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201節
祖岳丈的那位太傅。 穆明珠點一點頭,轉向上首,鏗鏘有力道:“母皇,女臣要問的,便是這些;女臣要說的,也是這些。再不會多一個字了?!?/br> 群臣莫名所以,議論紛紛。 蕭負雪卻心中一跳,扭頭向穆明珠看去。 從他站的角度,只能看到女孩潔白無瑕的側臉、卻看不完整她任何的神色。 他忍不住摩挲著右手手腕,止住那并不存在的幻痛——是他多心了吧。 朝中都是人精,在短暫的混亂議論之中,很快有人理順了穆明珠暗指的邏輯。 站在前排的大鴻臚郝禮第一個跳了出來,他也是須發俱白,年過花甲,掌管四方小國、乃至于各地藩王之事,此時怒氣沖沖站出來,對穆明珠道:“公主殿下這是什么意思?老臣也是當年老謝太傅舉薦出仕的,那又如何?公主殿下難以自辯,便要把這臟水往謝氏身上潑嗎?當初受謝氏恩惠的人,還未死絕,卻不能看公主殿下如此行事!” 穆明珠垂眸一哂,謝鈞一方藏著的人,又自爆了一個。 她仍是沖著上首,并不理睬那大鴻臚郝禮,對母皇再度道:“女臣要說的,都已經說完了?!?/br> 當下這一團渾水似的眾臣,她不能陷入其中。 她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坐在上首的母皇。 早在她剛從揚州回來、去往雍州之前,便曾半真半假告密過謝鈞與歧王周睿密謀之事。 現下眾臣怎么想是其次的,她最重要的乃是要喚醒母皇對謝鈞、對歧王周睿的疑心。 皇帝穆楨終于開口,不知是否從亂象中看到了她所需要的,只是簡單道:“此事待朕思量過后,再做定奪?!彼c了幾個身有要事的大臣,要他們隨著往側間去議朝中需要盡快決斷的細務。 楊太尉忽然開口,道:“公主殿下久病初愈,又受了這等刺激。接下來這段時間,似乎還是在府中靜養為好。如此,于公主殿下,可以保重玉體。于大周四境,也可稍平紛爭?!?/br> 拆去話術的包裝,他的意思就是要穆明珠近期不要拋頭露面了,免得給眾藩王火上澆油。 皇帝穆楨默了一默,道:“可?!?/br> 穆明珠立在龍椅所在的高臺之下,把頭壓得極低,因而無人看到她因惱怒而脹紅的臉。 待到皇帝離開,群臣散去,穆明珠也已經面色如常,與特意等候的蕭負雪緩步走過殿門時,瞥了一眼門邊的少年,狀若無意道:“我府中養了一只貓,近幾日不見了。今夜倒是不好關窗,萬一它來了,卻給關在窗外豈不可惜?” 蕭負雪微微一愣,還沒從朝堂紛爭中回過神來,聽公主同他說起養貓這樣細小而又家常的事情,一時竟有些恍惚。 仿佛他還只是鸞臺侍郎,教導著初長成的女孩,她在課業之余,總愛說起身邊瑣碎有趣的小事,絮絮叨叨、親近而又自然,信賴他,如同信賴自家的長輩。 蕭負雪眸中閃過一抹刺痛,強令自己把目光從女孩臉上挪開,看向前方拾級而下的眾臣。 穆明珠方才仿佛只是隨口一語,站在高臺上看著底下眾臣,忽然淡淡一笑,下巴一點,道:“喏,多像是放羊吶?!?/br> 蕭負雪面露錯愕,他教導于公主殿下的,可從未有過這等不謙和、不敬臣子之語??墒寝D念一想,什么人才會看眾臣如羊群呢?她的心胸視野,實為天生帝王。他想到了趙誠的那封奏章,雖然明知那封奏章的用意是徹底斷絕公主爭位的可能性,然而其中所羅列的實績、那些對公主的贊美推崇,全都是真實的。這樣有能力的一位皇女,只因為生來為女子,便不能競逐帝位嗎?