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191節
潮洶涌,往堤岸邊去與兵卒力夫一同守著、隨時做決定。這等時候,齊云要么帶著面巾,跟在她身后,只在無人留意處,與她悄悄牽一牽手;要么便是陪在書房之中,待到她處理完案頭的政務,再回寢室抱著睡去,踏著晨起第一縷天光離開。 在穆明珠每月至少一次的游獵中,持弓駕馬為她開路的騎兵,從最開始的百騎、發展到了千騎,待到她來到雍州的第三年春,已經成長壯大到了五千騎。 穆明珠來到雍州的時候,乃是元初十四年的秋日,仿佛是眨眼間,便到了元初十六年的秋日。 而穆明珠也已經十六歲。 早在去歲,在雍州實踐成功過后的農事新法,經由建業城派來的使者,傳到了大周各地。今歲的秋日,便是檢驗成果之時。然而各州的情況卻參差不齊,方法都是好的方法,然而因各地氣候土壤差別,沒有虞岱這樣的人親自去查看試驗,出產的糧食并沒有達到在雍州的效果。雖然如此,整體而論,大周全境的糧食產量至少還是增長了一成。而有的州效果好,有的州卻不進反退——因為并不是每個州,都有如雍州刺史穆明珠這樣一心為公的強權人物。朝廷同樣的政令發布下去,具體各地的實施程度卻迥異,甚至有的地方陽奉陰違也是存在的。 但不管怎么說,雍州實土化大成功,而大周全境整體而言農事漸漸興盛。 建業城中,立儲一事又起了風聲。 皇帝穆楨大約認為這是個好的時機,終于下令,要擇周氏子孫之中,聰慧年少者,入建業讀書,年齡上最小不論,最大不過八歲。 原本在讀書求學這件事情上,的確是建業最有優勢。 然而加了這一條年齡限制,再聯系前后的事情一想,朝中無人不知,未來儲君就在這批入建業讀書的周氏子孫之中。 消息一出,豫州武王、潼州毅王、東揚州誠王乃至于雍州英王,全都行動起來。 其中除了英王年輕是第三代,膝下兩個兒子乃是皇帝的重皇孫,武王、毅王與誠王都還未有孫輩,送出的都是自己八歲以下的兒子。 若是沒有儲君這個餌料在眼前,這些駐守重鎮的藩王定然不肯送出子嗣。 然而執掌天下的位子,實在是太誘人了。 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都能叫人爭破了腦袋。 王爺之中,誠王最年輕,還未滿三十歲,膝下只有兩個嫡子,大的八歲,小的三歲,因王妃不舍,最后只送了八歲的長子入建業。 然而雍州英王府中,卻是王妃作主,不只要送六歲的長子周清去,而且要連剛剛一歲半的次子周濟也送去。 英王周泰惱怒道:“你真是瘋了!送個一歲半的娃娃去,他會讀什么書?陛下是要會說笑、伶俐逗趣的小孩子在跟前,可不要還需人哄著的嬰孩!” 柳氏淡定指揮婢女收拾行囊,道:“陛下旨意只說了不許超過八歲,可沒說不能太小,就是三個月的嬰孩,只要他頂著‘周’這個姓氏,我就能送他去!” 英王周泰道:“他那么小,送到建業去,若是照料不周……” “我親自去照料!” “什么?”英王周泰大驚,他熟悉自己的妻子,忙道:“你不要鬧出事情來!”又道:“岳父都**兩年了……” “我能鬧出什么事情來?”柳氏冷笑道:“瞧你的窩囊樣!你自己沒出息,我養了兩個好孩子,到時候給你爭個太上皇的名位,多威風!” 周泰駭然,忙斥退婢女,怒道:“這等話也是胡說的?這若是在建業,當晚黑刀衛就能要了你的命!”又道:“你不能去!” 旁人府上送出的孩子,最小也不過五歲,獨他府中連一歲半的孩子都送去了,吃相難看,要惹天下人非議的! 柳氏冷冷看著他,道:“若要我不去,除非我死?!?/br> 周泰一噎。 他不是那等心狠手辣之人。 柳氏又道:“你若是怕難看,就跟我一同去,算是我們拜會陛下了?!?/br> 英王與英王妃帶了兩個嫡子前往建業,次日消息便傳到了襄陽行宮中。 傳信的林然退下后,穆明珠與坐在窗下的虞岱對視一眼。 兩人原本在討論今年雍州秋收的事項,此時卻續不起前話來。 虞岱蒼聲道:“殿下在雍州,已滿兩年。各州刺史,通常是三年一輪。因為時日再久,其勢力便扎下根去了?!?