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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甲 第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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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壁桌那白衣公子顯然也注意到這兩人,他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臉,便有白色香粉撲梭梭地掉在桌上,他趕緊拂袖揮去,心中又生出幾分不忿,連與身邊美嬌娘調笑的心情也沒了。

    那青衣男子徑直向掌柜走去,掌柜見對方氣勢不凡這才沒有怪罪他的不請自入,抬起一只眼:“抱歉啊這位公子,小店客滿了,打尖您得自個在那邊找個位子,住店可就得尋別家了?!?/br>
    客棧頓時彌漫起一股微妙的自得氣氛,就連最不濟、蹲墻角的人也都生出一股優越感,白衣公子更是難掩嘴角笑意,心情大好地續上一杯酒,嘴中哼唧道:“何作嗟遲疾,從來有先后?!?/br>
    青衣男子似是全然不覺,只從衣袖中掏出一樣東西放在那有些油膩的臺面上:“掌柜的可是上了年紀不記事了?須得我敲打敲打?”

    客棧里無數雙好奇的眼睛偷瞄那柜臺上的東西,揣度著那到底是個什么物什,肖南回也瞄了一眼,似乎就是張紙條,上面蓋著紅印。

    然而那從不正眼瞧人的掌柜見了那紙條,卻露出見了祖宗一般的神情,薄薄兩片嘴皮子居然打了磕巴:“原、原來是鐘公子,這都好些年沒見著您了,怎的不提前知會一聲......”

    鐘公子?不會吧。

    她的耳朵動了動,突然覺得這店里的粗劣茶水分外澀口。

    “銀子掌柜的已經收下了,不知還需知會何事?”

    掌柜的干笑兩聲:“就......敝店粗陋,合該備些好酒好菜相迎才是?!?/br>
    青衣男子收了那紙條,簡短說道:“不必了,煩請掌柜的帶路,我家公子身體不適,想要早些休息?!?/br>
    掌柜的瞄一眼青衣男子身后的人,愣了愣神,這才磨磨蹭蹭、不情不愿地拿了客房的鑰匙,向二樓走去。

    肖南回的目光一直粘在那把“天”字號的銅鑰匙上,見那殺千刀的掌柜的居然連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心中的火苗蹭蹭蹭地竄上了天。

    五十兩銀子啊。

    那可是她一個小小隊正整整半年的俸祿啊。

    她盯著眼前空空的面碗,只覺得周圍空氣憋悶不已,就連女子笑聲也分外刺耳,手中筷子應聲而斷,她拍案而起,追著那上樓的三人而去,身后伯勞見狀,手忙腳亂地去收拾散在地上的包袱。

    “等下!”

    客房前的三個人齊齊回頭,只見樓梯口站著個束發高挑的俊俏公子,面上有幾分難以遮掩的怒色。

    青衣男子見狀挑了挑眉,長衫公子依舊一副不關己事的樣子,掌柜的只得輕咳一聲,露出一個裝傻的表情:“何事?”

    肖南回呼哧呼哧邁著大步走到三人面前,深吸一口氣,還是先作一揖:“打擾三位。在下方才已經付過這間客房的銀子,掌柜的收銀子時也是頗為痛快,如今可是要將我趕出去睡馬棚嗎?”

    掌柜的故意不看肖南回刀子般的眼神,含含糊糊道:“公子有所不知,這位鐘公子早已提前半年包下這間客房,我雖收你一晚房錢,卻并未說過是今晚的房錢?!?/br>
    她大怒:“我今晚來投宿,難不成是要八百年后才來???!”

    掌柜的滾刀rou般笑嘻嘻:“公子說笑了,八百年后小店在不在不好說,公子肯定已經不在了?!?/br>
    她頭回遇見如此厚顏無恥之人,氣急反安靜下來,想她年紀雖輕卻也馳騁沙場,殺敵無數、身負戰功,竟還會栽在一個黑店老板手中?實在不行,就武力解決唄。心下想著,眼已經不自覺地打量對方三人,特別是那青衣男子,心中盤算著勝算。

    這檔口,伯勞也拎了包袱追上來,一看這架勢便知道肖南回吃了悶虧,冷笑著看向那掌柜:“老哥這腰上布袋瞧著厚實,不知里面藏了多少寶貝,要是讓心懷歹意的人盯上了,這里天高皇帝遠的,可如何是好?”

