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93節
齊云站立在墻角的黑暗中,冷靜盯著綁在中間長凳上的陳立。 陳立已經面如金紙,血滴從他被戳破的十個手指頭上,一滴又一滴落下來,在長凳旁的木盆中積成薄薄一灘腥臭的血。 如果不看綁在長凳上的人,只看齊云的表情,會讓人懷疑他只是在看一只雞被宰割。 “都督……”陳立的嘴并沒有被堵上,他氣若游絲,拼勁最后的力氣,從喉嚨中擠出求救的話語來,“饒了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齊云仍舊隱身在墻角的黑暗中。 陳立又道:“若你果真要怨,當初你父親的事情,只能怨……只能怨陛下……” “是陛下……讓他做了棄子……” “你父親,是陛下……換取世家支持的籌碼……” 齊云黑眸越來越冷,他終于走上前來,湊到陳立耳邊,低聲道:“人為什么總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呢?”他抬起了烤紅的鐵鉗子,緩緩往陳立身上湊去,黑眸中隱下濃重的自厭之色,道:“我其實并不喜歡這等手段……” 火熱的鐵,燙上了溫熱的肌膚。 陳立嘶聲,發出短促而無力的一聲“啊”,渾身一瞬繃緊,又頹然松懈下去。 齊云挪開鐵鉗子,皺眉不喜空氣中的皮rou燒焦的糊味,盯著裝暈的陳立,有些陰鷙地瞇了瞇眼。他有自信,如果能對陳立用上對焦成俊那樣的手段,一定還可以從他嘴中挖出更深的消息,只是可惜……公主殿下還要陳立神志清醒活到陛下面前…… “扣扣”關緊的門扉外傳開兩聲輕響。 黑刀衛在外低聲道:“都督,櫻紅姑娘來了?!?/br> 齊云微微一愣,知是公主殿下有話傳到,便擱下鐵鉗子,以黑巾蒙上陳立的眼睛,打開門時,被外面明亮的光線刺得眼睛一瞇。 他在審訊室中,不覺時光飛逝,竟已經從深夜轉為了正午。 “殿下問,都督可曾審完了陳立。若是審完了,便提了人交給特使。若是還未審完,便請城外特使再候半日?!睓鸭t一面說著,一面遞上了穆明珠的私印。 齊云接了那私印在手。 這一方私印,乃是從前穆明珠玩笑之下自己刻來的,圓形玉質,里面刻了“大珠小珠”四字,筆畫秀美可愛。 齊云近日跟隨在穆明珠身側,見她出示過這方私印幾次,卻還是頭一回自己握在手中細觀。 櫻紅知這里乃是審訊室,對于黑刀衛的嚴酷也早有耳聞,并不愿久留,只守著禮節、等齊都督回話,誰知許久不聞聲息,抬頭一看,就見齊都督握著公主殿下的私印翻來覆去地看。 櫻紅心中暗想,齊都督不愧是黑刀衛出身,做事這樣細致嚴謹,雖說她是公主殿下的貼身侍女,前來傳話卻也要細細勘合信物。 這么一想,櫻紅原本對他作為準駙馬的幾分抵觸,也消解了些,總之,還算是個穩妥的人。 齊云摩挲著這方私印,不禁想起去歲穆明珠在月下的韶華宮中刻印章時的情形,又見那筆畫秀美可愛,是公主殿下極少現于人前的一面——就連對他,公主殿下也不曾展露過這樣的一面。 他握著那方私印,更覺愛不釋手,待到自己也覺沉默太久了,這才戀戀不舍交還回去,淡聲道:“不必。人已經審完了。請提走便是?!?/br> “是?!