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203節
在那無人的小島上,她親手給他上得藥,親眼看過他被火灼傷的左邊小腿。 距今不過兩三年光景,就算他再怎么體質好,也不至于疤痕全消,撫觸時仿佛從未燒傷過。 錦被之下,她伸腳過去,輕輕摩挲著他完好的左腿,好像當初他在船上受的傷、并非這一世的事情。 她一時有些恍惚,思量著道:“這是怎么回事兒?” 齊云輕聲道:“殿下賜的藥……” 穆明珠微微一愣,她此前唯一一次給齊云送藥,就是齊云在上庸郡的時候。當時她不方便與齊云直接聯系,得知他在上庸郡守城之戰受了傷,所以便假借賜藥給蕭淵的名義,又向蕭淵問他的傷情。蕭淵果然會意,分了一部分傷藥給齊云。這么說來,是后來齊云領會過其中的意思來,知道這是賜給他的?可是她給的傷藥,也并不足夠完全治愈揚州船上那次的燒傷吧? 反正是快活過后,并頭躺著密語閑談,穆明珠便隨口道:“那批傷藥中,雖然也有祛疤的,卻只有一瓶??墒悄阕约汉髞碛峙淞??” 齊云垂眸不語,相當于是默認了。 穆明珠略有些詫異,想了一想,明白過來,湊上來笑道:“原來你打從那時候起,就想著這一日……”說著,腳背輕輕蹭過他溫熱緊實的小腿。 如同一點朱砂落在玉色的水中,艷艷的紅色從少年臉龐向耳根、脖頸蔓延開去。 這是一種不同于情 動的羞澀。 窗外更鼓聲響起,齊云掙扎著坐起身來,垂手往小榻旁的地上撿拾方才散落一地的衣裳。 穆明珠訝然道:“你不睡嗎?” 齊云行動間略有不便,腰下似有沉滯,半身藏在錦被下,自行穿衣,不敢看公主殿下,低聲解釋道:“待過三更,宿衛換防,臣便不好離開了?!?/br> 換防時不好離開,等到天明更是難行。 因而不得不于三更之前,中斷良宵。 穆明珠探身出去,抬手幫他撿起外裳,將那被她割斷的系帶重又栓在一起,見他要走,便問了一句正事,“上庸郡都安排妥當了?” 齊云既然見她之后,沒有主動提起上庸郡的事情,便是一切順利的意思。 果然,齊云接過她手中宿衛的銀白色制服,一面合攏衣襟,一面低聲道:“是,皆如殿下所言?!?/br> “那就好?!蹦旅髦樽鹕韥?,低聲又道:“城門上的人呢?” 齊云輕聲道:“蕭郎君說,真到危急關頭,可以一用?!?/br> 穆明珠伸手向案幾上那柄寒光閃閃的匕首,以拇指輕輕擦過劍面,沉思著。 齊云站在地下,望著她,輕聲道:“殿下明日關窗嗎?” 穆明珠抬眸一笑,劍刃反射的光映在她臉上,有種燦爛奪目的美,“明日便能尋到烏沉如墨的匕首嗎?” 偶爾私會,是一種快樂的發泄。 可是在建業城中,理應處處小心,如今她“養病”在公主府中,周圍不知有多少雙眼睛。齊云身手雖好,也不應屢次冒此奇險。 雖然她的話沒有說死,齊云眸色一黯,已經明白過來,情知公主殿下所言,才是理智該行的路,系著衣帶的手卻不由慢下來。 哪怕在一城之中,哪怕大殿上四目相接,能如此親近的時刻,又不知在哪一日了。 “怎么?”穆明珠迎上齊云的目光,微微一愣。 齊云手指系著衣領,緩緩彎腰下來,試探著,在穆明珠默許的眼神下,在她唇上印下溫柔一吻。 穆明珠笑起來,連眼睛也彎彎的,仿佛白日在朝中蒙上的陰翳全然消散了。 齊云望著她的笑容,慢慢也笑了。 他盼著公主殿下能多笑一笑。 齊云像他來時一樣,如風離去。 穆明珠在猶散發著少年身上清遠氣息的小榻上,一夜好眠。 接下來兩日,穆明珠都在公主府中“養病”。 