/br> 穆明珠沒有回答,只是垂眸,看向方才兩人討論時所用的輿圖,上面繪制著雍州各地的山水情況。 不知不覺中,她對雍州的一山一水都已了若指掌。 越來越熟悉,也就越來越逼近離別的時刻。 一個月后,抵達建業多日的英王夫婦終于得到了皇帝的接見。 皇帝穆楨對他們的接見不過是例行公事,倒是真心實意夸贊了跟隨在側的周清與周濟兩句。 她在自己年輕的時候,其實并不喜歡孩子,但如今年歲上來了,身與心都日漸沉重,看著那些稚嫩的小臉、天真的眼神,總是叫人感到舒心輕快的。 宮女牽了周清與周濟下去,留大人說話。 皇帝穆楨溫和慈愛地問了幾句他們府中的情形,又隨口問起雍州的情況。 英王周鼎第一次陛見,已經汗濕里衣,勉強鎮定笑道:“州內一切安好,托賴陛下洪福,既無盜賊,也無饑饉?!?/br> “那就好?!被实勰聵E原本也沒打算從這溫吞水似的年輕王爺口中問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聞言略一點頭,便打算讓這個話題過去。 不妨英王妃柳氏坐在英王周鼎之側,忽然笑著開口,爽朗道:“妾身久在府中,只聽人家說四公主好,可怎么個好法,原也不清楚。倒是這一回上建業,路上聽百姓的孩童們唱歌謠,唱的什么——啊,‘我有一顆明珠,獻予四公主,保我富足,免我孤苦’,還有什么一串詞,唱的可好聽了。要妾身說,還是陛下會用人,派了公主殿下來雍州,如今雍州百姓都把公主殿下當成佛祖拜呢!” 皇帝穆楨初繼位之時,便是借了佛家的典籍,給她自己在民間營造了神佛一般的形象。 英王妃柳氏這話,顯然不是無的放矢。 英王周鼎低著頭不敢動作,可是臉已經脹紅了,但因為知道就在皇帝眼皮子底下,連回頭瞪視妻子,要她閉嘴的勇氣都沒有,只能期盼陛下沒有聽出話外之音。 皇帝穆楨當然聽出了柳氏這番話的意圖,同時她也清楚柳氏的父親乃是穆明珠下令斬殺的。 英王妃柳氏一席話落地,屏息等著皇帝的反應。 皇帝穆楨卻只是輕輕一點頭,道:“公主在雍州所行,確是造福百姓?!北阄⒙镀B,揉著額角。 李思清適時出現,請英王夫妻退下。 小夫妻一出宮門,便立時大吵起來,最終柳氏坐馬車,英王獨自騎馬離開。 英王夫婦陛見之后半個月,遠在雍州的穆明珠接到了來自建業城的旨意。 那是皇帝親筆所寫的旨意,贊她在雍州勞苦功高,又轉寫母女之情,因思女情切,要她歸往建業相見。 穆明珠捧著那一紙詔令,心中百感交集。 兩年來,她在雍州這片土地上投注了太多心血。 歸去建業,不知又有怎樣的風起浪涌。 第177章 秋日傍晚的天空,雖有晚霞萬里,天光卻暗沉,又像是醞釀著風雨,又像是尋常暮色。 正如皇帝盼歸的旨意,其中意味曖昧,往好處想可以是最好的意思,往壞處想也可以是最壞的意思。 穆明珠滿腹心事,收回隔窗遠望的目光,站起身來走到書房外間案幾旁,翻動著柳耀整理出來的總賬簿。 “如今陛下召皇孫入建業,有立皇孫為儲君之意?!币坏罍嫔5穆曇魪膶γ娲跋马懫?,正是原本在躺椅上看書的虞岱。此時他攤開的書卷擱在斷腿之上,透窗灑落的昏暗光線下,盯著穆明珠的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無端叫人想起半夜墳地里的鬼火。 穆明珠垂著眼睛,仍是低頭看那總賬簿。 這二年來,虞岱私下對她常有這等言語,似乎認準了她有奪位之意。最初穆明珠還會佯怒斥責幾句,后來便由他去了,只是從未在口頭上明確承認過這等心思。 雖然是心照不宣的事情,卻也不能落人口實。 “儲君之爭,于殿下當從速、從快?!庇葆费砺χ?離開了椅背,一雙鬼火森森的眼睛仍是盯著沉默不語的公主殿下。 穆明珠手指輕輕一松,任由那一頁紙張落回冊中去,抬眸看向虞岱。 虞岱了解她的沉默,知她絕不會主動追問,乃從齒縫間蹦出四個字來,“女大當嫁?!?/br> 皇帝召集入建業的這批周氏子孫,最大的也不過八歲,顯然是要把立儲一事再拖延個三五年,真要放權、最快也得十年以后。 