睓鸭t應下來。 齊云便命守門的黑刀衛入內,把陳立押送出去,與趙洋一同,給城外的特使交割清楚。 見櫻紅舉步欲走,齊云略一沉吟,問道:“勞煩留步。敢問殿下如今在何處?” 櫻紅道:“齊都督要見殿下?”她卻也不隨意透漏穆明珠的行蹤,只是道:“殿下現下不在內院。齊都督若要見殿下,待殿下歸來,奴會上報殿下?!?/br> 齊云斂了斂眉,沒有再追問。 他與公主殿下有一點默契,若是公主殿下外出,必然會知會他,由他帶黑刀衛再加一層保護。 如今公主殿下不曾傳話,那就是不曾出焦府老宅;可是卻不在內院,那便是去了別處。 齊云心中有點隱約的猜想,只是不愿面對,然而剛審過陳 立,心中郁結,不禁出了審訊室所在的院落,看似隨意游蕩之下,其實已經踏上了通過東院的路。 東院,正是孟非白所居的院落。 可以說齊云在與穆明珠有關的事情上第六感是非常準確的。 穆明珠的確是來東院見孟非白了。 雨過初晴的下午,穆明珠與孟非白對面而坐于花架之下,茶香裊裊、鳥鳴隱隱,若無俗事掛心頭、真是神仙日子。 “揚州大捷,若是沒有非白鼎力相助,本殿可走不到如今這一步?!蹦旅髦閺男渲谐槌鰝浜玫那嘤袷?,輕輕擱到孟非白身前的桌案上,含笑道:“非白家財萬貫,尋常東西自然也看不入眼。本殿身邊沒什么好東西,就是這一支玉簫,還是從焦家老宅秘庫中翻出來的,如今借花獻佛,還望非白勿怪?!?/br> 孟非白垂眸看了一眼那玉簫,手中撥轉的碧玉佛珠一頓,嘆了一聲,道:“殿下,你這樣草民很害怕?!?/br> 穆明珠笑道:“非白怕什么?” 孟非白似有些頭疼,看著那玉簫,輕聲無奈道:“上一回殿下空手而來,便套走了草民五十萬兩黃金。如今殿下還送了玉簫來,這一回怕不是要草民割肝挖心以償報吧?” 穆明珠故意笑出聲來,道:“非白可真是會開玩笑?!?/br> 孟非白摸了摸鼻子,頭疼道:“也沒有很會開玩笑?!庇謬@了一口氣,道:“殿下請有話直說。您這樣,草民真的害怕?!?/br> “別怕?!蹦旅髦楹Φ溃骸氨镜顝膩聿蛔鲎寣Ψ匠蕴澋馁I賣。做生意嘛,講究的是一個雙贏?!彼D了頓,轉為正色,道:“本殿初入揚州城時,手中無兵無錢,尋到非白這里來,雖說是交易,但其實是非白仗義相助,才有后來種種?!彼惶嶙约耗悯r卑奴“脅迫”孟非白就范一事,又道:“今時不同往日,非白上一筆買賣做得很成功。本殿如今據有揚州城,雖然士卒化歸為農人,但民心可用。異日若有要用兵之處,不用本殿親至,只要王長壽、秦無天等人打著本殿的名義,登高一呼,便有萬人響應。本殿的能力,非白也當看到了。既然本殿往上走了一層,咱們的買 賣是不是能談得更大一些呢?” 孟非白安靜聽著,清楚穆明珠說的都是實情。當初他之所以愿意拿出這五十萬兩黃金來,最關鍵的是因為穆明珠拿住了“鮮卑奴”,其次是因為穆明珠告訴他的整個計劃、非常切實可行。而經過揚州城一戰,穆明珠證明了她自己的能力,不管是御人、對戰還是后勤調度,她都是大周第一流的人物。在這樣的人身上投資,贏面總是大的??墒恰?/br> “如果草民沒有記錯……”孟非白輕輕開口,茶色溫柔的眸子望著穆明珠,如午后溫熱的太陽,“上一次殿下同草民所說的買賣,已經與大周比肩。