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94節
孟非白聞言微微一愣,搖頭失笑,復又緩緩撥弄著碧玉佛珠,低聲道:“殿下以為在下是把寶壓在了敵國?” 穆明珠聽他用了“敵國”這個字眼,倒是覺得自己大約猜錯了。雖說商人往來,只要有金銀賺,那就無所謂大梁、大周又或是海外。但孟非白既然用了這個情感色彩的詞,看來是不會支援大梁的。 她仔細看著孟非白,謙和道:“是本殿想錯了非白?!?/br> 孟非白靜靜看著她,右手摩挲著那一支青玉簫。 穆明珠醒悟得很快,孟非白甘愿拿出五十萬兩黃金來給她,只是為了送這位大梁小皇子回去,卻又不是要支援大梁,那么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孟非白要大梁的內斗繼續下去,趙太后一系若是失了小皇子拓跋長日,便再沒有與皇帝拓跋弘毅周旋的資本。所以他在揚州城盤桓數月,探尋小皇子拓跋長日的下落,看似是奉大梁趙太后之命,在為大梁奔走,實際上卻是要大梁繼續內斗下去,為大周爭取了寶貴的時間。 試想上一世,若是沒有拓跋長日回到大梁,使得拓跋弘毅有所忌憚收兵,大周果真能擋住鮮卑騎兵的鐵蹄嗎?也許六年后騎兵沖過長江的 那一幕,會提前上演。 只是可惜,上一世的大周,沒能把握住孟非白爭取到的時間。 揚州城水災過后的疫病大流行,甚至蔓延到了建業城中,使得家家有僵尸之痛。疫病重創了揚州,也重創了大周,待到三五年后,大周在以謝鈞為首的世家把持下,重新黏合在一處的時候,面對來勢洶洶的大梁騎兵,實在太過虛弱,也就難以抵擋了。 雨后的陽光,擦過輕盈的云層,從花架的縫隙中灑落下來,有一種不張揚的溫暖與明亮。 那陽光斑駁落在孟非白素凈的臉上,使人想起拈花微笑的佛。 穆明珠離坐起身,躬身笑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猜錯了郎君的用意,該打該打。還請郎君原諒?!?/br> 孟非白知她說笑,便倒轉了手中玉簫,在她抱攏的雙拳下輕輕一托,低笑道:“赦你無罪?!?/br> 穆明珠復又坐回他對面之位。 孟非白笑望著她,仿佛她方才的誤解只是一陣和煦的風,吹過便過了。 穆明珠想到前世種種,如今她既然重生而來,自然不能要大周重蹈覆轍。設若她此時不顧大局,執意與母皇相爭,又與大梁的內斗有何區別?也就辜負了孟非白的用心。 “你放心?!蹦旅髦閳远藳Q心,沉聲道:“本殿不會讓你失望的?!?/br> 孟非白凝視著她,輕聲道:“我信殿下?!?/br> 穆明珠抬眸看向孟非白,清楚他未必如同他口中所說那么正義。對于孟非白營救大梁小皇子拓跋長日一事,她心中已經拼湊起了大概的故事。大約是孟非白經商,常年在天下買賣,各處都有耳目眼線關系網。所以當小皇子拓跋長日“失蹤”之后,大梁趙太后找到了孟非白頭上來,給出了相關的線索,請他幫忙入揚州城探尋拓跋長日的下落,并營救他。而孟非白全力去做這事,一方面是因為他在大梁賺到了太多錢、而且只要維持現狀還可以源源不斷賺下去;而另一方面才是他口中所說的,希望大梁能繼續內斗下去。 當著她這個大周的公主殿下,自然是后一個動機比前一個動機更動人,哪怕兩則動機同樣真實。 穆明珠轉 開視線,又笑道:“還要請非白在那小皇子面前美言幾句。當時形勢如此,本殿也不是有意折辱……”她想起那拓跋長日想要“以色侍人”圖謀逃出生天之法的事情,雖然只是隔著籠子與他見了一面,但那日的遭遇對于拓跋長日來說,怕是生平僅有的。她想了一想,道:“他若是愿意一見,本殿總是有時間的?!?/br> “是?!泵戏前讘聛?。 穆明珠又道:“聽聞非白身邊有押送貴重貨物的高手十數人,可否一借?” 孟非白道:“殿下要運送貴重之物?” “非常貴重?!?/br> “好?!泵戏前子执饝聛?。 