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167節
“你問?!?/br> 鄧玦盯著穆明珠,道:“殿下是受過很多傷害嗎?” 穆明珠笑道:“怎么這樣問?” “方才在湖邊,殿下說想要做一顆石頭?!编嚝i低聲道:“一個人怎么會想要做一顆石頭?” 穆明珠面上笑容褪去,她輕聲道:“說下去?!?/br> “除非這是一個傷心的人?!编嚝i低聲又道:“一個人若是過得快活,怎么都不會想要做一顆石頭的?!?/br> 有好一會,溫泉中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只有霧氣在房頂凝結滴落的水聲。 穆明珠凝視著鄧玦,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就好像她跟鄧玦是一類人。 鄧玦有一顆不同于尋常男子的心,對于人的情緒有更敏感的覺知。 “鄧老將軍是個什么樣的人?”穆明珠問道。 鄧玦低聲道:“玦少時,先父忙于外面的事情,又有將軍的責任在,有許多年家人與先父都是分別居住在不同的州郡。待到先父致仕,沒享一年清福,便病故了?!彼喍潭\懇道:“玦這一生,與先父相見時日甚少。殿下問先父是怎樣的人,玦所知,并不比朝廷給的悼文更多什么?!?/br> “原來如此?!蹦旅髦榈暤溃骸班嚴蠈④娨簧伊x,想來無缺也是一般的?!?/br> 鄧玦眉睫微微一動,面容模糊在水汽之中,望著穆明珠沒有接話。 穆明珠玩笑道:“怎么?難道不是嗎?” 鄧玦仍舊望著她,口中道:“玦自然不敢與先父相比?!?/br> 穆明珠怕在這個方向上深談下去,惹他起疑,便輕輕一笑,轉而道:“無缺也不快活嗎?” 鄧玦笑道:“玦能陪伴殿下左右,又怎會不快活?” 穆明珠盯著他道:“一個人若是從來快活,又怎會懂另一個人的不快活?” 鄧玦能從她脫口而出的“石頭”中讀懂她的傷心,又怎會是沒有經歷過傷心之人? 也許他的傷心處,正是他背叛的源頭。 穆明珠眸光微動,輕聲道:“似本殿與無缺這樣的人,生來錦衣玉食,比之世上絕大多數人都富足許多,又有權勢。若是還不滿足,簡直應該天打雷劈。然而其實一個人心里受過的傷害,跟他是不是吃得飽,關系不大;跟他穿不穿得起綢緞,關系也不大?!?/br> 鄧玦本就是懷著意圖接近穆明珠的,聞言心中一動,認為這是可以抓住的機會,因此接話道:“確如殿下所言。玦之所以能有今日的小小成就,皆因心中傷痕鞭策?!?/br> 穆明珠聽出意思來了,他這是要跟她剖白內心,是極為親近的表態。她思量著,口中問道:“無缺心中傷痕是什么?” 鄧玦輕垂睫毛,低聲道:“玦在家中時,曾因生母出身,為人恥笑。玦便發誓,要出人頭地?!?/br> 穆明珠研判地看著他,從他的神色中判斷不出真假來。因鄧開老將軍一生沒有嫡子,原配妻子沒有兒女,所有的兒子都是庶出的。鄧玦的生母雖然是妾,但布商之女,也不算是太離譜。鄧玦在家中會因為生母的出身遭人恥笑?這到底是真正發生過的事情,還是鄧玦為了套路她信口胡謅的謊話? 穆明珠只作全然相信之態,寬慰道:“那你已經做到了,荊州都督,年輕有為,還有誰敢小瞧你?”她抿唇想了一想,有來有往,也分享了自己的“傷痕”,道:“本殿幼時飯量大,一頓飯能吃兩大碗飯,照顧本殿的姑姑背后議論本殿,說本殿將來一定是個大胖子。本殿便發誓,以后一定不能成為大胖子,如今果然也實現了?!?/br> 鄧玦:…… 穆明珠笑道:“怎么這樣看本殿?