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112節
皇帝穆楨聽她終于提到揚州這筆巨額的財富,目光一凝,面上仍是溫和笑著,道:“朕還當時什么事兒呢——起來吧,這算什么?窮家富路,他又是往前線去的。你做得對?!?/br> 穆明珠仍伏在地上,懇切道:“焦家所得,皆是民脂民膏,既被查封,都是朝廷所有。當時情況緊急,女臣未得陛下允許,動用了一部分。母皇慈愛,不降罪于女臣。女臣感激不已。女臣離開揚州時,焦家所有賬上的家產都已經盤點清楚,至于私下的產業還在繼續搜羅之中?!彼龔男渲腥〕鲆槐举~簿,呈給皇帝,又道:“這是焦家目前全部家財的總賬,請母皇過目——該如何處理,聽憑母皇旨意?!?/br> 皇帝穆楨探手取了這賬簿來,翻開一看,不由訝然——這焦家的家財多的超過了她的預計。 這數額是如此驚人,穆明珠本可以昧下多出來的部分,也不會讓她這個皇帝起疑。 皇帝穆楨翻著那賬簿,第三次道:“起來,坐到朕身邊來說話?!?/br> 穆明珠這次才起身上前,小心在皇帝身邊坐了。 皇帝穆楨抬眸看著她,溫和道:“這是你流血流汗掙來的,你說要怎么處理?” 穆明珠早已打好了腹稿,聞言忙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這是百姓通過焦家獻給陛下的財物。女臣歸來路上其實也想過,如今梁國南下犯邊,正是需要軍姿糧草之時,焦家這筆家財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不如就充作軍費?” 皇帝穆楨長長一嘆,軍費正是她這段時日來一直沉甸甸壓在胸口的問題。 焦家這筆家財,來得正是時候。 雖然仍不能長久解決問題,卻已經足夠度過眼下的難關。 皇帝穆楨熟視穆明珠良久,心潮起伏。設若這一趟去揚州的不是穆明珠,而是別的什么大臣,又或者是周眈等人,一來能不能拿下焦家、敢不敢拿下焦家是個問題;二來是拿下之后會不會全盤獻出來,也是個問題。大約只有她這個聰明伶俐、胸懷 大志的小女兒,既有能力拿下這筆財物,又有胸襟送出這筆財物。人人都有圖謀,她這小女兒也概莫能外。 只是她這個小女兒的圖謀,總是很讓她混淆。 皇帝穆楨望著穆明珠的目光有些奇異。 有時候穆明珠給她的感覺,像是一個稚嫩的小女兒,圖謀的不過是母親的欣賞與贊許;可是有時候這孩子又讓她本能地警惕,疑心她圖謀的是帝王的不設防。 尤其是去歲發生了廢太子周瞻之事后,皇帝穆楨也有些杯弓蛇影了。在那一夜宮變之前,皇帝穆楨從未真正想過她的“小豹子”,那英武年輕的次子,會真的舉兵要篡位謀逆。從去歲廢太子謀逆大案過后,皇帝穆楨便覺得自己看待世間的目光變得愈發冷漠了。她做了十多年的皇帝,也經歷了很多殘酷的事情,但是直到周瞻真的做出篡位之舉,她才意識到,原來史書上所寫的帝王之家、父子相殺的慘劇,也會切實發生在她自己的身上。 在那段謀逆大案的時間里,皇帝穆楨對外以強悍鐵腕示人,內心卻也有驚懼恐怖。 而穆明珠驟然的改變就發生在這個時間段。 皇帝穆楨控制不住要往最壞處去想這個女兒的動機,因為如果她沒有提前想到,關系著的就是她的皇權與性命。