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243節
他身形瘦長,又有意避人,從林間小徑快步而下,竟是不曾給守兵察覺。 將至山腳時,胡辛眼看著石階上的守兵多了起來,而且個個披甲,比之前所見精悍。 山腳小徑與石階的距離頗近,胡辛恐怕給那些守兵察覺,便矮身蹲在林間,透過樹葉的縫隙望去,想等著眾守兵上山之后,再行下山。只是這樣一來,今夜怕是趕不及回城了,也不知旅店主人是否會把他的行囊扔到街上。懷中揣著這一封銀子,若在城外,也得找個妥當地方安歇。他腦海中轉著這些現實瑣碎的小事兒,望著那些守兵,同時也在想——不知是哪家的高官來禮佛,這樣大的排場。 不知從哪一刻起,石階上的重重守兵盡皆肅然,千百人列隊,卻是一聲咳喘不聞。 透過林葉與守兵的縫隙,胡辛借著暗淡的天光,只隱約望見似乎是一駕馬車停在了石階入口處。 馬車停下,也幾乎沒有聲音,拉車的馬更不曾嘶鳴。 立時有守兵持火把迎上去。 火光映照下,胡辛只看到了那下車之人的一片裙角。 那樣的朱紅色澤,是他生平僅見之純粹濃烈。 朱砂貴重,價比金箔。 天下還有何人能用這樣正的紅色? 胡辛壓著呼吸,透過葉片的縫隙,看那人走在列隊的守衛之間,拾級而上,朱紅的裙裾猶如被白云遮蔽的太陽,步步登高,終至于遙望不見。 守兵迅速分作兩撥,一隊跟隨而上,一隊仍在原地。 胡辛至此才透出一口氣來,不敢久留,更不敢叫守兵察覺,矮身挪遠十數步,顧不得藤蔓荊棘,匆忙下山,最后從后山矮墻翻出之時,險些摔個屁股墩。 他不是那等死讀書的學生,頭腦靈活,也通世情。 他離開濟慈寺的時候,寺中已經沒有旁的香客。唯一還留在寺中的,便是好心留他吃飯的那位孟兄。他能留到這個時辰才離開,大約也是因為孟兄的緣故,寺中無人來催促。而孟兄說他等下要見一位好朋友…… 如果那位孟兄的好朋友不是寺中的僧侶,那唯一的可能便是方才上山的那一位。 呼天子為好友,這孟兄是何等人物? 胡辛想到那位孟兄非是為了幫他,而是為了幫好友的話,忍不住又開始猜測自己恩科的成績。 猜高了怕失望,猜低了卻又難過。 胡辛索性歇了心思——哪怕此次不中,有今日這番見聞,也算不虛這一趟建業之行了。 胡辛猜的不錯,日暮后上山禮佛的人正是當今天子穆明珠。 穆明珠不預打擾十五上香的游客,特意選在日暮休寺之后,盡量減少帝王出行帶來的影響。 今日過后,孟非白即將離開建業。 她與孟非白當初在揚州大明寺相交,如今送別選在濟慈寺更有意義。 濟慈寺禪院中,等待穆明珠的不只有孟非白,還有他那位精通養馬的友人烏遂。 孟非白家中產業巨大,來往通商少不了要用騾馬。 烏遂與孟家乃是三代的交情了。他是個矮小精悍的老頭,打扮不像漢人,花白的胡須扎成一節一節的,一直垂到腰間。 穆明珠一見烏遂便笑了,道:“老先生胡子打理得漂亮,有這份耐心與恒心,難怪能把馬養好?!?/br> 凡是蓄長須者,沒有人不喜歡被夸贊胡須。 烏遂一笑眼睛都瞇起來,忙見禮道:“草民烏遂,見過陛下。非白說要介紹一筆大生意給草民,草民可沒想到是來見陛下。今日一見,陛下不但年輕,見識還高?!彼N了個大拇指,笑道:“草民服氣?!?/br> 三人便在這種樂融融的氛圍中坐下來。 穆明珠細問烏遂養馬之事,又探查他的訴求。 烏遂笑道:“草民打從七八歲養馬,一輩子都跟馬過的。