第三日公主府中來了一位客人,卻是小郡主牛乃棠。 皇宮的宿衛守住了朱雀大街的兩端,公主府中的人來往出入都要檢查,雖然并不禁止外人前來,但在這樣的非常時期,少有人愿意往風口浪尖的公主府來。 牛乃棠卻是全然不管這些的,跑到公主府中來,老遠便叫道:“表姐!表姐你病好些了嗎?” 穆明珠示意櫻紅收起案上輿圖,負手而出,在門外迎到她,道:“你怎得來了?” “我來探病呀!”牛乃棠瞪著圓圓的眼睛,上下打量穆明珠,道:“你是天冷受了風嗎?怎么轉過年來,一直生病呀?” 自新年第一日的大朝會上,趙誠一封石破天驚的請立公主為儲君表奏,穆明珠便應聲“病倒”了,此前病了十五日,往思政殿對質了一回,又繼續回來休養。 穆明珠看一眼牛乃棠天真的神色,無從跟她解釋,只含糊應了一聲,道:“大約是吹了冷風的緣故?!?/br> 牛乃棠“哦”了一聲,嘆氣道:“我本來還盼著你回來之后,能多聽聽外面的故事?!彼踔樤谀旅髦橥冗叾紫聛?,毫無形象望著廊前養錦鯉的水缸,喃喃道:“這陣子爹爹也忙壞了,整日見不到他……” 穆明珠眉心一動,牛乃棠的父親牛劍乃是執金吾,什么事情要他如此繁忙?母皇要做什么? 她不動聲色試探道:“姨丈忙著公務,不是還有那日的陳校尉嗎?你與他既然情同兄妹,你央他帶你玩樂,他應當也不會拒絕?!?/br> “你是說陳爵陳大哥嗎?”牛乃棠沉沉嘆了口氣,道:“他也不見人影呢?!?/br> 陳爵乃是宮中監門衛,守宮門出入。 母皇是加強警戒了嗎?考慮到近日朝中風起云涌的情況,母皇有所反應,也是理所當然的。 穆明珠正在思考牛乃棠帶來的消息,忽然聽到蹲在地上的女孩幽幽嘆了口氣,問道:“他們說你想做太子,是真的嗎?” 穆明珠一愣,環顧四周,見從人都在遠處,這才低頭問道:“‘他們’是誰?” 牛乃棠揚起臉來看著她,道:“就是書院里的人……” 她還在南山書院讀書,難免會聽到書院中學生們的交談。 “書院里的人怎么說?” 牛乃棠竟然也會看眼色了,猶豫著道:“也有夸你好的……” 穆明珠忍不住笑,道:“有幾個夸我好的?” 牛乃棠比著手指想了想,停在了“三”,她似乎怕穆明珠傷心,忙又道:“我跟書院中的學生們也并不親近,只是偶爾聽到他們閑聊,一共也不記得幾個人……” “竟然有三個?!蹦旅髦榈恍?,倒是超出她的預期了。 牛乃棠卻像是有些氣鼓鼓的,道:“我看朝中那些大臣都糊涂得很。憑什么從前二表哥做得太子,表姐你便做不得了?”她有理有據道:“我聽他們說的,你做的事情比那幾個表哥可厲害多了?!?/br> 穆明珠不意她如此憤恨,擔心她在外面不留神、禍從口出,便淡淡道:“世道如此,你在外面仔細說話?!?/br> 牛乃棠卻更生氣了,道:“世道如此,便是對的嗎?我看女子也可以做大商人、做大官嘛!而且能做得很好呢!” 穆明珠頗有些詫異,打量著牛乃棠的面色,覺得這番話不太像她。因為從前的牛乃棠,絕不會關心這些事情。 牛乃棠還在滔滔不絕講著女子如何經商、如何為官斷案。 穆明珠漸漸聽出點意思來了,冷不丁問道:“表妹近日在看什么話本?” “《行商遍天下》、《滿朝文武皆服我》,同一人寫的,里面的女主可厲害啦?!迸D颂脑挶饶X子快,脫口而出后,略有些尷尬地看著穆明珠,怕她責備,起身退開了一步。 穆明珠忍笑,道:“難怪不見你功課進益?!?/br> 這看話本的習慣看來是改不了的,不過只聽書名,倒是摒棄了從前看的那等外室文學,轉而喜看女子自立自強的話本了。 