當時本殿都氣哭了呢,那姑姑的話,給本殿幼小的心靈造成了很大的傷害。小孩子受到的傷害,就不算傷害了嗎?本殿還以為無缺你的見識比這要高一些呢?!?/br> 她說了這么一個聽起來就荒唐的事情,以玩笑的態度帶過了深談。 鄧玦長長吐出一口氣來,心知自己還是沒能得到公主殿下完全的信賴,這等事情急不得,總是需要一點時間相處的。 他忽然動了,踩著池底,往穆明珠所在的凹池壁處走近了兩步,與穆明珠幾乎是臉對著臉了。 雖然有淡淡的霧氣,但是兩人這樣近的距離,只要眼睛往下一看,至少鄧玦的胸膛,和穆明珠裲衣上鮮艷的刺繡都是很清晰的。 其實兩個人都有些不自在,因為按照他們真正的關系,這樣的距離已經超過了安全距離,相當于侵 犯到了個人空間。 穆明珠背抵在池壁上,感到從鄧玦身上而來的壓迫感。 而鄧玦其實也在要求自己上前,在一步之外停下來,凝視著穆明珠的臉頰,低聲道:“殿下的頭發濕了……”他輕輕抬起手來,柔聲道:“請容許臣……”似乎是要為穆明珠整理頭發。 穆明珠“嗤”的一聲笑了,很自然地擋開他的手,笑嗔道:“你的手更濕,若是給你一碰,本殿這頭發才真是亂糟糟了……”她回頭看向溫泉入口的方向,不知齊云那里的情況如何了,又看了一眼似乎還要有所舉動的鄧玦,在他提出更多親近舉動之前,先命令道:“給本殿唱支小曲吧?!?/br> 鄧玦一愣。 穆明珠盡量自然道:“無缺會唱嗎?你聲音很好聽,唱曲一定很好聽?!庇值溃骸氨镜钽逶≈畷r,喜歡聽人唱曲?!?/br> 鄧玦:…… 鄧玦只覺這位公主殿下處處出人意料,態度也讓他很捉摸不清。譬如方才在湖邊時,她看起來明明是對他很親近的態度;可是現下他一有行動,她卻又并不接納。 然而公主既然有所命,又豈能不從? 鄧玦只能在這霧氣彌漫的溫泉中,亮了一回歌喉。 穆明珠所說不錯,鄧玦的嗓音好聽,唱起小曲來也很悅耳,低低沉沉的,給他增添了不少魅力。 鄧玦哼唱之時,一直留意著穆明珠的神色。 穆明珠面上不露,心中卻已疑思萬端。 從前穆明珠乃是寶華大長公主府中的坐上???。 而寶華大長公主最愛歌舞,就算是大周百姓深恨的梁國歌舞,只要精妙好聽,她一樣會命人編排出來演奏。 方才鄧玦隨口哼唱的小曲,隱隱透出梁國的曲風。 一曲哼唱完畢,余音裊裊。 穆明珠忽然問道:“這樣好聽的曲子,無缺從何處**來的?” 鄧玦微微一愣,面色有一瞬不自然,很快道:“臣忘記了……”他為了掩飾選曲的失誤,再度靠近過來,含情脈脈望著穆明珠,低聲道:“殿下,臣心中……傾慕殿下久矣……” 便在此時,溫泉入口的門終于打開,櫻紅托著漆盤中的冰飲上前,笑道:“殿下,泡久了乏力,您先前要的吃食……”她似乎才看到鄧玦也在,愣了一愣,止住腳步,似乎要告罪退下。 穆明珠借機從溫泉中起身,走到池壁之外來,隨手撿過一盞蔗漿,仰頭灌了一口,笑道:“的確是有些乏了?!彼罊鸭t的出現,便是齊云已經得手的信號,回頭沖著鄧玦嫣然一笑,道:“本殿困倦,先行告退。無缺不必隨本殿離開,你重傷初愈,這溫泉水對你的傷情有好處——多泡一會兒……嗯?”侍女已經魚貫而入,為穆明珠披上外裳,又送到側間沐浴更衣。 穆明珠也不看鄧玦究竟是何反應,穿戴齊整之后,便往園中寢殿內室而去,要看齊云有什么發現。 齊云果然已經等在內室。 那鄧玦的鑰匙,乃是藏在貼身中衣的口袋中。他的中衣在內側心口處,都有一個口袋,以絲緞束口,平時穿了中衣,將那枚鑰匙藏在口袋中,扎緊絲緞,就算人倒立翻跟頭,那鑰匙都掉不出來。 