如今主要在益州,也趕著馬群順沫水而上,到黨項境內吃草。黨項的水草肥美,馬兒吃了長得壯。旁的事情不敢說,但養馬草民有信心。只要草料夠得上,草民三年能給陛下養出十萬匹駿馬來?!?/br> “十萬匹,怕是不太夠?!蹦旅髦楹Φ?,盯著烏遂。 烏遂搓手笑道:“那草民一個人便不好主事了,得叫底下兒孫都幫忙才成?!?/br> 穆明珠會意,笑問他有幾個兒孫,又道:“只管放開手去做,你的兒孫成器,太仆寺里現養著的閑人都可以轟走了?!?/br> 烏遂忙謝恩。 烏遂已是老頭,又是養馬出身,自己并沒有什么仕途上的訴求。但為人父母,總是希望兒女能更進一步。他愿意為朝廷養馬出力,同時也希望兒孫能借此機會出人頭地,走上朝堂。 一時烏遂退下,禪房內只剩了穆明珠與孟非白二人。 穆明珠笑道:“你這位老朋友,倒是精乖?!?/br> 孟非白微笑道:“只負責養馬的人,可以憨直。但他還要賣馬,若不伶俐些,怎么談生意?” 烏遂若不精明,又如何能與孟氏穩固住三代的交易。 “言之有理?!蹦旅髦樾χc頭,看了孟非白一眼。 孟非白也是成功的商賈,按道理來說更應該伶俐精明,但不知為何,他身上卻有一種出世的恬淡之感,如檀香醇厚,又似清茶芳香。 “上次離間計不成,折損了你手上不少要員吧?”穆明珠低聲道。 離別在即,此時所談的都是頂級重要之事。 在穆明珠繼位之初,梁國大軍南下,大周曾想要離間梁國皇帝拓跋弘毅與其大將吐谷渾雄。 只是梁國皇帝拓跋弘毅也不是吃素的,知道輕重取舍,不管他究竟信不信,至少表面上他斬殺了那幾名散布流言的官員,仍是堅定支持大將吐谷渾雄。 孟非白平靜道:“自趙太后去后,梁國皇帝早已看那幾名官員不順眼,上次不過借故除去,并非只為流言一事?!彼沽私廾?,掩下思量,那幾名梁國官員,當初聽命于趙太后,與他來往,知道的事情也多,留下去終是禍患,如今人死萬事消,倒也干凈利落。 穆明珠點一點頭,又道:“離間計一旦成功,付出小,獲益卻極大。梁國皇帝上次沒有入套,是因為咱們選擇的方向不對?!?/br> 兩軍對壘,梁國皇帝清楚這時候大將有多么重要,便很容易察覺這是離間計。 如果在梁國皇帝并無防備的角度下手呢? 穆明珠望著孟非白,慢悠悠道:“梁國皇帝的后宮,你可了解?” 孟非白眸光一閃,面露了然之色。 梁國乃是北地游牧民族所建,國家頂層的貴族其實是當初聯合起來的二十多個部族。其中鮮卑拓跋氏最為強大,做了皇帝。底下的二十多個部族,卻未必事事聽令。 拓跋弘毅要只靠本部族的能力,壓制其余二十多個部族,是不可能的。他用的是古老而有效的辦法,拉一派打一派。 他拉的乃是妻族獨孤部,打的乃是母族趙太后一系。 兩年前,他毒殺趙太后,成功拿下了原本屬于趙太后的勢力,與此同時,妻族獨孤部的勢力卻也在膨脹。 如今情形轉換,他又需要另扶一派,來壓制過份膨脹的獨孤部。 拓跋弘毅的選擇是立貴妃,扶持了賀蘭部。 如今在梁國后宮,皇后獨孤氏無子,貴妃賀蘭氏卻已誕下皇子。 凡是內部有紛爭的地方,便是對手的機會所在。 穆明珠輕聲道:“正如當初梁國趙太后賄賂世宗妃嬪的家人……”乃至于出現了穆勇這等國公叛國的奇聞,“梁國皇帝的后宮,亦是佳麗眾多?!?/br> 孟非白緩緩點頭,道:“不妨一試?!?/br> 華燈初上,夜色悠長,禪房中的對話還在繼續。 濟慈寺后院的演武堂前,幾十枚火把映得院落白晝一般,寺中年輕的僧人列隊赤膊而立,一套拳法打完,又換棍法。 