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192節
雖然拓跋長日去往烏桓,是由穆明珠的人護送的。但穆明珠并不能掌控他怎么做事,她的人也只能從旁建議。 穆明珠撫著陰符那光滑的竹面,耳聽秋雨落在屋檐上、落在湖面上、落在不遠處的花樹上。 “殿下,先下手為強?!编嚝i的聲音幽冷,比秋雨更寒涼。 一陣夜風吹雨至,穆明珠坐在亭中,忍不住瑟縮了一下、打了個噴嚏。方才櫻紅取了披風來,她因心中事多煩亂,只覺身上燥熱便沒有穿。 她手指抵在鼻梁上,閉目等著噴嚏帶來的酸脹感過去,肩頭忽然一暖。 “殿下如今身體貴重,還有一場硬仗在眼前,可不能病倒?!编嚝i含笑道,聲音就在她身邊。 穆明珠睜開眼睛,就見那墨綠色的單衣披在她肩頭,而鄧玦只著中衣走回原處坐下。 她知道他乃習武之人,寒冬臘月也是一襲單衣,便沒有推辭,只攏緊了那衣衫,慢慢道:“雖說先下手為強??稍蹅円坏┳约喝藙悠鹗謥?,卻是給了外敵可趁之機?!?/br> 大周內部有一種奇怪的風向,人人都知道梁國磨刀霍霍、遲早要南下,可是人人都覺得不會是今年、不會是明年也不會是大后年。 已經看到了不可避免的殺戮爭奪,卻醉生夢死般保持著樂觀。 她不同,她前世親眼看到梁國兵馬南下。 鄧玦不同,他曾投向梁國皇帝,至今在梁國皇帝看來亦是趁手的工具、忠誠的臣子。他清楚梁國對大周的圖謀,危機已迫在眉睫。 所以在與梁國有關的事情上,鄧玦是大周內部鮮少能與穆明珠思路一致的人。 但是現在兩人出現了小小的分歧。 鄧玦要“先下手為強”,乃是將領的思維,先下手陰死競爭者,然后兵馬跟上,鏟除其余黨。風險極大,但對于名將而言,總是可以搏一搏的,不過是成王敗寇。 穆明珠要考慮的卻更多更廣,陰死一個競爭者容易,怎么一網打盡全部競爭者?兵馬跟上容易,后勤糧草從何處來?在大周內部打個稀巴爛,暫時稱帝繼位容易,怎么維系?怎么正名?怎么以一個破碎的大周,去應對虎視眈眈的強敵? 鄧玦輕輕嘆了口氣,道:“看來殿下是決意回建業的?!?/br> 皇帝的詔令雖然清楚明白要她歸去,但她總可以拖延,可以裝病、可以平亂、可以上奏折陳情。 但是穆明珠清楚時間不多了。 她必須在有限的時間內,爭取到母皇的支持、乃至于朝中關鍵人物的支持。 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她也愿意一試。 不到山窮水盡,她并不愿興兵戈。 穆明珠抬眸看他一眼,道:“你似乎并不贊同?” 鄧玦凝視她一瞬,嘆道:“臣只是敬服于殿下的勇氣?!?/br> 她在雍州是無冕之王,歸去建業卻是虎入囚籠。 穆明珠轉眸看向亭子飛檐外,湖面上落雨紛紛,夜色中像是起了漠漠煙霧。 她淡聲道:“為大事計,此身何惜?”頓了頓,她轉過頭來看向鄧玦,輕擊手中陰符,慢慢道:“若事有不諧,再動手不遲?!?/br> 第178章 穆明珠踏著夜雨,從湖中小亭回來,因一路都在思量事情,與鄧玦作別時也沒留心,直到回了寢殿,寬衣時才察覺身上還披著鄧玦那襲墨綠色的單衣。 雖然路上撐了羅傘,但斜風細細,還是打濕了這件外袍。 穆明珠隨手掀開這件衣裳,正待喚櫻紅拿去打理后歸還,忽然聽到窗口處傳來輕輕一聲響。 她若有所覺,循聲望去,果然就見齊云出現在小榻之側,大約又是從窗口躍入的,算算日子,今日正是他軍中那一日假。 