穆明珠托腮看著他,笑道:“其實認識這么久,你也該知道,本殿并不是個臉皮薄的人?!?/br> 孟非白忍笑,端茶飲了一口,低聲道:“的確不是?!?/br> “但現下本殿卻的確有些不好意思了……”穆明珠望著他,摸了摸鼻子,又道:“你這么好說話,顯得本殿很貪得無厭的樣子……” 孟非白撥轉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頓,壓著一絲匪夷所思的情緒,低聲道:“在下好說話么?”天下同他做生意的人,從未有一個覺得他好說話。 難道不是因為她太能洞察人心,總是開出叫人無法拒絕的條件? 他看了穆明珠一眼,道:“就算是在下好說話吧?!?/br> 穆明珠想了一想,從他手中抽出那青玉簫,道:“本殿也是知恩圖報的人?!?/br> 在孟非白的注視下,她素手輕移,將那玉簫吹孔湊到了自己唇邊。 一道悠揚歡快的簫音,從氤氳著茶香與花香的東院傳出來,飄過了爬滿藤蔓的矮墻,沿著太泉湖傳開來。 東院太泉湖畔,正行到此處的齊云被翠鴿攔下來,聽得這一道簫音,忽然如遭雷擊、定在原地。 這次穆明珠入東院與孟非白見面,所談之事重大,因此特意叮囑了翠鴿,不管誰來都不許放入。 翠鴿因為有上一次在大明寺牡丹園外,沒能攔住齊云的教訓,這次格外堅定,一見齊云過來,便攔到路中間,低聲道:“齊都督,殿下吩咐了,她出來之前誰都不許進去?!?/br> 齊云并沒有硬 闖,只是立在湖邊,沒有更進一步,卻似乎決意要等穆明珠出來。 而穆明珠的簫音,正是在這時響起的。 齊云曾經聽過這一首曲子,不過不是簫音,而是琴音。 去歲韶華宮中,穆明珠月下撫琴之時,曾有過這一樣一支曲子。曲風與大周時下的曲風截然不同,輕快活潑,生機勃勃。曲子很短,但卻叫人過耳難忘。 在齊云看來,這大約是公主殿下興之所至、信手彈來的一支小曲,乃是她自創的。 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會有這么一天,她單獨吹奏給一位郎君聽。 “齊都督?”翠鴿被齊云的臉色嚇住,雖然戰戰兢兢的,仍是堅持道:“您等在這里也不太合適,不如您先去忙,待殿下出來,奴上報于殿下……” “不必?!饼R云嘶聲道。 就在兩人說話這會兒,東院里的簫音停頓之后又響起,仍是那一支小曲,只是吹奏的人卻更為流利,顯然不是公主殿下所為了。 四下無人的小院中,相依相偎、同吹一支玉簫的公主殿下與孟郎君…… 齊云閉了閉眼睛,壓下滿心苦楚,卻揮不去腦海中自動出現的畫面。 “不必告知殿下?!饼R云低聲道,在那簫音中喪失了最后一絲勇氣,他幾乎是從那簫音中逃離開來,卻止不住腦海中瘋狂的想象。 在那沒有第三個人的小院中,公主殿下會不會……對孟郎君做那些曾對他做過的事情…… 那些親密的牽手,那些炙熱的親吻,那些醉人的話語…… 只要公主殿下愿意,隨時可以賜予另一個人吧。 而他除了在痛苦與妒意中沉淪,無能為力。 穆明珠從東院中出來的時候,已是日暮時分。 翠鴿第一個迎上來,雖然齊云交待她不必上報,她仍是盡職盡責道:“殿下,方才齊都督來過一趟?!?/br> 穆明珠實現了自己想要的交易,心情正好,聞言笑問道:“哦?他說什么事兒了嗎?” 翠鴿道:“齊都督不曾說?!?/br> 穆明珠也沒有在意,心思已經轉到下一件重要的正事上,轉而問道:“蕭淵和薛昭回來了嗎?讓他們來見我?!?/br> “是?!贝澍潙聛?,她的職責已 經盡到,也不會多提關于齊云的事情,反而是問了一句,“殿下,靜念真的要做大明寺住持嗎?” “真的?!蹦旅髦榈皖^看她一眼,笑道:“怎么?你舍不得他?要留下來做個小尼姑不成?” 翠鴿被調侃得紅了臉,笑著擺手道:“沒有沒有……奴只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彼D了頓,又道:“奴也沒想到,有一天自己能做這么多事情?!?