而與廢太子周瞻所不同的,乃是這個小女兒過分聰明,說不得真能成事。在過去這一年,皇帝穆楨暗中常常留意這個小女兒,卻見她先是退了預政,轉而去尋風月——可是尋的這風月,卻過份位高權重。 一為當朝右相,一為世家之首謝鈞,還有一位則是去歲回京敘職的將軍齊堅。 這由不得皇帝穆楨不多想。 但是查探之下,皇帝穆楨又沒有拿到證據——她這位小女兒,仿佛真的只是隨機選了這三位面容姣好的男子做情郎。 就在這種情況下,穆明珠買通了楊虎,要跟著齊云去揚州解除婚約。 皇帝穆楨答應下來,一來是想看看穆明珠的用意,二來也是不希望穆明珠繼續留在建業的渾水中了。她不能不疑心,卻也不愿這疑心釀成下一樁慘劇。 其實,疑心退 去,這個小女兒原本也可以是她絕佳的幫手。 皇帝穆楨凝視著穆明珠,瞇起眼睛,輕聲笑道:“倒是還沒問過你,聽說你在坑了揚州眾豪族富商一大筆銀子?是怎么做到的?”又道:“如今對梁國作戰,朝中正需要籌措糧餉之人——你可愿意接這樁苦差?” 第111章 皇帝穆楨說這是一樁“苦差”,那可是絲毫沒有夸張。 籌謀軍資,在當下的大周來說,本質就是從別的利益集團手中摳錢,不管誰來做,都是個得罪人到死的差事。 若是尋常官員來做這等差事,面對上頭的大人物,直不起腰桿來,便更不必說往底下搜羅錢糧;而小臣中果然出來一個剛毅不懼權貴的,鐵面辦差,最終往往不得不以命相搏。 所以辦這苦差的人,第一是要不怕得罪人,第二最好身份貴重。 可身份貴重之人,哪里愿意兜攬這樣的苦差? 所以皇帝穆楨也正發愁,要去哪里尋覓良才。 穆明珠微微一愣,進入中樞、總攬后勤的確是她獻出焦家巨財的目的,但實現的未免有些太快了——母皇這一問,早了些。 皇帝穆楨問出的同時也覺察了這一點,她身子后傾,仰靠在墻邊引枕上,藏起迫切的心情,含笑道:“公主且不忙應承。這樁苦差可不是好接的,你莫要一時熱血上頭接下來,日后卻不好丟開手?!彼徽Z,已經把丑話說在了前面,若是接了這差事,那就要全力做下去,直到她這個皇帝喊停才行,中間不管遇到什么難事兒,都不能使氣撂擔子。 有了皇帝穆楨這一番以退為進,穆明珠誠心要接這差事,最好便是主動立下“軍令狀”來。 穆明珠獻出焦家家財、有意再理政事的心思,顯然也已經給皇帝穆楨摸清了。 這也是皇帝穆楨慣用的手段,分明是她要用人,但只要給她瞧準了底下人的圖謀,她便能以之為餌,反過來使得底下人主動追上來要差事。 穆明珠熟知母皇手腕,此時忙懇切道:“女臣愿為母皇分憂,只要母皇不下令免了女臣差事,女臣便絕不言棄?!庇值溃骸皩嵅幌嗖m,女臣在揚州時聽聞梁兵犯境一事,也為大周懸心,如今有機會為母皇分憂,女臣求之不得?!?/br> 皇帝穆楨凝視著她,躊躇道:“只是你重傷初愈,還是以身體為重……” 穆明珠跪坐到皇帝穆楨身邊,忙又道:“母皇慈恩,然而女臣生來公主之尊,既受帝女之榮華,自然也要承擔相應的責任。如今梁兵犯邊,大周普通百姓尚且有以血rou之軀御敵之壯志,更何況女臣堂堂公主之身?”她不再給皇帝穆楨推拉的機會,直接轉入了切實的計劃,沉聲道:“女臣從前入預政時日雖短,卻也知國庫空虛、糧餉短缺,每常深夜難寐,也不由得要為大周算筆賬。梁兵犯境以來,女臣擔憂士卒糧餉之用,雖身在建業城外,私下也曾想了幾個淺顯的法子,難免粗陋,還請母皇指點?!?