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65節
謝瓊來建業城本是例行敘職,誰知一場夜宴中偶然見了回雪,自此便挪不開眼、走不動道了,百般借口留在建業城,怎么都不肯再回荊州去。只是回雪到底是謝鈞的歌姬,那是他叔父的人,謝瓊本來也不敢徑直開 口討要,直到有一回謝鈞宴客,要回雪出來作舞,席間有人調笑于回雪,被謝瓊指著鼻子痛罵,這段愛慕之情才算曝光。 流風與回雪乃是謝鈞親手調教出來的一對麗人,一擅歌,一擅舞。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即便是一條狗養在身邊十數年,也有感情了。 若不是因為謝瓊此事,謝鈞當也不至于送走回雪。 彼時寶華大長公主喜歡歌舞,卻沒有拿得出手的伶人歌姬。謝鈞正欲與寶華大長公主交好,便把回雪送了出去,也算是斷絕了謝瓊的念想,要他回荊州做正事去。誰知謝瓊青年人失戀,愈發行跡不堪,更有怨尤之語,最終惹得謝鈞動了怒,斬殺了他視若性命的愛驢。 這正是穆明珠離開建業城之前,去謝府要求謝鈞同來揚州賑災時,隔墻撞見的一幕。 而謝瓊見了血,這才算清醒過來。 如今謝瓊“迷途知返”,仍舊回荊州西府兵中做他的大官去。 昔日與流風一處起居、情同姐妹的回雪,卻回不來謝鈞身邊了。 流風在旁聽著,垂眸細思,心中難免凄涼,亦或有一絲不明緣由的憤慨,忍不住出言為回雪說話,大約心里還是有一分天真的期盼。如今鬧出事端來的謝瓊已經離開了,那么郎君可以把回雪接回來了嗎?郎君會這么做嗎? 流風怯怯地抬眸看向謝鈞。 謝鈞撫過她含淚的眼,贊道:“流風這垂淚之貌,堪比西子捧心?!北銛埶霊?,笑道:“郎君我也有幾分懷念你們雙姝在側時的快活。若回雪還在寶華大長公主府上,說不得還能換回來。如今她入了宮……這皇宮進去容易,出來卻難……”他想到設計讓回雪入宮的穆明珠,面上的笑容慢慢淡去,眸中顯出陰狠之色來。 這個橫刺里殺出來的小公主,已經壞了他不少好事。 自從穆明珠在揚州城內弄兵開始,他便避居到城外莊子上來,如今就好比那觀棋的君子,他只遙遙看她如何落子,在輸贏落定之前卻并不準備出言插手。 待到這一局分出輸贏,若是穆明珠輸了,那便 不必他出手,所有的計劃都不用變動。 但若是穆明珠贏了…… 謝鈞眸光沉沉,卻還有些沒有拿定主意。 畢竟,他對焦家也越來越不滿意了。 這個念頭還未轉完,謝鈞便見仆從入內傳報,說是揚州城內焦府的老爺焦道成應邀來了。 謝鈞微微一愣,手中慢慢折起建業城來的那封信,思量著這“應邀”二字從何說起。 一時焦道成入內,雖是暮夏時節,白日卻仍是極為燥熱。他雖然一路坐馬車而來,卻仍是汗濕夾背,狼狽不堪,拖著肥大的身軀走入正廳來,站定了先喘了幾口粗氣。 謝鈞不曾起身,上下打量他一眼,緩聲問道:“焦老爺是應謝某之邀前來的?” “是啊?!苯沟莱扇栽诖瓪?,道:“草民一見大人的帖子,便忙跟著大人的侍從來了……”他望著謝鈞面上神色,有些不安起來,從袖中抽出所得的帖子,呈給謝鈞,道:“這帖子上寫著……” 謝鈞垂眸只看了一眼,便瞧出這是仿了他的字跡。 仿的字跡可以騙過別人,卻騙不過本人。 同時他也認出了這筆仿字是誰寫的。 能把他的字仿寫到這等程度的,天下不多也不少,總有幾十人。但揚州城內有這份心,以此來愚弄焦道成,并且膽大包天作弄到他本人頭上來的,卻只有一位。 此等手筆,除穆明珠外不做第二人想。 “難道……”焦道成臉上滾下豆大的汗珠來,也不知是熱的,還是氣的,“有人偽造大人的帖子?”他倒是也很聰明,雖然的確被這肖似謝鈞的字跡蒙蔽了,但立刻反應過來,“是那位公主殿下?”他又道:“外面還有一隊坐著謝府徽紋馬車來的錦衣奴……” 那些自然也都是穆明珠的人假扮的。 