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188節
齊云眼中閃過一絲笑意,別開視線,輕聲道:“臣信殿下?!?/br> 比起相信她的說辭,少年更像是放任自己相信她的欺騙。 至少殿下還會在他面前遮掩,不是嗎? 穆明珠可受不了這委屈,掰著他的臉頰,要他看過來,認真道:“我沒騙你,也不是編話哄你。昨日晨起,我往馬廄去,一時興趣喂了喂旁邊新買的幾頭驢,不合就給其中一頭碰到了下巴,咬傷了下唇……”她跪坐在小榻上,捧著少年的臉,散落的錦被還堆在兩人身邊,“況且當初你走之前,夜里那樣哭了一場,又去了梁國辦差。我本來每日也忙,偶有一點閑暇,也是惦念你。哪里顧得上旁人?你從昨日就以為這是吻痕,是不是?”她說到這里,忽然覺得不對,匪夷所思盯著少年,道:“本殿在你心里到底是個什么形象?” 為什么看到她唇上淤痕,就會覺得是跟別人弄出來的吻痕??! 齊云被她捧著臉,原本愣愣聽著,待聽到“惦念”,便忍受不住了,忽然上身前傾,又緊緊抱住了她,把臉埋在她肩頭,好久沒出聲。 那些他以為已經沉淀下去的狂躁酸楚的情緒,其實根本沒有消失,只是他不敢放任。 當他已經決定退守一個角落的位置,當他已經收拾好自己奢望的心,公主殿下的一番話,卻又引動了他不該有的念頭。 穆明珠被他狠狠一抱,也愣住了。 “殿下?!?/br> 少年的胸膛guntang,少年的聲音嘶啞。 “殿下不該對臣……這樣好……” 齊云吐息在她耳邊,激起一陣顫栗。 穆明珠稍微回過神來,原本僵住的手臂垂下去,虛攏在他背后,笑道:“我對你好,還不對了?” 她顯然體會不到少年幽深激烈的情緒,只當他是臨別失態,想了一想,抬手撫了撫他烏黑柔順的長發,柔聲道:“我給你束發吧?!鳖D了頓,像是哄他那樣又道:“再送你個香囊?!?/br> 齊云抱著她,仍舊埋頭在她肩頭,忽然輕聲道:“殿下送了鄧都督什么?” “什么?”穆明珠跟不上他的思路。 齊云半是笑著,問道:“香囊只臣有嗎?” 穆明珠哭笑不得,有點想要戲弄他,又想到離別在即,下次見面還不知在何時,而臨走之前還有一樁要讓他難做的事情交待。 幾樣疊加在一起,穆明珠到底軟了聲音,柔聲哄道:“嗯。只你一人有,旁人都沒有?!?/br> 她推著少年肩膀,稍微坐開了一點,撥著少年鬢邊的發,卻見他臉頰脖頸全都紅透了,忍不住笑道:“原來說這樣的話,你也知道羞的?!?/br> 第174章 建業城皇宮中,秋雨也已連綿數日。 不過這雨雖然下了數日,卻并不成災,每日里時下時停,多半時候只是朦朧絲雨,落下幾分寒意來,一日之內只偶爾幾個時刻會風雨大作。 思政殿側室內,皇帝穆楨與來辭行的左相韓瑞關起門來說話,已經有小半日。 門窗緊閉,宮女侍從都退到主殿外的白玉階下等候。 左相韓瑞因年邁重病,已經瘦得只剩一把骨頭,這次來陛見,乃是辭官還鄉去的。他已經是古稀之年,這一去便再回不得建業來了。 他從太 祖時入朝為官,歷任三代帝王,輔佐當今皇帝也已經有十五年之久。 而皇帝穆楨跟他的交情,比十五年更久。早在她還是世宗后妃時,后期代世宗理政,便是韓瑞從旁佐助。細論起來,左相韓瑞乃是陪伴皇帝穆楨風雨半生之人。 皇帝穆楨緩緩合攏他的辭官折子,清楚以他的身體狀況,此時離開尚且能看一眼家鄉故土,實在不能強留了;然而心中感傷,難于言表。 敘舊的話已經說過,日子還要往前走。 