/br> 當她還是建業皇宮中一個小小的侍女時,她怎么都想不到自己還有cao持整座揚州城舍粥之事的一天,也想不到自己還有記錄萬千士卒應得田地的一天…… 翠鴿回想起來,感嘆道:“幸好當初殿下命碧鳶jiejie教奴等習字之時,奴有認真學……” 穆明珠笑道:“小小年紀,怎么老氣橫秋起來?”又道:“你這道理說得對。正所謂技多不壓身,凡事用心去學,學到了便是自己的。平時學到了本領,機會來的時候才能把握住?!?/br> 翠鴿仰頭望著她,聽得有些癡了,輕聲感嘆道:“殿下說的……都是很好的道理吶?!?/br> “道理人人都懂得?!蹦旅髦樾Φ溃骸澳隳茏龅?,就是你的能力了?!?/br> 翠鴿眼睛亮起來。 穆明珠笑道:“去傳蕭淵和薛昭來書房吧?!彼庖晦D,改了主意,道:“還是本殿去尋他們?!表槺阋灿H自看一看藥棚等地方的實際情況如何。 因為前世揚州水災過后疫病帶來的巨大影響,所以這一世穆明珠從決定入揚州開始,便著手安排預防疫病相關的事宜。 最開始因為要查陳倫之死、要與焦道成斗智斗、還要防著謝鈞背后出手,穆明珠便把防治疫病的事情,交給了薛昭。而薛昭之所以會跟她一同來揚州,正是穆明珠為了防治疫病,借口要薛昭給自己隨行調理身體,硬是把人從宮中帶出來,成了她揚州之行的專用醫官。 薛昭家學淵源,對于防治疫病很有經驗,入揚州城之后,不但在防治疫病上出了很大的力,包括救醒趙洋等人,也是對穆明珠幫助很大。 而最初薛昭會主動為穆明珠看診,卻是出于多年好友蕭負雪私下的請 求。 薛昭最初來揚州,不過是一樁差事、一則請托,但隨著揚州城中動兵,疫病有漸起之勢,醫者仁心,他在救治百姓的過程中,也就漸漸投入進去了。 這一個月來,薛昭把防治疫病,當成了他在揚州城內的頭等大事來做。 而穆明珠也放開權力,在治病救人這件事情上完全交給薛昭去做,她則在旁支持。 需要搭疫病所,她立時調兵調木料來;需要購置草藥,她立時出金出車馬…… 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如此一個月下來,薛昭竟有些迷戀在穆明珠手下做事的感覺了。 因為他原本在宮中為醫官,那忌諱是很多的,多年的規矩在上頭,做什么都束手束腳的。 薛昭私心中,很愿意脫了醫官的袍子,去東山道觀賞花參禪度日去。 只是他沒想到,在這位小公主殿下手下,他竟然重拾了治病救人的快樂,找回了醫者的初心。 “臣敢說,揚州城中的疫病已經控制住了,絕不會擴散出城?!毖φ训玫较?,從疫病所中出來,換了一身干凈衣裳,來外面樹下見穆明珠。 他望著穆明珠,因這位殿下很少在他治病救人的時候過來,問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兒?” 穆明珠笑道:“薛醫官這么說,本殿就放心了?!庇值溃骸皠e擔心,沒有事兒。本殿只是親眼來看看……”見出入的醫女鼻子底下都亮晶晶的,不免多看了兩眼。 薛昭道:“疫病會傳染,病從口鼻入。所以命出入的醫女醫官,都在鼻子底下抹了油?!?/br> 穆明珠點頭,想著從她帶薛昭進入揚州城后,統計上來的疫病人數,是一日比一日少的,專業的事情自然還是交給專業的人去做。 揚州疫病控制住,便保住了大周的糧倉。 大周的糧倉保住了,皇帝不會那么急迫要借世家之力。 那么,謝鈞要插手朝政、還要再花時間圖謀。 而她也可以稍微松一口氣了。 穆明珠便笑道:“薛醫官去忙吧?!庇值溃骸笆挏Y人呢?” 蕭淵這幾日是佐助薛昭理事的。 薛昭道:“蕭小郎君這幾日把所需的藥材、器具都制備好了。他閑時大約是往茶館去 了?!彼驗榕c蕭負雪是多年好友,因此說起蕭淵來,便加一個“小”字,稱呼蕭淵為“蕭小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