若說比上一次的買賣還大……”他那溫柔卷翹的睫毛輕輕一顫,“殿下所圖,草民竟不敢想了?!?/br> 上一次穆明珠拉孟非白入局的時候,說的是要他效仿他的祖父,也立從龍之功,透露了她要奪嫡登基的野心。 而這一次穆明珠告訴他,要做比上一次還大的買賣。 比大周更大的,便是囊括了大梁的天下了。 可是大梁的騎兵,有天下莫敢與之爭鋒的悍勇。 大周避讓其鋒芒尚且不及,更遑論與之相爭? 只是孟非白的態度始終柔和,聲音也如隱隱流淌的清泉水,所以同樣的意思從他口中道出來,絲毫沒有質疑之感,反倒沖淡平和,甚至像是在為穆明珠擔憂了。 這等商人談判時的軟手段,穆明珠自然不吃。 “真不敢想嗎?”穆明珠笑盈盈問,眼睛一眨不眨盯著他。 孟非白輕輕垂眸,柔聲道:“真不敢想?!?/br> “屁話?!蹦旅髦樯仙硖竭^來,幾乎與他正面相對,盯著他的眼睛,道:“有那五十萬黃金換下的‘鮮卑奴’在,非白還有什么不敢想?” 孟非白瞳孔微動,但是很快又鎮定下來,輕聲一嘆,道:“殿下如此聰穎,草民本來也覺瞞不了多久?!?/br> “你怎么說?”穆明珠又逼上前來。 孟非白抬眸看向她,輕聲問道:“若草民不應,殿下可會阻攔?” “不會?!蹦旅髦閿蒯斀罔F道:“我答應過你的。你的五十萬黃金我拿到了,我當初對你的諾言自然也會兌現。即便你不應,還 是要帶那鮮卑奴離開,我也絕不會阻攔?!?/br> “當真?”孟非白細細看她面上神色。 “比珍珠還真?!蹦旅髦樽匀皇且懒说?。 孟非白又嘆了一口氣,道:“我就知道這玉簫不好收……”一面說著,一面已伸手摸起那玉簫來。 第100章 雨后初晴的小院內,孟非白與穆明珠對坐于花架之下。 孟非白握了那青玉簫在手,低聲贊嘆了一句,道:“好簫?!?/br> 此簫觸手溫潤,玉質細膩,不愧是收藏在焦府秘庫中的寶物。 穆明珠見孟非白握簫沉吟,便笑道:“非白還有何疑慮?” 孟非白搖頭一笑,道:“只是在下無關緊要的好奇心而已……” “非白想知道的事情,怎會無關緊要?”穆明珠笑道:“快說來聽聽?!?/br> “在下雖早知瞞不了殿下太久,但還是有一點好奇——殿下是何時識破了那人身份呢?”孟非白問的,顯然就是他甘愿以五十萬兩黃金贖買的“鮮卑奴”。 穆明珠微笑道:“能價值五十萬兩黃金的鮮卑人,天下實在并不多?!?/br> 孟非白點頭,淡聲道:“的確不多?!彼D了頓,又道:“不過也總有幾個了?!?/br> 穆明珠能確定那鮮卑奴的身份,其實是因為大梁南下破長安鎮的消息。上一世大梁只是在邊境蓄兵,但不曾真的南下,對外的說法自然是大梁趙太后的政見與皇帝拓跋弘毅不同。前世大梁撤兵之后,不過半年,趙太后最疼愛的小兒子拓跋長日突發疾病而死,趙太后心傷小兒子之死,沒過多久也病故了。自此大梁權力盡掌于皇帝拓跋弘毅之手,他秣馬厲兵、枕戈待旦,終于在四五年之后,揮兵南下,要實現一統天下的抱負。 前世穆明珠聽說大梁小皇子拓跋長日之事的時候,還有些感慨趙太后對他的寵愛。就譬如五根手指不一樣長,父母對子女的心也難免會有偏的。正如這大梁趙太后獨疼愛幼子,卻與做了皇帝的長子拓跋弘毅屢屢政見不合、以至于傷了母子之情一樣。 后來穆明珠見得多了,倒是漸漸明白過來。