齊云站在窗邊,眉眼都給雨水打濕,眼神卻落在穆明珠手中的長袍上。 被雨水打濕的墨綠色,愈發沉郁,偏又是絲綢的質感,在女孩手中,恍如流動的碧色湖水。 會出現在襄陽行宮中,鐘愛墨綠色,四季都是一襲單衣,且用絲綢所制的,只有一人,那便是荊州都督鄧玦。 齊云其實并不需要這些推理,因為他本就是一路隱在暗處,隔著朦朧雨幕看穆明珠披著這件衣裳走來的。 他睫毛輕眨,把視線挪向穆明珠面上,不泄露任何糟糕的情緒。 穆明珠一見他,便忘了喚櫻紅的事,隨手將那件外袍擱在妝鏡前的圓凳上,走過去摸了摸他沾著雨水的臉頰,轉身先關了窗戶。這也是她新養成的毛病,自從齊云每月來會之后,她內室的窗戶總是日夜開著的,因若是窗戶從里面關上了,從外面是打不開的。哪怕是這樣落雨刮風的時候,她內室的窗戶仍是不許關的。她有時候看著打開的窗戶,會忍不住莞爾,感覺像是養了一只歸期不定的黑貓——雖然不知道它幾時來,卻知道它一定會來。貓在外面的時候,窗戶是永遠不關的,怕它來的時候被關在了外面。 可是如今貓既然已經進來了,窗戶自然可以關了。 穆明珠拉著齊云在小榻上坐下來,又摸摸他還染著秋雨的頭發,從抽屜中取了新的帕子給他擦拭,手上的動作細致溫柔,口中卻笑道:“我這一去建業,咱倆又相隔萬里。正好你今夜來了,不如咱們……”她湊上去,在少年泛著秋雨冷香的臉頰上啄了一下,嬉笑道:“今晚把今后一年的都親了……”說著便不斷輕吻他側臉,以一種小雞啄米的速度,只是力度輕輕的。 齊云原本臉上還有秋雨的寒氣,在她半真半假的作弄下,忍不住垂首一笑,如云破月初、一瞬驚艷。 他低著頭,笑意未消,小聲道:“臣去建業見殿下?!?/br> 他認真說著匪夷所思的話,頗有一點癡意。 穆明珠一愣,看他一眼,認為這還真是他可能做出來的事情,心中發軟,又好笑,給他擦著頭發,半響沒說話——順著接話怕他當真,若要勸阻又怕他傷心。 短暫的沉默過后,穆明珠轉而道:“北府軍中的事情如何了?” 齊云道:“皆如殿下所命?!?/br> 穆明珠摸了摸他半干的頭發,都說頭發硬的人心也硬,少年的頭發又黑又硬,待她的心卻柔軟。 她手指輕勾,給齊云散開了原本束起的長發。 “那就好?!彼崧暤?,“記得咱們的秘密傳訊之法,我到了建業,咱們也是一般通信?!?/br> 如果說這一年中還有什么收獲,便是在每夜的相會中,她把拼音教給了齊云,成為了兩人獨特的傳訊之法,如此來往的密信,縱然被截獲也不懼了。 “嗯?!饼R云低聲迎著,低頭看公主殿下捧著他發尾的柔荑。 穆明珠今日大半時間都坐著,心中事情又多,頗有些累了,便先往床帳中躺了。 一時齊云沐浴歸來,吹熄了小榻上的燭火,只留床帳外掛著的一只小燈,橘紅色微弱的光。 “穆武也隨殿下一同回建業嗎?”他帶著溫熱的水汽而來,低頭看一眼假寐的女孩,側躺下去、虛虛抱住她。 穆明珠向后往他懷中靠去,困意上涌,含糊道:“嗯,母皇要他同去……” 她支起的肩胛骨抵在齊云胸膛,那么瘦,那么薄。 齊云勾下頭去,隔著里衣輕吻她凸起的骨,恨不能與她同去萬里之外。 “殿下,帶臣一起走吧?!彼p輕求肯,“臣扮做您的扈從……” 這是全無理智的,情人之間的呢喃。 他自己也知道是不成的。 穆明珠能感知道他的情緒,對她去建業的擔憂、對分別的不舍、也許還有安全感缺失的惶恐。 她沒有拒絕,在他懷中轉過身來,與他面對面。 橘紅色微弱的光線里,她摸索著探上他的臉頰,從睡意中掙脫出來一瞬,柔聲道:“你于北府軍再經營一段時日。