□也遮不?。骸耙π终f的是......” “妓院?!彼行┖眯Φ乜匆谎蹖Ψ侥撬岣哪?,“怎么,郝公子昨夜美人相伴好不風流的樣子,竟連妓院都沒去過?” 郝白哽了哽,一時沒說話,竟像是真的沒去過。 一旁的伯勞見狀,心情沒來由的好了起來,故作沉痛地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兄弟,沒去過妓院怎好稱男人?下次說一聲,我一定帶你去見識一番?!?/br> “在下也未曾去過,小兄弟可愿再多帶一人?” 那聲音一響起,肖南回就覺得頭皮一麻,她沒回頭也知道說話的是誰。 伯勞也被這突然開口說話的人嚇了一跳,回頭看看坐在身后的人。江風吹過,他的發絲飛起,在這容易令人迷惑的時刻,他有一瞬間看起來像是在微笑。 船上恰有幾人正好望向這里,都是一副有些呆愣的表情。 她覺得形勢有些不對勁,準備結束這場突發的對話:“鐘公子身份尊貴,定是瞧不上那下等地方?!?/br> “在下復姓鐘離,單名一個竟字?!?/br> 她沒想到對方竟然如此回她,只得敷衍兩句:“原來是鐘離公子,幸會幸會?!?/br> “千里相會確是幸事,不知姚公子此次前來霍州所為何事???” 來了來了,就知道你沒安好心。 肖南回腹誹一番,不得不接招:“聽聞五月初九便是朱明祭,在下是來湊湊熱鬧的?!?/br> 朱明祭是青陽、朱明、白藏、玄英四祭之一,歷年在霍州舉行。赤州向來有祭祀神明的習俗,其中白藏祭與玄英祭乃是皇家秘事,外人甚少知其詳細,裘氏王朝覆滅后便逐漸銷聲匿跡,而興于晚城的青陽祭和霍州的朱明祭算是保留下來,如今依然盛行。 “哦?還有這等熱鬧?”鐘離竟未說話,郝白倒是來了興致,“反正閑來無事,不如一起去看看?!?/br> 她看他一眼:“郝公子不是急著要去救人?” “今日不過初五,三天時間足夠了。三天若是仍救不活,那便是閻王要留人,我也無能為力?!?/br> 喲,口氣還挺大。 肖南回只當對方胡說八道,根本沒往心里去,正當此時,船夫突然吆喝一聲:“有碎冰,扶穩了!” 聲音未落,一陣巨大的撞擊感襲來,渡船瞬間傾斜搖晃起來,半人高的浪一下子就打濕了半條船,眾人不由發出驚呼,吉祥和花虬在甲板上直打滑。 她心下一凜,把住船沿向水中望去,只見垂直于船身的江水中正涌來塊塊碎冰,且看著越來越大,應該是雨停后上游的一塊巨冰融化傾瀉而下。 肖南回武者出身,什么都好,就是水性不好。 不要說水流湍急又冰冷刺骨,就是個沒有浪花的小水池也能要了她的命。這船要是沉了,她可就是出師未捷身先死。 她下意識摸上自己后背上那布包,布包只有一把短劍的長度,看不清里面究竟是何兵器。然而手剛摸上,她便又重新放下。 這船上雖沒幾個人,但誰又能保證這幾人中沒有敵人呢?她的兵器太過特殊,輕易不能露的。 腦子飛快地轉著,肖南回將目光落向船頭。 她跳上船頭,一把奪過船夫手中撐船的鐵蒿,腰肢灌注十分力氣,一個回身刺向那塊飛速靠近的浮冰,浮冰應聲碎成小塊冰碴隱入渾濁的江水之中。 一擊即中后她未停歇,一手握著那鐵蒿末端,另一只手握它三尺處,運氣而動進退有方,那沉重笨拙的鐵蒿瞬間化作靈蛇一般,一次次飛快地鉆入水中擊碎浮冰。 這一切不過發生在短短一眨眼的功夫,船上人大都還沒回過神來,丁未翔卻看了個清清楚楚,臉上有一絲訝色,伯勞早已不在原地,她身子輕盈,一個翻身便上了船頂,瞇眼望去卻見仍有大塊碎冰涌來,再看船頭方向仍不見岸。 “船家,還有多久才能靠岸?” 船家正奮力把住渡繩、試圖穩住船身:“......最少也要半刻鐘!” 那廂肖南回立在船頭,回頭沖伯勞喊道:“你去牽住吉祥和花虬,別讓它們把船帶翻了!” 吉祥是戰馬,無論遇到多危機的情況都還算鎮定,花虬則有些慌亂,蹄子一直在甲板上打滑。伯勞一把抓住韁繩,將兩只馬圈在固定的位置,確保它們不會摔倒。 渡船還在這股亂流中艱難前行,她以一己之力勉強維持住船身平衡,但仍有遺漏的碎冰不斷撞上來,有些船客已經瑟縮成一團,閉眼等死。 伯勞狠狠瞪一眼事不關己的丁未翔,這里除她和肖南回之外,應當就數這人武功最高。 “你守著他有什么用?!船沉了還不是大家一起遭殃!” 丁未翔看一眼鐘離竟,鐘離竟的目光卻在不遠處那瑟縮著抱作一團的一家子身上,最終輕輕點了點頭。 丁未翔這才起身,從氣呼呼的伯勞身邊飛快掠過,縱身一躍站上船尾,甲板上放著一個油麻繩編成的婁匡,里面放著拳頭大小的碎石塊,那是碇石,船靠岸時下錨用的。 他抽刀一砍,麻繩斷裂碎石散落,他五指張開一手便抓起三個石塊,手腕翻轉擲出,石塊便又快又準地向碎冰飛去,速度竟不遜于肖南回手中的鐵蒿。 肖南回聽到聲響回頭,只將視線落在對方手腕片刻便挪開,再次專心應對江水中的碎冰。 多一人相助,危局終于得到控制,船身也慢慢穩定下來,片刻之后,那片浮冰似乎已經全部漂走,江水中只有些許零星碎冰,已無大礙。 經此波折,船上人再無說話的興致,就這么一路沉默著到了對岸。 下船的時候,多數人身上的衣衫被冰冷的江水打濕,寒風吹來都有些瑟瑟發抖,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劫后余生的余悸。那鐘離竟身上卻無半點水珠,他身上那件裘衣不知是何料子做成的,竟能滴水不沾。 肖南回牽了吉祥下船,身后跟著哆哆嗦嗦的郝白,兩人略一施禮,對方表情誠懇道:“今天多虧姚公子出手相助,本應好好道謝才是。但在下確有要緊事在身,耽擱不得,若是有緣,便在幾日后的朱明祭上見吧?!?/br> 說著,他控制不住地打了個噴嚏,隨后從他那里衣里面掏出個破爛油包,拿出里面的一顆白色丹藥,她的視線卻停在那瞧著眼熟的油包上,倒像是昨晚客棧里墊包子的油紙。 “這是益氣補血的丹藥,便當做謝禮,還請姚兄不要推辭?!?/br> 說罷,也不管肖南回反應,將丹藥往她手里一塞,轉身便急匆匆地走了。 她有些哭笑不得地看了看掌心的白色小藥丸,想了想還是收了起來。 剛收拾妥當,她余光便瞧見丁未翔從自己身側走過,突然低聲開口問道:“今天早上用石子打我窗欞的人是你?” 丁未翔知道對方是瞧見了方才自己在船上扔石子的手法,不承認也不否認,像是根本懶得回答這個問題。 她窮追不舍:“為什么?” 丁未翔這才回頭看她一眼,指了指在不遠處長身而立的鐘離竟:“主子說,百世修來同船渡,公子合該好好珍惜這段緣,言謝的話就不必了?!?/br> 說完便不再停留,快步離開,留下肖南回獨自發呆。 百世修來同船渡?這是什么狗屁理由! 不想說就不說,咱們走著瞧 作者有話要說: 青陽、朱明、白藏、玄英對應春夏秋冬四季。 鐘離是真實存在的復姓。 第10章 穆爾赫 霍州最為繁榮的都城便是穆爾赫,因為地理優勢,這里過去是屯兵重地,百年前鬧過一場瘟疫,之后便不再駐軍,卻也因此成為一處廣納五湖四海的自由之城。 