齊云是提前備好了做鑰匙模具的,摸到鄧玦中衣中的鑰匙后,便用了模具,令等候在側的鎖匠做了同樣的鑰匙出來,又將鄧玦原本的鑰匙放回去。 一切做好之后,便通知櫻紅入內。 穆明珠接過齊云手中的鑰匙,見那是一只手掌般長的鑰匙,看起來很復雜,對應的寶匣里一定藏了很重要的東西。 “寶匣會在哪里呢?”穆明珠攥著鑰匙,見齊云也有此疑問,輕聲道:“像鄧玦這樣的人,鑰匙既然是貼rou藏著的,那寶匣必然也不會遠。他人在我行宮之中,寶匣多半也在行宮之中。你看過他所居的客房嗎?” 齊云道:“鄧都督近日養傷不出門,還未曾看過他的客房?!?/br> “我調開他。你找機會探一探他的宿處?!?/br> 齊云抿唇不語。 “怎么?”穆明珠問道:“哪里不妥?” 齊云輕聲道:“殿下想要怎么調開鄧都督?” 穆明珠笑道:“我召見他,他自然要來見我?!?/br> 齊云輕聲道:“像今日這樣嗎?” “今日怎樣?” 齊云口唇翕動,最后只低聲道:“今日這樣很危險——若是湖邊殿下也失足落水,又或是溫泉中那鄧都督意圖不軌……” 穆明珠笑道:“哦,原來是擔心我?!彼嗣R云的臉,壞笑道:“今日你擔心了,是不是?” 第160章 如愿拿到了鄧玦貼身收藏的鑰匙,接下來便是尋出仆從口中“鄧都督從不離身”的寶匣。 這事兒卻遇上了阻礙。 鄧玦那日湖中落水、泡過溫泉回去后,便報了風寒,關起門在客房中,已經數日不往外面走動。 穆明珠總不好強行叫“病人”出門,只好暫且按下此事,再尋時機。 既然鄧玦報的是“風寒”,穆明珠也就不必登門拜訪。 按道理來說,沒有把這等染了風寒的“客人”挪到行宮之外,已經是恩遇了。 但若是毫無反應,也未免有些奇怪。 所以落到最后,還是寫信一途最省事兒。 穆明珠寫了一封慰問信,又派了兩個醫官去看診,就算是盡了心。 而當初救下柳原真,穆明珠有意讓齊云在人前現身,一來是方便齊云在雍州行事;二來也是想要試探皇帝的態度。 如今建業城中傳來的兩則大消息,一則乃是侍君楊虎的侄子楊雪也入了宮;另一則卻是皇帝近兩個月從馬球隊中遴選了十幾名勇健男兒,使之cao練兵馬。 前者倒也罷了,這后者從馬球隊中選人才,乃是穆明珠用過的辦法。 當初從馬球隊中躍然而出的林然,現在已經稱得上是穆明珠的左膀右臂。 如今皇帝選人,那是缺將才了,現放著的齊云、鄧玦等人,都已經不符合皇帝心中那個“孤臣”的標準。 在這種時候,皇帝想起她嫡親的侄子穆武來。 雖然從前皇帝不許穆武往前線去,因這孩子是皇帝長兄唯一的兒子,更因為那時候皇帝在前線有更合心意的人要栽培。 現在么…… 穆明珠摩挲著手中那薄薄一頁紙,信中是母皇親自問她穆武的情形。 穆明珠作為一個人,厭惡穆武已久。 去歲見穆武又威逼于李思清,她便借機向母皇建議,要穆武同來雍州。 一路至于云夢澤畔,穆武見勢不對、妄想逃跑,給她狠狠抽了六鞭子在臉上,跟隨他的家丁也或死或傷、還活著的都給送到了孟非白名下的礦井中。 此后穆武便給看管著,每日帶著口塞眼罩在荒地上勞作,比起那等最悲慘的奴隸,雖然還算吃得飽飯、不至于餓死,但因為他是從金尊玉貴的郎君一步跌下來的、更不知穆明珠還有什么毒辣手段等著他,所以他更有一等心理上的煎熬痛苦。 除了新年時節,穆明珠派人盯著穆武寫了一封平安信給建業,這幾個月來,穆武與建業根本上是斷了音信。 皇帝萬事纏身,也不過偶爾問起穆武;穆國公花天酒地,也無一字來問。 如今,若不是皇帝手頭缺自己人用,大約也不會寫信問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