哪怕她的對手,或懦弱、或昏庸、或無知稚子! 蕭負雪凝望著白玉階間漸漸遠去的公主背影,心中為她而生出一股不平的憤恨。 他崇信黃老之說,這樣激烈負面的情緒,在他身上極為罕見,忽然迸發出來,叫他自己回神之后都覺訝然。 皇帝穆楨在側間與臣子議事,卻覺心中難安,最終揮退臣子,乘輦往太廟而去。 太廟門開,宮人退下。 皇帝穆楨獨行至于世宗牌位之前,雙手攏香,閉目低聲道:“你放心。朕從前對不住你的事情很多,多是形勢所逼。只這一樁事,朕會給你個滿意的交待,叫你知道,朕并非沒有良心?!?/br> 裊裊升起的青煙,遮蔽了皇帝穆楨的面容。 夕陽余暉灑落,朦朧照著故去皇帝的牌位。 另一邊穆明珠回府路上,卻遇到了云游歸來的謝鈞。 兩人的馬車在寬闊的大路上,對面遙遙相望。 謝鈞先認出了公主的車駕,主動派人騎馬傳訊。 兩人的馬車都減速而行,最終在交錯的瞬間彼此停下,撩起車簾來正好可以對面說話。 穆明珠眉目冷淡,等著謝鈞先開口。 謝鈞狹長雙眸瞇起,含笑繾綣,柔聲道:“謝某送給殿下的這份禮物,殿下還滿意嗎?” 穆明珠冷冷看著他。 謝鈞慢慢一笑,悠然道:“謝某當初說過,似殿下這樣的學生,不管想要什么、想做什么,謝某都愿意鼎力相助?!彼雇赋鰩追治鼇?,“殿下明明有那么想要的東西,怎么一直不來尋謝某呢?謝某言出必踐,忍不住便要幫一幫殿下了?!?/br> 他這是承認了,上奏請立公主為儲君的人是他安排的;這場經久不息、愈演愈烈的大紛爭也是他挑唆的。 謝鈞見穆明珠不語,又一笑道:“上次咱們在斷頭崖相見,夕陽爛漫,殿下曾說過,殿下待人如明鏡。人待殿下如何,殿下便如何待人?!彼檎嬉馇行ζ饋?,道:“謝某幫了殿下這樣大的一個忙,殿下也該投桃報李了吧?” 話音未落,忽然有人持利刃從道邊沖上來,直扎穆明珠的馬車。 那人口中怒喊道:“牝雞司晨!合該去死!”還未能近穆明珠馬車三步之內,便已經死于扈從長槍之下。 血噴了出來,尸首也被很快拖走。 林然上前來,低聲道:“是個瘋子。殿下無恙否?” 謝鈞回過神來,轉眸對上穆明珠的視線,訝然一笑,道:“這人真不是在下安排的?!彼D了頓,意有所指,道:“殿下冰雪聰明,應該清楚,謝某若是出手,可要雅致多了?!?/br> 穆明珠淡聲道:“謝太傅的雅致手段,若是你自己不能親自領教,豈不可惜?”便落了車簾,催車夫快行。 她清楚謝鈞的圖謀,便不難看破謝鈞的用意。 他是故意要激怒她。 要她把立儲這事兒鬧得愈發不可開交,乃至于激怒四境藩王。 混亂之中,正是他這個野心家上位的好時機。 她不可能上這個當。 穆明珠在轆轆的車輪聲中,強令自己深呼吸冷靜下來。 如今最重要的,乃是爭取到母皇的支持。 這是她和平繼位的唯一可能。 可是留給大周的時間越來越緊迫,而她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 她愿意接受母皇一次兩次的考驗,卻未必還能配合第三次、第四次。 穆明珠撫了撫自己因為過度思考而微微發燙的額頭,閉上眼睛,藏起壓抑陰鷙的目光。 馬車轉過宮門外的大道,轉入了公主府所在的朱雀大街。 街頭擺著路障,兩隊白衣宿衛列隊路邊,見了公主府的馬車,為首的人上前來,雖然語氣恭敬,卻不容置疑,掀開了車簾一角,看了一眼里面的確是穆明珠本人,這才欠身致歉,連聲道“職責所在、不得不如此”,放穆明珠等人轉入朱雀大街。 