皇帝穆楨目光落在案上原本攤開的一份奏折上,那是雍州抄送來的當年度支賬簿。 雍州實土化之后,在籍人丁數量翻倍,精耕細作之下,每畝地夏收與秋收所獲都比往年高出兩成,整個雍州而論,朝廷所得稅銀是從前的兩倍,百姓手中卻比以往多了兩成甚至三成的糧食。 若不出意外,不遇災害、不遭戰亂,二三年之后,在雍州會實現真正的“國富民豐”。 皇帝穆楨把那份奏折推到左相面前,笑道:“雍州實土化一事,總算有驚無險做成了?!?/br> 左相韓瑞的目光便也隨之落在那份奏折上。 在他看那詳細賬目的時候,皇帝穆楨又開了口,說的卻是與雍州無關的事情。 她低聲道:“近來朝中要朕立儲君的聲浪,你可聽到了?” 左相韓瑞蒼聲道:“歷來如此?!?/br> 不管皇帝是男是女,年過半百,而儲君未定,百官眾臣是一定會催迫的。 “左相怎么看?” 韓瑞雖已老邁,又患體虛之癥,然而坐在皇帝對面,仍是腰桿挺直,只說話的聲音不似從前洪亮。 他清楚這大約是一生與皇帝最后一次見面,也愿意為輔佐了近三十載的皇帝獻出最后一點良策,懇切道:“擇皇孫,穩大局?!?/br> 皇帝穆楨與他相隔一張案幾而坐,陰雨天昏沉的天色透過窗戶灑落在她臉上,使她整個人都顯得沉郁凝重。 聽了左相的回答,皇帝穆楨發出一道短促低沉的悶哼聲,像是并不意外這樣的回答。 “這么說來,”她緩緩道:“你也覺得楊太尉的主意好?” 近日朝中有幾股立皇孫的聲浪,皇帝坐在高處看得分明,背后都是楊太尉在穿針引線。 左相韓瑞沒有點評楊太尉的行為,只是道:“人皆有私心?!彼D了頓,“不管獻策之人的私心是什么,這私心合了公心,便無害?!?/br> 這皇位終究是要還給周氏子的。 皇帝只剩了一個兒子,那就是幼子周眈,雖然已近弱冠之年,卻還是擔不起事兒、也不愿意擔事兒,只管閉門修書。況且這是皇帝最后一個兒子,真要是架上了儲君的位置,暗處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生歪心思。有廢太子周瞻的前車之鑒,現下立周眈顯然不是明智之舉。 而若是立世宗其它的兒子為儲君,一來是皇帝這一關難過,二來是諸位王爺年富力強、又彼此有爭競之心,立誰都會起爭端。 “若是從皇孫、重皇孫身上著眼,把那些尚且年幼的孩子們接到建業城皇宮中來,不拘是哪個王爺的,都養在陛下跟前?!弊笙囗n瑞想的是老成謀國的策略,“一來是看他們的秉性能力,二來待他們長成、總要十來年光景?!?/br> 最關鍵的是,在這期間,擇儲君的權力一直還握在皇帝穆楨手中。 像廢太子周瞻為儲君時,權力迅速滑向儲君的情況,便不會再發生。 而在這項計劃中,還有一層隱秘的用意沒有挑明——擇皇孫入皇宮,其實也是手握了人質,要在外的王爺不好輕舉妄動。 正如左相韓瑞所說,私心合了公心,楊太尉這法子妙。 皇帝穆楨沉默坐在陰影里,目光又落在左相面前的奏折上,忽然輕聲問道:“你看公主如何?” 左相韓瑞也看向那雍州的喜報,橘皮似的老臉上露出一絲笑意,蒼聲道:“公主殿下很好?!?/br> 當初雍州實土化的具體舉措文書,曾由右相蕭負雪帶給他過目。 他是親自把過關的。 從穆明珠在揚州平抑水災后的糧價、以工代賑、防治疫病,再到雍州實土化、平定蠻族、理清戶籍、力促農事,左相韓瑞每一樁都看在眼里,對這位年輕公主殿下的評價極高。 “四公主殿下兼有世宗的謹慎細致與陛下的胸襟氣魄,行事不避艱險,理政發心為民?!