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189節
賬冊中還夾了另一只小冊子,翻開來,里面記載的都是這些受了賄賂的人曾為大梁做的事情。 皇帝穆楨一條一條看下去,其中有些細微的小事,只有她與穆國公二人知道,并且已經是多年前的事情,若不是這冊子里記著,她幾乎都想不起來。 忽然之間,她感到眼前的字像是在發光,根本連不成句子。 皇帝穆楨停下來,抖著手取出方才給過左相韓瑞的凝神丸,自己連吃了四五枚,才穩住心跳與發顫的手。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繼續看下去了,會失態。 皇帝穆楨攥緊了汗濕發冷的手,木著臉盯著合攏的賬目封皮,待到那陣情感上巨大沖擊帶來的心悸退去,才抬眸向齊云看去。 齊云站在門邊的位置,黑色的帽檐遮住他的神色,腰間的長刀入殿前已解去。他一聲不響,也不曾窺探皇帝的神色,垂首等候著,如一道忠實的影子。 皇帝穆楨自從接了黃老將軍送來的那封密信,便知朝中重臣有梁國的jian細。她不動聲色,在朝中偵查過一輪,并無所獲。在那個時間點,她對身邊的所有人都起了疑心,也包括遠在雍州、素有大志的女兒。當初四公主在揚州時,皇帝曾接到密報,知道公主在揚州買下的鮮卑奴后來去了梁國、搖身一變成了梁國的小皇子。適逢此事,皇帝穆楨難免對四公主與梁國小皇子的關系起了疑心,因而故意命人散布了四公主與梁國小皇子的流言,又命齊云去查。 可是怎么都沒有想到,真正出事的卻是她的長兄穆勇! 從三十多年前就開始的背叛! 若不是這次查出來,大周哪日不知不覺亡了國也未可知。 皇帝穆楨的目光落在她忠實的臣子齊云身上,若有所思。 這一年多來,她也有意選拔建業城中驍勇的子弟,然而良將難尋,衛青、霍去病又豈是那么容易找到的。 良將難尋,孤臣更難尋。 似齊云這等有手腕、能做成密事的孤臣,靠尋找是尋不到第二個的。 皇帝穆楨目光一轉,看向案幾上的證據,心中已經有了選擇。 雍州已是深秋,這段時日來穆明珠不時能收到建業城中的重要消息。 半個月前,皇帝發信給她,說是穆武平時多跳脫,要她在雍州拘著穆武讀書,不要往外面去。 穆明珠便知道母皇要動手了。 果然十日之后,穆國公病篤而亡的消息便傳來。 隨后,建業城中離奇**一批高官名流,或是晚宴睡夢中死去,或是出行不慎落水而死,甚至還有敦倫之時暴斃的。 穆明珠心里清楚,這批高官名流,都是那名單上的jian細。 這樣的事情影響太壞,動搖人心,母皇不好在當下就公之于眾,便又動用了黑刀衛。 這些暗中**的差事,自然都是齊云去做的。 再后來,齊云奉命回上庸郡北府軍做中郎將的消息傳來時,雍州正是秋雨過后的傍晚。 穆明珠慢悠悠念完那一指調令,緩步走出書房,抬頭望向傍晚時分的天空。 此時天光已經暗了,但還能看清那綿密鋪開的云,在淡紫色又暗沉的天光中,順著風綿綿不斷往南涌去,像是永無盡頭。 她想到與齊云分別那日的清晨。 她為他束了發,給他系了獨一份的香囊,望著他溫柔的眼神,卻不得不提一個現實冷酷的請求。 “待你回到建業,若母皇再提解除婚約一事……” 隨著她的話語,少年眼中的眸光就像是經了風雨的云,驟然轉為暗沉。 她的話沒有說完,但是其中的意思已經很明確了。 如果母皇再提起解除婚約一事,她要他答應。 唯有釋去母皇的疑心,他才能回到北府軍中、執掌兵權。 那是第一次,對于她的話語,少年沒有應好。 他只是站起身來,雙手虛攏著她剛為他系上的香囊,垂眸低聲道:“臣該上路了?!?/br> 但是他沒有動,像是還在等待著什么。 而她也在等著他應一聲“好”。 最終少年也沒有說出那個“好”字來,神色黯然,舉步欲走。 她便在那時湊上去,輕輕吻了他一下,看著他的神色剎那間轉為明亮羞澀,一面好笑于他這樣好哄,一面又發愁于他的執拗倔強。 “殿下,您不高興嗎?”櫻紅跟出來,在她身邊悄聲問道:“齊駙馬又回軍中做了將軍……” 櫻紅日夜跟隨在穆明珠身邊,從她的只言片語中,模糊感覺公主殿下應該是希望駙馬回軍中的。 可為什么現下調令來了,殿下反而并不高興的樣子呢? 穆明珠輕輕一嘆,仍舊望著漫天南行的云。 如今她沒有接到解除婚約的消息,母皇卻仍舊派了齊云往北府軍中去,她一時想不通母皇的用意,但卻有種本能的不安。 然而一直到冬日降臨,建業城中都沒有新的指令給她。 大約是穆國公之死,乃至于那一批jian細高官名流的死亡,在建業城中又造就了一種風聲鶴唳的氛圍,時間像是撥回到了廢太子周瞻剛出事、人人自危的時候。 初冬,雍州落了第一場雪。 穆明珠沐浴過后,散著頭發趴在窗前,出神望著地面雪上的月光。 夜深人靜,這在她是很少有的閑暇時光。 一隊巡防的扈從剛從檐下過去。 穆明珠原本正望著那雪地上的月光出神,忽然看到雪地里落下一片陰影來,抬頭一看,卻見黑衣的少年背對巡防過去的扈從,如一只黑貓那樣從對面的屋瓦上輕輕躍下,落地時膝蓋彎曲,雙足踩在雪地上,幾乎不曾發出一聲響動。他在那巡防交錯的瞬息間隙內,踏著明月清輝,向她所在的窗口沖過來,只在雪地上留下淡淡的半只足印。 穆明珠這還是第一次親眼看到齊云夜入行宮的情況,忍不住咬著下唇露出笑容來。 月光與雪色之間,正向她奔來的少年,實乃人間第一等絕色。 第175章 齊云奔到近處,提氣一縱,輕輕巧巧,便躍過打開的長窗,穩穩落在了小榻之側。 除了因他帶起的風,晃得燈燭在墻上的影子忽然歪斜拉長了一瞬,再沒有其它的動靜。 階下巡防的扈從不曾發現。 月光沉靜散著清輝,填滿他留在雪地上的輕淺足印。 齊云剛剛落地,便給早盯著他的穆明珠伸手拉倒在小榻上。 穆明珠順手掀起榻上的錦被,兜頭罩在少年身上,自己隨后合身撲上去,低聲笑道:“哪里來的大寶貝?可別叫旁人看去了?!?/br> 她乃是玩笑,外面的扈從也好、婢女也罷,無人敢抬眸看向她打開的窗口。 少年被她捉住,在錦被下悶聲道:“殿下,臣身上有雪……”他扒著錦被的邊緣,露出濃黑的眉與清亮的眸子來。 在他陰郁俊美的眉眼處,夜奔而來染上的雪粒正在溫暖的室內融化,亮晶晶、濕漉漉,在燈影下閃著惑人的光。 穆明珠嗅到他身上夜風與雪水的氣息,與這暖閣中的馨香不同,是一種清冽的冷香,而又幽微。 正因為幽微,她忍不住勾下頭去,在他頸窩耳后嗅聞。 