謝鈞看著眼前焦道成又氣又急的樣子,又低頭看一眼那肖似自己的字跡,倒是想起最初見穆明珠的場景來。 那是明德十三年,他最后一位小叔父也病逝了,便離開陳郡來到建業城。 對于他的到來,皇帝穆楨是歡迎中又帶有警惕的。 歡迎是擺在表面的, 畢竟他是天下世族之望;而那警惕卻是寫在骨子里的,要他在南山書院做了院正。 看似是尊崇他,其實不給他半點實權。 這也在謝鈞預料之中,他沒有不甘,安分地接下了這份差事。 所謀既大,更當徐徐圖之。 至少表面上看起來,他是要做一位好院正的,來到南山書院之后,他第一件事情便是給所有的學生出了一道《易經》中的題目,要學生們論述。 那篇題目乃是《象》曰:“地中有水,師。君子以容民畜眾?!?/br> 南山書院的學生都有根基,除了極個別的幾人,多數都解對了。然而其中獨有一篇,叫他握在手中,來回讀了三遍才放下。那一篇,正是穆明珠所作。 “自井田之法廢,兵農既分,天下不患無兵,而患在有兵”。 其中最精彩的幾句,謝鈞現下還能記得,其思想見地,斷然不像是出自一位十三歲的小姑娘——哪怕她的身份是公主。 穆明珠這位小公主的天資聰穎,早些年已經傳遍大周內外。 謝鈞自然也多有耳聞,但是看了她的文章,卻有些疑心——懷疑這是她那位鸞臺右相的老師代筆所作,又或者這本是從蕭負雪思想中來的,穆明珠在旁聽到了便寫到了自己文章之中。 此后幾次題目文章,穆明珠所作都脫穎而出。 而謝鈞第一次見穆明珠,并不是在課堂之中,而是有一次天色已晚,他與一位友人對弈之后,沿著南山書院的林間小徑往后山宿處走去,卻見前面仍有燭光亮著。已是半夜,前院不該還有人在。他心中奇怪,便信步前去,卻見是書房之中還亮著燭火——這書房原是給貴胄子弟溫書之用。 南山書院分了寒門與世家兩派學生,寒門子弟多刻苦,而世家皇族所出的學生鮮少有留下來溫書的。 謝鈞心生好奇,便繞到書房前,隔窗一望,卻見是一位金色裙裝的女孩、正坐在書桌前冥思苦想,鋪開的紙面只落了半篇的文字。那女孩望之不過豆蔻年華,眉目清麗,如含苞待放的花。 他生平愛美人,不由笑道:“小姑娘,怎得這會兒還在 書房中用功?” 那女孩聽到他的聲音,似乎思緒被打斷了,有些惱怒地抬頭向他看來,眼神閃了閃,似是猜到了他的身份,忽然狡黠一笑,道:“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 謝鈞微微一愣,目光這才從她的面龐上劃過,落在那寫了半篇的紙張上,卻見正是他出的題目。他再往書房中看去,卻見角落里立著兩位錦衣貌美的侍女,屏息閉氣仿佛不存在一般,絕非尋常人家的侍女。 原來這就是名動天下的四公主穆明珠,皇帝穆楨親出的女兒。 他早聽聞她的才名性情,只是未曾料想到她竟還有如此的美貌。 在他想來,一個太聰明、又太愛展示這份聰明的女人,是絕不可能美麗的。 可是書桌前的少女擱筆笑吟吟看著他,看出他的身份、玩笑般反問他的話、與那解了一半的文章,無不彰顯著她的聰明智慧,而她的美貌擺在臉上,無可置疑。 平心而論,穆明珠是一個所有讀書人都想擁有的學生。 她聰明,一點就通、舉一反三;她勤奮,夜以繼日、熟能生巧;她是公主之尊,向人討教時卻謙虛有禮;她正值大好年華,卻連尋常女兒家的嬌氣都沒有,錯了便認錯,從不頂嘴找借口。她做事也很妥帖,對師長有種不過分的殷勤,叫人心里舒服。她偶爾提出的問題,會叫人感嘆她是從何想來的,也大受啟發。 謝鈞深感遺憾——穆明珠沒有生在他族中。 如果穆明珠這樣的孩子生在他族中,他是愿意全力栽培,托付一族文脈的。 如此過了三個月,謝鈞在課堂上也時不時見到穆明珠,漸漸對她有了了解。 一個含苞待放的美麗少女,身邊是不可能沒有狂蜂浪蝶的。 只是因為她乃公主之尊,大部分男學生也不過遠遠望著,敢遞一封書信上前的都已經算有膽量了。 而其中有一人不同,那就是穆國公的獨子穆武。 