/br> 皇帝穆楨早知這女兒是有備而來,此時真聽她徐徐道來,還是有些感慨,前傾了身子,道:“說來聽聽?!?/br> 穆明珠懇切道:“山河湖澤之出產,銅鐵之經營,交付民間久矣,朝廷初心本是為了使百姓富庶,誰知都落入了豪強之手。若在平時要將這些收歸朝廷,只是稍作動議,朝中便會鬧得沸反盈天?!蹦切┡c豪族世家休戚相關的大臣士人,學了滿腹的文章,足以把黑的說成白的、白的說成黑的,端看他們屁股坐在哪一邊。 “唯有值此外敵入侵之時,能借家國大義壓住門閥私利,”穆明珠輕而慢道:“咱們不說要長久改變,只說是一時之用,待人手到位,慢慢也就改回去了?!?/br> 也就是說三五年之后,哪怕梁兵退去之后,已經收歸朝廷的權力與稅金,也不可能再下放了。 穆明珠上來所說的第一條,已經不僅是局限在籌措軍餉糧草,實乃老成謀國之策。 皇帝穆楨聽得入神,這也是她思量多年的事情,“朕也早有此心,只是苦于無得力之人。當此梁兵南下之際,若再激得大周境內豪強四起……” 大的計劃定下方向固然重要,可是實際cao作時的分寸尺度更為關鍵。 古往今來宏圖大志的帝王也不少見,可是有的成了千古一帝,有的卻是楊廣王莽。 穆明珠抬眸看向母皇,輕聲道:“女臣年輕,正適合銳意進取,如刀鋒向前。矯枉須過正,女臣一力做事,只要大計得施,旁的都不重要。若果真眾怒難息,母皇屆時可以下詔罪責于女臣?!?/br> 皇帝穆楨悚然一動。 用一孤臣破局,事成或不成,都可以棄此孤臣以收眾人之心。 這等手段于皇帝來說并不陌生。 只是此等孤臣不易得。 如今穆明珠卻主動要做這樣的孤臣。 只是穆明珠到底還是年輕,把話說得太明白了些。 皇帝穆楨挪動了一下雙腿,避開穆明珠的目光,低聲道:“你若果真做成此事,便是大周的大功臣。有功則賞,朕豈會罪責于你?” 穆明珠便知母皇是贊許的,又道:“這是長遠之法。若說眼前,焦家家財能支撐一段時日,卻也不能叫眾豪族王爺站在干岸上看著。豪強世家之富,不必去說。女臣這在外鎮守的這五位皇兄,都是周氏子弟,不管多少,也該有所表示?!边@是要一次性從豪強王爺等人手中“募集”資金。 皇帝穆楨點頭道:“你只管放開手腳去做?!?/br> 做成了,國庫充實,皇權鞏固;做不成…… 正如穆明珠自己所說的,皇帝穆楨隨時可以下詔把她拿掉,平息眾怒。 “多謝母皇?!蹦旅髦榫痛四孟铝怂胍牟钍?。 皇帝穆楨看一眼墻角的更漏,溫和道:“你這次重傷初愈,許多人都掛心。朕在桂魄湖備下了家宴,你大舅父和表哥等人都在,一同過去說說話——叫他們看看你也放心?!?/br> 穆明珠沒料到用過晚膳,還有一場家宴,她一貫不喜穆武,但因有蔡攀內鬼之事,此時倒有些好奇穆武的態度,便微微一笑,道:“早知還有宴會,方才女臣便少吃些……” 皇帝穆楨已經站起身來,輕聲笑道:“雖是家宴,今日都是來看你的,你怕是難得吃上幾口飯菜——所以朕先傳你過來一同用了晚膳?!北惝斚韧庾呷?。 穆明珠跟在皇帝身后,心中感慨,母皇若是有心之時,連宴會前先給她墊飽肚子都會考慮到。誰說皇帝日理萬機,便不能對身邊人心細如發了呢?只看她值不值得皇帝花這份心思罷了。 