待到諸事安定了,我就請佛祖來,把你變成大拇指這么大的小人,裝在我的荷包里,走到哪里都帶著你……”她半真半假說著,故事編得有趣,自己說到后面忍不住笑起來。 齊云也低聲笑,胸腔中發出好聽的震動聲。 他珍重地收緊雙臂,低頭溫柔把嘴唇貼在女孩發間。 在他懷抱之間,是全天下最可愛的人。 片刻過后,疲累了一日的穆明珠,在熟悉的懷抱中很快熟睡。 “殿下,”齊云借著那橘紅幽微的光,貪戀地凝視著女孩的睡容,輕語如嘆息,“不要忘記臣?!?/br> 建業城中,能牽動公主殿下心神的人與事,實在太多了。 離開雍州之前,穆明珠一一見過蕭淵、靜玉、王長壽、丁氏兄弟校尉、秦三、孟羽等人,各自有叮囑吩咐;又發信給荊州秦無天、揚州李慶乃至于梁國孟非白等各處,亦有所交待。 待到雍州一切都分派清楚,穆明珠便趁著秋風啟程,帶著穆武等人,在林然等扈從的護衛下,一路往建業而去。 自雍州往建業,一路上明明是從秋到冬,沿途所見的景色卻越來越綠意盎然、水汽氤氳。 元初十六年初冬,建業城皇宮中。 早朝過后,眾大臣像以前一樣,于偏殿圍在右相蕭負雪身邊,或是商討方才朝中未有定論的事情,或是急等調度物資等右相批文。 自從左相韓瑞乞骸骨之后,這一年來朝中細務都堆到了右相蕭負雪肩頭。 蕭負雪正值盛年,做事細致認真,又才學過人,就算一日里處理一百件事情,也能把每件事情都處理明白、一絲不錯。 可是今日的右相大人卻有些奇怪,在跟同僚討論的間隙,會出神望向殿門外;提筆批文的時候,也會有一瞬忘了落筆——若不是右相大人聲名在外,幾乎要叫人懷疑是提筆忘字了。 不過右相大人忙了三百六十五日,還不許有一日狀態不對嗎? 興許是昨夜沒有睡好吧。 一直到日暮時分,右相大人的狀態也沒調整回來。 此時眾臣都陸續往宮外去了,還有事情沒處理完的人,也都簇擁著、跟隨在蕭負雪身邊,路上追著他說話。 蕭負雪在眾人簇擁下,從偏殿中走出來,一一回答著眾人的問題,漸漸恢復了平時的模樣——宮門將關,她今日大約是來不及入宮陛見了。 他一面走著,一面低頭看著旁邊一名大臣遞上來的折子,忽然感到周圍紛雜的問話聲低下去。 “見過公主殿下?!北姶蟪紖⒉畈积R地見禮。 蕭負雪捧著手上的折子,身形一滯,頓了頓,抬眸向前方望去。 卻見宮人引著一襲金色裙裝的公主殿下,正從打開的宮門間走上前來。 兩年不見,她又長高了許多,身形修長挺拔,站在宮人之間,像是奪目的太陽,待走到近處,卻見她面上稚氣幾乎已全然脫去,眉宇間有種懾人的自信從容。 穆明珠含笑對眾大臣點頭致意,對上蕭負雪發怔的目光,故意加深了兩分笑容,像是對他特別的禮遇,又像是在提醒他不要于人前失態。 這一切都發生在幾步路的距離間。 很快,穆明珠便越過了這群大臣,只留下一片夕陽的余暉。 她登上了百級的漢白玉臺階,經由宮人通傳,屏息走入了思政殿中,時隔兩年,再度站到了母皇面前。 她垂著眼睛,先行禮問好,就聽上首傳來母皇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 “總算是回來了。朕給你修的王府剛落成,萬事俱備,只匾額上的字還沒想好?!被实勰聵E含笑親切,道:“該封個什么王,才襯朕的公主呢?” 穆明珠心中一跳,母皇要給她封王? 第17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