    不知是不是錯覺,伯勞說出這話的同時,那一直沒什么表情的長衫公子似乎微揚了揚眉。

    掌柜的感受到了威脅,明顯有了退意:“我只是個生意人,幾位大爺莫要為難小的了?!?/br>
    伯勞深諳見縫插針、討價還價之道,趁機說道:“你這天字號房不是帶個隔間么?我們與這二位公子各分半間如何?”

    掌柜的下意識反駁:“這如何使得?雖說是隔間但也......”

    “無妨?!?/br>
    先前一直沉默的長衫男子突然開口,肖南回一愣。

    那聲音瞬間讓她回到在永業寺大殿的那天。

    同樣的兩個字,音調、音色、就連那份淡泊的語氣都一模一樣。

    “萍水相逢,何必為難?!?/br>
    長衫男子說罷,再看一眼她的方向,徑自開了門鎖進了屋內,似有些疲憊地對還站在門口的青衣男子招了招手:“未翔,我有些乏了?!?/br>
    她的眼珠子就粘在那只一閃而過的手上,那只修長的手上戴著一串沉甸甸的佛珠,看起來分外眼熟。

    那廂青衣男子聽罷不再多言,緊跟著進了里屋,二人將里屋隔斷關好,又放下厚重帷幔,便再無聲息。

    肖南回的思緒還停在剛剛看見的東西上,有些愣怔,伯勞已經向掌柜伸出手掌:“好好一間天字號房,我們卻只分得半間,勞煩老哥退還一半銀子?!?/br>
    掌柜糾結地小眼同山根擠在一起,不情不愿地掏出兩個銀元:“我沒有碎銀好找......”

    他話還未說完,伯勞的魔爪已經伸向他的腰袋,搜出一個銀元兩個指頭一用力,銀元便從中裂成兩半。

    伯勞將一半扔回給掌柜,另一半連同之前那二十兩銀子一起塞回包袱,拉著肖南回的手雄赳赳氣昂昂地走進屋內,“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門一關好,她便壓低聲音急急說道:“伯勞,我見過那兩人?!?/br>
    伯勞“哦”一聲,踢掉腳上兩只浸透雨水的濕靴子,低頭自顧自地活動著凍僵的腳趾。

    “我去永業寺那天在大殿門口見過其中一人。那人配的刀比尋常的長五六寸,我一早就注意到了。

    另一人我雖沒見過他長相,但卻記得他的聲音。還有他手上的佛珠,還有......”她哽了下才猶豫著繼續說道,“他身上有股味道,我之前在大殿上就聞到過?!?/br>
    “味道?”伯勞總算看了過來,“什么味道?”

    “形容不上來,像是寺廟里陳年香灰混了什么草啊之類的味道,有點苦。聞起來讓人覺得骨頭發冷,腦門發涼?!?/br>
    “你形容的這是樟腦的味道吧?”伯勞說罷使勁吸了吸鼻子,似乎并未聞到那股淡淡的氣味,只分辨了一番確認無毒無害,便也不甚在意,沖肖南回使了個眼色,示意隔墻有耳,嘴上打著哈欠說道,“好了好了,折騰這一天,天大的事明天再說?!?/br>
    肖南回卻邁不過心里這道坎,此次秘璽的消息暗中流出,勢必會有各路人馬聞風而動,她出身侯府實是在明,比不得那些從不親自出馬、假借他人之手的暗中勢力。