待到馬車停在公主府前,穆明珠站到臺階上回頭望去,只見方才為了通行馬車而挪開的路障又重新擺了回去。 她心頭燒著一股陰鷙的怒火,面色也陰沉。 櫻紅覷著她的面色,忙扶著她,低聲道:“殿下,咱們先回府再說?!彼睬宄@段時日來,朝中發生的事情不同尋常,公主殿下遭遇了艱難的境地。 穆明珠回過神來,又深呼吸,讓自己露出一個笑臉來,拍了拍櫻紅發冷的手指,道:“好。咱們進去說話?!?/br> 櫻紅松了口氣。 是夜公主府中,穆明珠開著寢殿的長窗,坐在小榻上,翻看這段時日來各處的書信。 在此前“養病”的十五日內,她早已經看過不下十遍了。 可是還要看。 她像是一只有強迫癥的老虎,一遍又一遍檢查著每一處細節,確保她布下的計劃是環環相扣、毫無疏漏的。 這種感覺實在令人發狂——一邊是全天下至高無上的位子,一邊卻是萬丈深淵、不得翻身。 結果是捉摸不定的,只在皇帝圣心。 不知過了多久,穆明珠終于從書信中抬起頭來,眼睛因為過度使用而有些發癢。 她抬手揉眼睛,忽然感到一陣風從窗口躍入,睜開眼睛一看,果然便見少年立在榻邊、正眼睛亮閃閃望著她。 穆明珠先起身關了長窗,這才轉過身來細細看他。 只見今夜的齊云沒有穿素日的黑衣,反倒是穿著跟那些皇宮宿衛一樣的制服,整體是素凈銀白的,上面壓著低調的銀線,在領口袖口盤成祥云等紋樣。 他平時總是穿黑色多些,偶爾在內室只著中衣,有種別樣的誘惑,柔軟溫順。 可是他此時穿著宿衛的銀白制服,卻有一種清冷近乎圣潔的氣質,仿佛從那云紋中伸出來無數只細長的手,勾著人去褻 瀆他。 穆明珠望著他有些失神,只覺心頭發燙,但究竟是為什么發燙,卻又說不清楚。 她清了清嗓子,先坐下來,又拍著自己身邊的位置,示意齊云也坐下來,問道:“從哪條路來的?朱雀大街兩端都有宿衛守著?!?/br> 齊云道:“臣從空置的王府過來的?!?/br> 空置的王府在青龍大街,與朱雀大街的公主府前后相鄰。 宿衛在朱雀大街兩端的巡防嚴密,在青龍大街兩端則簡單許多。 “臣充作宿衛一員,入了空置的王府?!饼R云輕聲道:“再過來便容易許多?!?/br> 穆明珠若有所思,忽然探身往他身上輕嗅——少年身上有種清爽的皂角香氣,是沐浴過后更衣而來的。 這樣安靜黑沉的夜里,她出不得公主府,也見不得外人,案上的書信已經翻過十數遍,主動來尋她的齊云已經沐浴更衣過…… 穆明珠手指探過他的領口,細細撫著他不安滾動的喉結,覺得這一夜漫長,一切似乎都可以盡情而緩慢地發生。 她柔聲笑道:“幾時學會給人塞紙條了?” 齊云本就因她的撫觸而紅了面頰,聞言頗感羞澀,原本是別無他法才鼓起勇氣,可是被公主殿下道來,更叫他不知該如何面對。 “寫得很好?!蹦旅髦橹?,柔聲又道,頓了頓,笑問道:“紙條里為何還夾了梅花?” 她以為有什么特殊的寓意。 齊云額上沁出細密的汗珠來,不知是熱是羞,呼吸竟有些不穩。 穆明珠便手指輕動,給他解開了領口,見他垂著眼睛、睫毛輕顫,以為他大約是不會回答了,正待探身吻他,卻聽少年低低道:“梅花是……想要殿下記得……” 他說得有些含糊,仿佛把這不成語句的幾個詞從口唇間送出已經花光了全部力氣。 但是穆明珠卻聽懂了。 他是希望在紙條之外,再加一點特殊的意象。 譬如當初她看到梅花的時候,便會想起他。 而在這冬日的建業城公主府中,隨處可見的正是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