牛乃棠小心覷著穆明珠,小聲道:“這兩本書可不能燒。比我從前那些話本貴多了……” 世情如此,愛看才子佳人相會的人多,故付印之后一本也便宜;愛看女子自立自強的人少,店家只得一本里價格定得高些,才能敷衍用度。若非有牛乃棠這等愿意高價支持小眾話本的貴女在,似這等女子自強的話本在市面上是活不下去的。 “我都是寫完課業,再看的……”牛乃棠還在小聲辯解,做著最后的掙扎。 穆明珠一笑,道:“既然這么好看,怎能不給我也買一份?” 牛乃棠一愣,有些不敢置信。 穆明珠笑道:“走的時候,記得從櫻紅那里取銀子?!?/br> 牛乃棠立時興奮起來,又湊到穆明珠面前來,大講她近來喜歡的話本是多么好看。 穆明珠含笑聽著,心里卻轉著與話本全然無關的事情。 母皇與執金吾牛劍之間,因姻親而生的信任深重。前世執金吾牛劍倒戈,歸向謝鈞的勢力,使得周睿在建業平穩登基;而西府軍在荊州節制豫州武王、雍州英王等兵馬,東揚州誠王也在世家籠絡下、不曾興兵。母皇對執金吾牛劍有多么信任?如果她能讓母皇對執金吾牛劍產生一絲懷疑…… 蕭淵在城門上的人,是危急關頭最后的辦法。 如果母皇對牛劍起了疑心……會不會嘗試把執金吾的職責,稍微分給旁人一些呢? 穆明珠瞇了瞇眼睛,她期盼著和平繼位,卻也絕不會困守公主府中、坐以待斃,將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飄忽不定的“圣心”之上。 “姨丈近日這般辛苦,”穆明珠悠然道:“你可有什么準備?” 牛乃棠懵懂抬頭,道:“準備?” 穆明珠道:“對啊。冬日寒冷,姨丈公務又忙,若此時你這位女兒能手提熱湯,前往探望,豈不是叫姨丈倍感寬慰?” 牛乃棠搔了搔發絲,想到前幾日傍晚看到匆匆而過的父親,的確是瘦削了許多、臉色也有些蠟黃。 她從前一團稚氣,但因為母親亡故,內里卻又有幾分成熟細膩,只是平時都給那份孩子氣掩蓋了。 母親一去,牛乃棠在世上最親的人便是父親了。 她認為穆明珠的提議很有道理,低頭輕聲道:“我擅自往父親處理公務之處去,真的不會惹他生氣嗎?” 穆明珠笑道:“你若是怕,我便陪你一同去?!彼D了頓,隨意自然道:“反正我在府中也悶得很?!?/br> 牛乃棠睜大眼睛,道:“可是,陛下不是要你在公主府中休養嗎?” 穆明珠一本正經道:“只是怕我處理朝政勞神罷了。我跟你出去放放風,又算什么?” 牛乃棠立時接受了這個說法,白嫩的手指戳著臉頰,想了一想,道:“好吧。那我過幾日來請你一同去?!?/br> “好?!蹦旅髦槁晳?,便與她在廊前梅樹下,擺出案幾來玩了半日博戲,待到金烏西墜,這才送牛乃棠離開。 這夜穆明珠卻有些睡不著,月上中天,明照大地,她索性從小榻上起身,換了騎裝,推門而出的時候,歇在外間的櫻紅詫異道:“殿下?” “你自歇下?!蹦旅髦楹喍痰溃骸坝辛秩粠烁??!?/br> 她從馬廄中牽了黑美人出來,命仆從開了公主府的大門。 正是半夜時分,守在公主府外的宿衛原本都有些松弛了——夜夜守著,卻什么都不曾發生過。 此時正門一開,仆從持火,公主殿下牽著高大烏黑的駿馬出來。 眾宿衛齊齊一驚,不知發生何事,兩名首領互望一眼,迎上前來。 穆明珠面色冷凝,誰都不理,翻身上馬,就在宿衛兩列排開的朱雀大街中央,在明亮的火把之間,控馬小跑在兩端的路障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