弊笙囗n瑞并不吝嗇贊美的話語,緩聲道:“雖然如今年歲尚小,進退有跳脫之處,然而假以時日,必有美玉自璞玉雕琢而出?!?/br> 韓瑞公允地評論了穆明珠一番,漸漸意識到皇帝不同尋常的沉默,慢慢止住了話頭,幾乎是震驚地抬眸望向陰影中的皇帝。 皇帝穆楨知他明白過來,輕聲又問:“公主如何?” 與方才一樣的問話,這次左相韓瑞卻聽懂了其中太重的含義。 他本就老邁體虛,在未曾設想的刺激下,便覺眼前發昏,手臂垂下去,撐著案幾穩住自己,顫聲道:“陛下是說……” 陛下是在問公主作為儲君如何! 皇帝穆楨見狀,從案幾一側寶匣中,取出一只瓷瓶,從中倒了兩枚凝神丸出來,遞給左相韓瑞。 左相韓瑞將那丸劑壓在舌底,隨著唾液化開的苦水泛開,眼前才再度清明起來。 只是一個暗示的提議,便讓經歷過幾十年風浪的穩重左相如此失態。 韓瑞定下神來,虛弱道:“不可?!彼穆曇綦m然虛弱,但態度卻很堅定。 他望著皇帝穆楨,蒼老的臉上幾乎兜不住濃重的擔憂焦灼之情,低聲道:“公主與陛下不同,會亂了綱常?!庇值溃骸氨菹庐敵跄芾^位,亦是天時地利人和?!?/br> “若立公主為儲君,大周立時便會大亂。在外的周氏皇子,豫州武王、潼州毅王,都地處要塞,在封地經營多年、與當地大族交好,一旦生變,難以預測?!?/br> “東揚州誠王,位于腹地繁華之所,一旦舉事,大周民生凋敝?!?/br> “若立公主,名不正則言不順,百官莫能從之?!?/br> “甚至原章懷太子一脈,亦會有所動作?!?/br> “甚至……連陛下都會受周氏舊臣遷怒……” 一旦這股火燒起來,周氏舊臣團結在諸位王爺身邊,能叫皇帝穆楨都坐不穩這皇位。 一句又一句的擔憂,幾乎是不間斷地從左相韓瑞口中跳出來。 皇帝穆楨坐在陰影中,沉默聽著,亦沒有多少表情,似乎已經預料到了他如此反對的態度,如今聽下去,不過是印證她原本的猜測。 “好?!彼K于開口,卻是簡單一個字止住了韓瑞接下去的話。 左相韓瑞滿面擔憂,望著皇帝。 皇帝穆楨點頭道:“朕知道了?!狈路鹚疽仓皇请S口一問,自己也知道這想法是不成的。 左相韓瑞方才說了一長串話,原本蒼老的聲音愈發沙啞,低聲道:“公主有治世之才,埋沒了可惜。若擇皇孫,十幾二十年之后,由公主在旁輔佐,亦可雙全?!?/br> 皇帝穆楨淡淡一笑,道:“也是一條路?!彼龥]有再過多透露自己的傾向。 今日這一問,也是因為左相乞骸骨,歸于家鄉便再不會回來的。 他已不是朝中人。 這日左相韓瑞離開之后,皇帝穆楨獨自一人在側殿中坐了許久,直到宮女通報說是齊都督齊云來了。 齊云在雍州與穆明珠作別后,**奔襲趕回建業,滿身疲累,徑直入宮求見,呈上了他從梁國搜羅來的證據。 記載著梁國說客送出賄金的賬冊已經擺在皇帝案頭。 齊云退開一步,沉聲道:“這是臣在梁國搜尋到的證據?!?/br> 當初皇帝穆楨派齊云前往雍州,是要他暗中查穆明珠與梁國小皇子有關的流言。后來齊云上報,說有了重要線索,事涉朝中要員,要先往梁國去調取證據。 皇帝穆楨翻開那賬冊,卻見其紙張陳舊,起首第一頁的名字與物品,便叫她腦中“嗡”的一聲。 穆勇——她的長兄。 記載的時間,是從近三十多年前開始的。 而上面送出的奇珍異寶,皇帝穆楨隱約記得曾在穆國公府中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