而穆明珠已經十六歲,在這個時代,雖然貴女比普通百姓中的女子出嫁要晚,但十六也已經是適婚的年紀,待到成親最遲也不過二十歲左右。她要以女子之身,繼承大統,本就挑戰世俗綱常,千難萬難。而一旦出嫁,便成了“別家婦”,生下的孩子,是“夫家子”。在這個時代,如果說她以未婚女身份爭奪儲君之位,還不過是困難重重,但總有萬分之一的希望。但她若是以出嫁女的身份,要爭奪“娘家”的皇位,朝中眾臣也好、天下名流也罷,幾乎沒有人會當成一回事兒,只會當成一樁笑話。 她最好的機會,便是在出嫁之前,就坐穩那個位子,自上而下,強 權壓制,要整套世俗的規矩都在她身上成為例外。 只有那個位子,能大過世俗綱常,而且真正實踐時還要看上面那人的手腕。 玩砸了,丟了位子亡了國的,歷史上亦是屢見不鮮。 穆明珠把目光從虞岱身上收回來,落在眼前的賬簿上,卻全然沒看進去。 虞岱到底是跟隨輔佐了母皇許多年的人,哪怕在與建業相隔萬里的雍州,亦能猜度到母皇的用意。 現在的母皇的確想不到一年后的驚變,也想不到她突然的重病會幾乎要了性命。 現在的母皇雖然也會感到疲倦,偶爾會有些小病痛,但整體是康健的,剛過五十歲的年紀,身邊擁有大周最好的醫者、最好的藥材,怎么想至少都還有十數年、乃至于二三十年能在皇位上。 穆明珠現在想來,前世母皇驟然重病、卻下令幽禁了她和周眈等人,其實既是戒備防范也是保護。因為母皇并不覺得那是一場會要命的重病,母皇覺得自己還能好起來,而有廢太子周瞻前車之鑒,母皇擔心子女中有人按捺不住、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只是母皇沒有想到,禍亂沒有從子女身上來,而是從謝鈞、周睿等人身上來的。 穆明珠清楚前世后來的事情,所以更能確認虞岱的推測是準確的。 至少母皇現下的計劃中,儲君要繼位都還要在十幾年之后。而對于穆明珠來說,她必須盡快登上那個位子、最低也要成為儲君改變規則,這不只是因為外敵的逼迫。 “殿下早做決斷?!庇葆酚值?。 穆明珠合攏了賬簿,慢慢道:“‘女大當嫁’……”她嗤笑了一聲,道:“本殿便是不嫁,又有誰能勉強得了?” 她說到這里,想起與齊云那還未解除的婚約,心中又升起另一股擔憂。 母皇把齊云派回了北府軍中,且這一年來絲毫沒有提起解除婚約之事。 母皇這等安排,如果往好處想,簡直是最好的含義??扇绻鶋奶幭搿?/br> 穆明珠眸中閃過一抹陰翳,按在賬簿上的手指收緊,緩緩攥成了一只拳頭。 入夜時分,傍晚時曖昧不明的天氣終于做出了選擇,秋雨淅淅瀝瀝落下來,風乍起,平添一層寒意。 襄陽行宮的湖心亭中,一襲墨綠單衣的青年坐在穆明珠對面,鳳眸沉凝。 穆明珠將破開的竹節,一份留給自己,一份推給鄧玦。 每一份乃是七塊不同長度的竹板,上面有特殊的符號,每一塊都代表了不同的含義,兩人各持一份,恰好能一一對上。 這是她與鄧玦約定的“陰符”。 待她入建業之后,若事情有變,便以陰符互通信息,要他根據送達竹板的不同,執行七種命令中的一種或數種。 在陰符之外,亦有其它秘密傳信之法,多一種方法,則多一重保障。 “梁國小皇子在烏桓起兵,至多只能拖一二年時間?!编嚝i瞇起眼睛,中肯道:“若是他能忍住不出,還能多拖幾年。只是趙太后已死,小皇子報仇心切,未必能忍下去?!?/br> 雖然梁國小皇子拓跋長日在鄧玦與穆明珠的人護送下,成功抵達烏桓向舅父部族借到了一萬精兵,但這比起梁國皇帝拓跋弘毅所擁有的三十大軍來說,簡直是螳臂當車。如果小皇子能忍住,縮在烏桓,不直入梁國腹地,只在周邊侵擾,使得梁國皇帝有所忌憚、不能集結南下,還能拖個幾年。然而一旦小皇子戀戰,又或是長驅直入,立時便會被拓跋弘毅的軍隊生吞活吃了。而梁國皇帝便能迅速調轉,集結力量,再圖南下、染指大周。 梁國皇帝拓跋弘毅顯然不想跟弟弟拓跋長日纏斗下去了,日前幽囚宮中的趙太后死訊傳出來,正是要激拓跋長日決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