趙太后的偏愛,未必只是出于做母親的心。她是掌權的太后,可是長子拓跋弘毅成人之后,她就不得不放手權力、交付給長子。這個過程對于有野心的趙太后來說,想必是很痛苦的。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 臣,隨著拓跋弘毅漸漸掌權,趙太后深刻體會到權柄另付帶來的憋屈感。從前她是掌權太后,說一不二??墒峭匕虾胍愠霈F之后,大梁出現了新的政治中心,就連圍繞在趙太后身邊的老臣內心也開始松動。而趙太后與大周皇帝穆楨的情況又不同,大梁對女性是更加壓迫的,且趙太后比穆楨年長十歲,大環境與時間都不站在她這一邊。趙太后無力阻止她的兒子上位,但是她卻可以左右上位的是哪一個兒子。上位的兒子年齡越小,自然對她是越有利的。 她的長子拓跋弘毅,既嫡且長,又具備了帝王的素養,乃是朝臣心目中的不二人選,且早已繼承了帝位,只是因為從前年幼、不曾親政。 當拓跋弘毅這五六年來,一步一步收回趙太后手中權力的時候,趙太后心中的煎熬可想而知。 也許在不同的兒子之中,趙太后的確更喜歡小兒子的性格,但只是私下的喜歡,不足以讓一位掌權太后表現得如此偏愛。 大梁趙太后的偏愛,本質是趙太后想要扶持小兒子上位,以此攥住自己手中不斷流逝的權力的表現。 穆明珠原本沒有把那個見了她就拋媚眼的鮮卑奴,跟大梁小皇子聯系在一起。 直到這次長安鎮為鮮卑騎兵所破,事情與前世相比發生了變化。 穆明珠開始思考這變化的原因——是因為她在揚州城動兵,使得大梁趙太后也覺得這是可趁之機,因此與拓跋弘毅達成了一致嗎?還是因為別的什么變化呢?她想到了被困在揚州城內的那位鮮卑奴。值得孟非白出五十萬兩黃金贖買的鮮卑奴,一定不是無名之輩??纱罅耗苤颠@個價的人,這幾個月來并不曾聽聞有誰消失了。譬如邸報上所寫的大梁幾位將軍,都還在前線帶兵;大梁皇帝的幾位心腹重臣,也在朝中負責后勤調度。在所有能值五十萬兩黃金的鮮卑人中,只有一個人能數月不見于人前,還不會引起關注——那就是大梁小皇子拓跋長日。 因為趙太后的野心,皇帝拓跋弘毅對于這個最小的弟弟也是戒備心很重,只讓他在渤??こ院韧鏄?、做個閑散王爺,卻不給他任何掌權的正事。 一個只管吃喝玩樂的王爺,在他的郡國中消失了近半年,只要皇帝不下令去徹查,便不會有人主動去查。 而如果沒有穆明珠橫插進來,上一世孟非白應當早已救出拓跋長日、送他回到了大梁境內。 上一世原本以為勁敵已除的拓跋弘毅,驚聞幼弟活著回來了,這才班師回朝,先處理內亂。隨后便是拓跋長日突發疾病而亡、趙太后悲傷過度殞命。 所以從這條線去分析,孟非白其實跟他的爺爺一樣,富可敵國、便生謀國之心。 孟非白不是不愿在天下棋局上下注,而是他早已經下了注。 只是他這一注,沒有下在大周上面,而是下在了大梁上面。 可惜,他只贏了一半。 大梁內斗之中,趙太后一系是全然覆滅了的。 穆明珠抬眸看向孟非白,含笑道:“非白,你選的這一派是要輸的?!彼允遣煌跣?,又笑道:“不如跟著我。跟著我,我帶你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