明德十三年那會兒,穆武還沒有變成獨眼。 他是穆明珠的表哥,又很得皇帝喜愛,故而氣焰囂張,大約認為他是男子,而穆明珠是女子,所以并 不把穆明珠的身份看在眼中。大約也是因為從前他與穆明珠之間有小摩擦之時,皇帝并不曾說過什么。 穆明珠出落得美麗撩人,穆武自然也看在眼中,言談舉止之間,便有些不規矩。 謝鈞在課上也見了幾回,見穆明珠只不理睬穆武,卻也沒有斥責他。若說上告親長,事情又太小。他以為穆明珠大約就要忍耐下去了。 那日放課,他見穆武與穆明珠拉扯不清,卻是穆武不知拿住了她什么把柄,要她晚些時候獨自往后山林中去。 穆明珠應了下來。 謝鈞當時心中一嘆,想著穆明珠再如何聰明、到底是女孩,不知男人齷齪之處。他生平愛美人,不愿見一朵還未綻放的嬌花,給穆武這等低劣貨色戕害了,只是此事也不好聲張,便悄悄跟隨而去。 卻不想他跟隨之所見,完全顛覆了他對穆明珠的印象,甚至給他都留下了陰影。 當時他站在山間盤旋而上的小徑間,穆明珠與穆武立在小徑下面的林木之中,樹木恰好遮擋了他的視線,又是暗夜之中。 他其實沒太聽清底下穆明珠與穆武的交談聲,直到穆武的哭聲傳了出來。 一開始他以為是穆明珠被欺負哭了,意識到是穆武哭了之后,整個人都恍惚了一瞬。 然后他就聽到穆明珠的聲音,在他與旁的老師面前溫和可親的嗓音,此時卻高亢閃亮如一柄尖刀。 “穆武你是不是活夠了,心思敢動到你奶奶我頭上來!雞吧長了二兩rou就忘了自己是什么狗東西!別動!我這匕首歪上一寸,就叫你斷子絕孫!” 兇惡的話語,出自穆明珠口中。 穆武哭著哀求,含糊不清道:“好表妹,是我錯了!我不該動壞心思!求求你,放了我!嗚嗚,我還沒有娶親,你不要……”他忽然殺豬般大叫,又被人捂住了嘴。 穆明珠的聲音順著風飄到謝鈞耳中來,“叫什么?只是在你大腿上劃了一下,我先試試刀?!?/br> 謝鈞這才確定自己沒想錯——穆明珠竟然是要…… 就聽穆明珠又道:“你別害怕,你看宮里那些太監不是活得 好好的嗎?你閉上眼睛,我使刀很快的,只要兩下,你以后再不會生出壞心思——噓噓,我知道,我知道不是你起了壞心,就是你雞吧這二兩rou不好。它不好,咱們就割了它去……你忍著點,千萬別動,若是你一動,我這手一抖……” 那一夜,謝鈞站在南山書院后的冷風中,聽著穆明珠威脅恐嚇她的表哥,卻好像自己也遭受了一番劫難。 有那么幾個瞬間,他從穆明珠的語氣中判斷,感覺她好像真的要動手。 他差一點就出聲制止——畢竟,在他的計劃中,一個沒了子孫根的穆武,就成了廢棋。 他本是為了保護穆明珠才跟著行來,誰知最后反倒要出面保住穆武,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可是每次在他出聲之前,穆明珠便轉了話鋒,并沒有真的動手——她語氣中的怒氣與惡意如有實質,可真到手上的動作卻很理智。 而穆明珠的語氣既然能騙過謝鈞,自然騙過穆武更是不成問題。 在她的捉弄之下,穆武幾度崩潰,痛哭流涕,狼狽不堪。 待到穆明珠懲戒夠了,把受傷的穆武拋在林中,先行離開;而穆武好半晌才扶著樹站起來,一瘸一拐往林外走去。 謝鈞立于高臺上,把整件事情在腦海中復盤一遍,才覺穆明珠不只是個聰明美麗的小姑娘,也不知是個勤奮刻苦的好學生。她此前不曾訓斥穆武,乃是故意縱容;她讓穆武以為拿住了她的把柄,“逼著”她獨自前往林中,其實是她要設計穆武落單的場合;她口口聲聲說著“雞吧二兩rou”,毫無未出閣女兒的羞澀;她準備好了一把匕首,并且真的劃破了穆武的大腿…… 穆明珠她有勇有謀,夠狠能忍。 生在皇家,若為男兒身,不能奪嫡繼位,便是死路一條。 因為沒有任何一個新君,能容忍這樣一位兄弟存在。 即便她是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