齊云渾身一僵,面色爆紅,抱著錦被向后縮去,躲避著道:“臣、臣還未沐浴……” 穆明珠看出他窘迫,輕輕一笑,稍微抬起頭來,卻仍是壓著他不放,抬手摸著他眉眼間正在融化的雪水,低聲問道:“從上庸郡來的嗎?”他的臉頰明明已經羞紅,卻不曾像以前那樣發燙,反而很涼,頸窩也很涼,像是在風雪中凍透了。 “是?!饼R云眸光一轉,看向墻上的燈影,輕聲道:“軍中一月有一日假?!?/br> 他躲避目光的模樣,似是怕她責備。 穆明珠問道:“幾時走?” 從上庸郡到襄陽,往來六百里路,快馬疾馳也要一夜。 齊云輕聲道:“辰時?!?/br> 他是中午從上庸郡出發,入夜趕到襄陽行宮,為了明日能及時趕回去,清晨七八點便又要走,相當于奔波半日半夜,只能在行宮停留三四個時辰。 案幾上有堆放的guntang帕子,原本是給穆明珠烘干頭發用的,還剩了兩條,擱了片刻已經轉為溫熱。 穆明珠撿了一條在手,試了試溫度,比她的體溫要略低一些,卻還是暖的,便握在手中,低頭給少年捂住凍透的臉頰,一點一點吸干他面上的雪水,口中道:“慢慢暖過來,別在外面凍一回傷了,到屋里乍然一暖又傷了?!?/br> 齊云閉目躺在小榻上,身上的錦被還染著與公主殿下一樣的香氣。 女孩靈巧的手指,隔著溫熱的帕子緩緩撫在他臉上,因為動作緩慢,仿佛有一點珍視的情意在里面。 而她的聲音低緩溫柔,是風雪夜中的一支安魂曲,卻又撩動他的心弦。 當手帕撤去,他睜開的雙眸再度迎上公主殿下的視線,他想,他一定沒能藏住心中的悸動。 因為公主殿下垂眸看著他,忽然在燭光暈染出的光亮中俯下身來。 她吻了他。 穆明珠從少年guntang的唇齒間抬起頭來,笑容有些曖昧與放肆,故意道:“今夜的雪,原來是這樣滋味?!彼粗倌暧l緋紅的面色,一笑露出潔白貝齒,略提高了一點聲音,吩咐道:“櫻紅,備水?!?/br> 這是要供齊云沐浴之用。 忽然,少年像是想起了什么,略坐起身來,錦被從他肩頭滑落下去,他伸手捂住了心口處,面上露出又像是懊喪又像是難過的神色來。 穆明珠關切道:“怎么?”也去摸他心口,又道:“身上不舒服嗎?” 她的手指擦過少年手掌邊緣,輕輕按在他心口處,指尖傳來的觸感卻不是少年肌rou那樣的緊實有彈性,反而軟綿綿、一戳便陷進去了。 穆明珠微微一愣,眼看著他從胸口捧出一只荷葉包裹的小巧吃食來。 他貼身藏在中衣外側,荷葉的外皮猶染著他的體溫。 那荷葉折開來,卻見里面乃是一塊雪一般潔白的甜糕,散發著誘人的米香。 只是給她方才一壓,壞了形狀,歪歪扭扭,不成樣子。 這是上庸郡軍營駐地附近,有一家賣甜糕的鋪子,已傳了三代,做出來的甜糕格外香糯,只要半日便賣光一空。 齊云第一次經過時,便想到公主殿下會喜歡,然而那時候他距離在建業的公主殿下萬里之遙。 此時齊云捧著那塊甜糕,尷尬道:“給殿下吃不得了……”便要起身。 穆明珠原本愣愣望著那甜糕,見他要起身,忽然俯下身去,就著他手邊,咬了一口那甜糕。 軟糯香甜,是少年六百里送來的心意。 “是不是涼了?”齊云有些緊張地盯著她,看她一下又一下咀嚼,輕聲道:“還是讓宮女拿去熱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