    而暗中勢力又有多重,其一自然是天成皇帝自己的心腹人馬,畢竟不管秘璽是真是假,若是落入他人手中,定是要做一番文章的。

    其二便是如今盤踞的碧疆白氏,白氏一直處心積慮想要翻身做主,若是能有秘璽助力便是順應天意,說服如今仍是中立態度的幾方霸主,說不定便能使這江山易主。

    至于其三,便是如今散落各地、還未歸順天成的地方勢力,首當其沖便是離北地沼澤最近的北都霍州,霍州據守著與裘氏有姻親關系的沈氏,霍州土地貧瘠農業落后,但盛產鐵礦兵力強悍,夙氏建立天成王朝后,霍州并未稱臣,但仍與天成有著頻繁的貿易往來,相安無事已近百年,然其中形勢之微妙或許一夜間便可顛倒傾覆,秘璽之事就是變數。

    最后的最后,雖然涅泫王朝已亡了百年,但她總覺得裘氏或許還未死透,此時正在某個黑暗的角落窺視著原本屬于自己的東西。

    她在永業寺遇到的人會是偶然嗎?她的身份暴露了嗎?今夜這間小小的客棧里究竟有幾人懷著心思、又會是幾時露出真面目呢?

    肖南回冥思苦想,憂思甚慮。

    一墻之隔的另一邊,長衫公子斜倚在床上,狹長的眼此時不再收斂光芒,流露出一種和淡然完全不同的銳利,左手摩挲著腕上的佛珠,不知在想什么。

    丁未翔正在檢查門窗,幾乎是每一個縫隙都查看了一番。

    “未翔?!?/br>
    丁未翔收斂神思,俯首應聲:“主子早些休息,我來守夜?!?/br>
    塌上那人卻搖搖頭:“今晚不必守夜了,這些天你都未曾睡過好覺,今夜好好補眠,接下來幾天有事要忙了?!?/br>
    丁未翔有些不解,仍堅持道:“屬下......”

    “好了,要你睡你就睡?!彼A送?,嘴角不自覺地勾起一個弧度,“今晚有人替我們守著?!?/br>
    窗外夜雨連綿,似乎因為氣溫降低還夾雜了些細小冰粒,擊打在瓦片上發出細碎的聲響。

    肖南回徹夜未眠,稍有風吹草動便警惕睜眼。時而貼墻竊聽,時而扒窗偷窺,一夜下來眼下烏青一片。伯勞倒是睡得頗死,一覺到天亮。

    連綿半月的雨終于停了,外面卻彌漫起大霧。清晨時分,折騰了一夜的肖南回疲憊不堪,終于支撐不住打了個盹,突然,一聲輕微的撞擊聲在窗框上響起,她瞬間清醒,爬起來才發現隔壁間人走燈滅早已空空如也,于是快速到窗邊查看。

    窗框上只有一處細小磕痕,像是小石子一類的東西砸到留下的。從窗戶望出去,因為霧氣的原因視野范圍只有六七丈遠,目之所及倒是沒有可疑人影,也再無聲響。

    伯勞也爬了起來,仔細看了看,得出一個結論:“這人扔石子的技術比你可差遠了?!?/br>
    她卻有不一樣的看法:“不善扔石子不一定不是高手,要知道今天這樣的天氣要想看清目標也不是容易事?!?/br>
    伯勞眨眨眼:“他丟顆石子便跑掉,是何意?”

    她搖搖頭,伸手置于窗外,確認雨已經停歇。

    “收拾東西,去渡口?!?/br>
    第9章 同船渡

    大沨渡恰如其名,一年四季風聲水聲大作,其聲嘈嘈其勢洶洶,汛期時人站在渡口,彼此說話需得提氣大喊才能聽清。

    昏河行至大沨渡渡口時是中上游的位置,水流速快,本不是渡口的最佳選址,但昏河自此便入關天峽。關天峽峽長百里兩岸陡峭,再無更好的渡江之處,時間長了,勇猛的霍州人早已習慣了穿梭浪間的驚險刺激,偶有外鄉人為此嗟嘆,少不了還要打趣嘲笑一番。

    所以肖南回料得沒錯,像如今這般半月未出過船,又逢雨歇,雖然河水依然湍急,但定有大膽船夫準備開船。

    有人敢開,便有人敢坐。

    她和伯勞趕到渡口的時候,一艘大渡船剛剛離岸消失在霧氣中,碼頭旁就還剩一艘小船,看起來也快要客滿,船夫似乎也不打算坐滿再發船,行色匆匆的樣子。

    兩人見狀,連忙牽著馬走上前去。

    “船家,怎么如此匆忙?我瞧這天色到了晌午還能好些,現下霧太大了,會不會有危險?”