據說地道的穆爾赫人已經很少了,現下城中居住的大都是隨祖上遷移至此的,幾代人過去了就算稱自己是穆爾赫人也沒什么不妥。當中更有甚者,經過三代拼搏已經一躍成為穆爾赫最富有的家族,那便是以珍貴藥材發家的鄒氏。 姚易的江湖消息向來靈通,那塊寶玉的消息最早便是從鄒府傳出來的,追本溯源,卻是要從鄒老爺最受寵的三房姨太的娘家人熊氏那里說起。說到鄒思防的三姨太的娘家熊氏,和鄒氏早就是一條船上的人,此次嫁了女兒不過是親上加親罷了。 熊氏當年也是穆爾赫關外一帶鼎鼎有名的地主,白耀關幾百年前本是商路要道,后來不知怎么的慢慢荒廢了,不久便被逐年蔓延的北地沼澤吞噬,就是這樣一塊荒無人煙的鬼地方,熊氏一早便棄了未管,誰知卻讓當年的鄒老太爺找到了發財致富的機會。 北地沼澤離關天峽不遠不近,沼澤地下面實則是一條通向昏河的暗河,暗河在沼澤蓄滿水后向峽谷方向流動,便會將沼澤深處的一些東西緩慢帶向邊緣。 這其中便有一味珍貴藥引名喚‘陵前血’,是陷入沼澤中的鹿死去后,尸骨內逐年形成的一種結晶,通體深紅色,圓潤似珠玉,不溶于水卻溶于處子之血,女子服下可保容顏不老。 這等寶貝莫說功效究竟如何,就是這一傳十、十傳百的奇效,便有的是豪門貴族愿意擲千金一試。 鄒氏采藥,熊氏看守地盤,兩家聯手做這神藥的生意已有三代,當年的鄒老太爺十分有頭腦,定下了每年出手陵前血不得超過九兩的規矩,這樣一來物以稀為貴,幾十年過去,此藥身價不僅未跌,反而翻了幾倍。 如此身家,鄒氏自然算得上富甲一方,連帶著熊氏也雞犬升天,就連庶出的女兒嫁個縣老爺那都算是下嫁。兩家和睦共處多年,待到鄒思防這一代卻生了變故。 這就要說到鄒思防的正房妻子趙氏,趙氏是地地道道的穆爾赫人,家中黃白之物雖然不多,但卻算得上是真正的名門望族,照理說嫁給鄒家可算得上是一門好親??烧l也沒想到,這正房妻子過門都快七八年了,硬是半個兒子也生不出來,眼看鄒家就要絕后,鄒思防一口氣便納了兩房小妾,其中就有熊家塞進來的女兒。 這一來不要緊,家族內戰的鼓聲便響了起來。 趙氏感受到了威脅,死死把著這生兒子的機會,將這兩房姨太的七姑八姨一早關在門外,熊氏嫁去的第一年,連娘家人的面都沒見。不僅如此,趙氏不知給鄒老爺吹了什么枕邊風,謀劃著要將熊氏在沼澤一帶的地買下來。 要說這藥材生意本就是鄒家一力打理,熊家出塊地皮便能坐享其成,如果將地買了來便可一勞永逸地踢了熊氏,鄒家獨大是遲早的事。 熊氏急了眼,明里暗里的招數沒少試過,最近竟偶然尋得個機會。 就在月余前,熊炳南巡視自家地盤的時候,在靠近沼澤深處的地方尋到一具比鹿還要大些的尸骨,看樣子應該是馬或者牛。 沼澤地邊緣濕軟,身體稍稍沉重的動物在邊緣的時候就會察覺有陷入泥地的危險,大都不會走到沼澤深處,而野兔野鼠之類的小獸又不足以陷入泥中,只有小些的鹿或獐子才有可能掉進泥潭。 熊炳南當下便覺得有些蹊蹺,剖開那尸骨后,竟然發現一塊美玉,那美玉四四方方,雖是人為切割過的卻未過度雕琢,其色之潤,其質之純,都是從未見過的。 動物尸首里怎會有玉呢?熊炳南是個粗人,只知道是好東西,卻不知好在哪里,左右一尋思不如借花獻佛,便私下叫了鄒老爺出來,將一方美玉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