在去往桂魄湖的路上,穆明珠已經拿到了總攬糧草后勤的差事,心緒也暫時平靜下來,坐在輦車上,以手撐頭看月的時候,一抬胳膊想起袖中書信來,抬頭見母皇御駕遙遙在前、已經轉過一道彎去,左右宮人都垂首跟隨不敢向她看來,而以現下的速度,到達桂魄湖總還要半刻鐘,足夠她看完齊云寫來的信了。 因為不管齊云立場性情怎么變,他的信一定不會長。 穆明珠從袖中抽出信來,避開齊云寫在封皮上的“公主殿下親啟”等字,小心撕開邊緣,撐開封皮,從中抖出薄薄一夜信紙來。 她沒有料錯,這薄薄一頁信紙上,只有短短三行字,比緊急軍情的速報還要簡短些。 “殿下玉體康復否? 臣駐軍處,有秋李子甚甘甜,隨信附上三簍,請殿下品鑒。 遙祝安康?!?/br> 穆明珠緩緩看完這三行的書信,復又送回袖中。 不知齊云送來的三簍甜李子在何處。前面十二日,她在韶華宮中閉門“養傷”,見不到信,與信一同送來的水果,自然也不會給她送到宮中來。 若是這信送來的時候早,那甜李子大約已經在旁的地方腐爛變質了——又或者是給看管的宮人偷偷分了。 齊云這封信并不怎么出奇。 就是在兩人同去揚州之前,齊云也時常會送甘甜的水果入韶華宮——只從表面看,他是個無可挑剔的“準駙馬”。 若是在從前,齊云的這等信件送到,穆明珠多半連拆開都不會,能掃一眼都算是極給他面子了。 但此時不知為何,穆明珠把那送回袖中的書信再度拉出來,明明只有簡短的三行字,還是又細細看了一遍。 雖然她不曾見到信上所說的秋李子,但好像已經嗅到了成熟李子那種馥郁甜蜜的香氣。 “唉?!?/br> 在明亮的月光之下,跟隨的宮人忽然聽到輦車上那年輕美麗的小公主殿下幽幽一嘆,似是有無限惆悵。 穆明珠把這封信胡亂揉作一團,塞回袖中,想到她那封已經寫就、但還未送出的“請退婚信”,淡淡皺起了眉頭——核心的意思自然是無可更改的,但今夜回去,總可以再潤色幾筆,使之看起來和緩些。 一輪無暇明月高掛夜空,明月輝光如霜似雪,鋪灑在桂魄湖上,丹桂送香,正是良夜。 可惜早已等候在水榭之中的人,并不那么可愛。 穆明珠下了輦車,跟在皇帝穆楨之后,一步步走入水榭之中。 水榭中參與宴會的諸人都跪了一地,迎接皇帝,在場有穆國公、穆武、執金吾牛劍、牛乃棠還有周眈,都是親眷,的確是家宴;另有李思清在旁持壺——她是為服侍皇帝而來的。 “表妹這次在揚州可是得了意……”穆武一站起來,便第一個笑著說起話來,道:“你過來之前,我還聽父親與姑丈在說呢——說是你最后把那焦府來往的人情賬簿給燒了,乃是極聰明的舉動。不過我還沒聽明白,怎么就聰明了呢?若是留下來,以后年年都叫上面的人交銀子,豈不是更好?” 皇帝穆楨笑道:“那你真得向明珠討教討教?!?/br> 穆國公輕輕拍了穆武后腦勺一巴掌,蒼聲道:“你這蠢猴!” 穆武捂著腦袋,委屈道:“兒子怎么就是蠢猴了?” 皇帝穆楨被他逗得一笑,入席坐了,笑著解釋道:“這敲一筆銀錢便燒了禍根,眾人非但甘愿,還要謝公主厚恩??扇羰悄昴昴笾娙说淖镒C去討要銀錢,便是逼著眾人恨她了?!?/br> 穆明珠當初一把火燒了眾人罪狀,是穩定揚州局勢,安撫人心的好辦法。 而且她燒了罪狀,并不以此來要挾拿捏賬簿上的人,其實也是示皇帝以忠心——她無意拉攏一個只聽令于她的小集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