    那船夫手上不停,嘴上應道:“公子有所不知啊,昨天夜里有人在渡口劫財來著,聽說都出人命了。官府的人還沒來呢,若是來了,這船便走不了了,都得挨個盤問呢。所以您要是想走,可得緊著點,耽擱了這一會怕是今日就走不了了?!?/br>
    劫財?

    不知怎的,肖南回眼前一閃而過的便是昨晚客棧里好酒好菜的那一家六口,還有那系著額帶的兇悍男人。

    那廂伯勞已經將銀子付給了船家,那船家是個好說話的,左右衡量了一番船的承載力便應了,好在二人行李不多,加上兩匹馬坐上那船竟然剛剛好。

    整個船艙擁擠不堪,她上了船才發現,她擔心的那商戶一家正好端端地坐在船上呢,身邊還堆了不少大小行李,當下放下心來,正要和伯勞說說到了霍州的打算,就瞧見船頭坐著兩個人,不是昨天“橫刀奪房”的鐘公子二人組是誰?當下喜氣去了一半。

    她背過身,盡量不去瞧那二人。那廂船夫解了碼頭木樁上的纜繩,便要開船,冷不丁那岸上方向卻傳來一聲疾呼。

    “等下!”

    肖南回皺眉回頭望去,只見薄霧中沖出一個白花花的影子,離近了才看清卻是昨天隔壁桌那白衣公子。

    他似是剛從床上爬起來,衣裳還是昨日那件,頭上草草插著支簪子,還漏了一縷頭發在后腦勺飄著,手里抱著個疑似夜壺的東西,喘兩口氣便埋頭在其中嘔上兩聲。

    “船家等下!在下、在下也要上船?!?/br>
    船夫倒是個實在人,沒有為了多賺幾個銀子而昧著良心,誠懇勸道:“這位小哥,俺這船已經滿了,再上人怕是要沉的?!?/br>
    “不行不行,”白衣公子扔了手中罐子,快步上前一把拽住纜繩,抬腳就要往船上擠,“我為了趕這趟船連美人都得罪了,無論如何我也得上?!?/br>
    離他最近的是那中年商戶,當下便面露不悅:“船上又不止你一人,若是因你而沉船,難不成要全船人給你陪葬?”

    他老婆在旁抱著四個女兒磕頭蟲般齊齊點頭,船上其余人也覺得有理,那白衣公子卻沒惱,反將視線落在那大大小小的行李上:“這是渡船又不是貨船,你這大包小包豈不是占了別人的地方?”

    那商戶被說中要害,臉有些掛不?。骸拔疫@都是些茶葉什么的,又不占分量?!闭f罷瞥一眼站在船尾甲板上的吉祥和花虬,潛意思不言而喻。

    肖南回怕吉祥它們被趕下船去,正要開口,那白衣公子卻從身上摸出個布包抖落開來,只見里面是一排閃亮亮的針:“我是郎中,要趕去霍州給人治病的,那人都病入膏肓了,就等我金針相救呢。這樣吧兄臺,我花銀子買你兩擔茶可好?你便將身邊的位子騰些給我?!?/br>
    商戶依然不太情愿,船上的人卻開始站在“郎中”這邊:“他是大夫,茶早晚要賣不是?這天氣這么潮估計你也放不住,不如順便做個好事,說不定是救人命的福德呢?!?/br>
    最終,白衣公子順利上了船,留了那商戶兩擔茶餅在碼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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