演武堂正門前,左將軍齊云盯著cao練中的僧人,眼睛如鷹隼之利,同樣的套路之下,誰的動作更準確、更有力度,他都一目了然。 齊云開始穿梭于眾僧之中,不斷挑選,最終將眾武僧分作了上中下三等。 上等幾十人將隨他離開,中等的幾百人則有守兵交接,至于下等的仍是留在寺中。 “將軍,那我呢?”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和尚,追在齊云身后。 他沒有被分類。 齊云回頭看他一眼,沉聲道:“你還太小?!?/br> “我不小了?!蹦切『蜕薪械溃骸拔移鋵嵰呀浭辶?!將軍看我長得矮小,其實是因為我從前吃不飽,沒長個子……” 齊云黑眸一閃,道:“濟慈寺中吃不飽?” 那小和尚一噎,猶豫道:“我原是山下的乞兒,半個月前剛入寺的……” 旁邊的大和尚也為他佐證。 齊云回身,正經看他兩眼,若是入寺半個月便學會了拳法與棍法,倒是有幾分天賦了。 那小和尚見將軍回身打量他,立時大喜,忙叫道:“將軍帶我走吧!我還會翻跟頭!豎著翻、橫著翻、連著翻!”他說著就要給齊云演示,大約都是他從前乞討時的花活。 齊云擺手止住,問道:“你從前做乞兒吃不飽,如今才入佛寺,衣暖飯飽,為何要走?” 那小和尚倒也坦率,道:“從前肚子餓的時候,只想著吃飽了便好。如今吃飽了,卻又想像將軍手下的兵一樣,穿锃亮的靴子,披閃亮的鎧甲,才算沒有白活!” 他這番話一點都不“高大上”,無疑是很糟糕的申請詞。 做保家衛國的士兵,可并不是“穿锃亮的靴子,披閃亮的鎧甲”那么簡單。 齊云不可能跟他解釋這些,語言也是蒼白的。 他抬眸四顧,隨手指了院中最高的那棵松樹,道:“看到那棵松樹了嗎?” 小和尚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 “你若是爬到那樹頂,敢從上面跳下來。我便帶你走?!?/br> 那棵松樹足有兩人半高,那小和尚身手靈活又瘦小,爬上去是沒問題的,但若是跳下來,怕是要摔斷腿。 小和尚望著那松樹,一時愣住。 齊云本就是要他知難而退,見他發愣,便轉身要走,誰知走出兩步,卻聽身后僧人驚呼,循聲望去,見那小和尚竟真跑到那松樹下開始攀爬。 火把映亮的夜色中,那小和尚宛如一只小松鼠,抱著樹干便往上爬,片刻之間便到了最頂端的枝丫處。 這里距離地面幾乎有兩丈高。 他低頭一看地面,便覺眼暈腿軟,當下不敢再看,雙臂抓著橫枝,靠臂力把自己慢慢放下去,縮短腳底與地面之間的距離。 高大的松樹頂上,一個小和尚顫巍巍吊在橫枝上,看得眾人屏息,生怕驚擾了他,一不小心便送了他性命。 那小和尚眼一閉,心一橫,想著了不起便是摔傷了瘸幾日,從前跟別的乞兒打架又不是沒受過傷。 “將軍!我跳了!”小和尚閉著眼睛大叫一聲,便松了手。 他急速下墜,不由得睜開眼睛,耳聽得風聲獵獵,衡量著與地面的位置,做好了屈膝緩沖的準備——饒是如此,這樣的高度下來,膝蓋能給到的緩沖是很有限的。 眼見這小和尚要摔落在地,眾皆駭然。 小和尚也咬牙等著吃痛,誰知落到半途,忽覺腰間一股力道托來,叫他半空中轉了兩個圈,卸去了下墜的力道,最終竟是平平穩穩、雙足著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