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7節
已是日暮時分,穆明珠走過雕欄畫棟的公主府,來到蕭負雪所在的園子中。 府中的園子還只修了個雛形,有湖有亭,只是花草還都簡陋,假山的石頭也呆板。 波光粼粼的湖畔,唯有那長身玉立、持竿垂釣的青年是最好的風景。 那是蕭負雪。 蕭安,字負雪,鸞臺右相、名動天下。 他是她的啟蒙恩師,也是她情竇初開時的幻夢。 他是皇帝一手提拔起來的俊杰,也在宮變那一夜親手遞上了退位詔書。 他拒絕她不合時宜的感情,理智得保持了體面的距離,卻在生前最后一夜、于囚牢之中寫滿嵌著她名字的詩詞。 上善若水的是他,決然赴死的也是他。 穆明珠一步步走近蕭負雪,無數紛雜的念頭在心中翻涌。 最終,她走到蕭負雪身邊,撿起橫放在湖畔的另一根魚竿,與他一同于夕陽下垂釣。 不知過了多久,穆明珠輕聲道:“右相大人,你知道嗎?” 蕭負雪輕輕轉眸看她。 穆明珠抖了抖魚竿,認真道:“這湖中還沒來得及放魚?!?/br> 蕭負雪微微一愣,繼而右手虛握成拳,抵在唇邊,彎腰輕笑起來。 穆明珠望著他的笑容,不自覺舔了舔嘴唇,也笑道:“姜太公釣魚是愿者上鉤,右相大人卻比之更勝一籌?!?/br> 蕭負雪將魚竿斜插在湖畔橫伸的柳枝上,笑過后溫柔雙眸中水光瀲滟。 穆明珠為他美色所惑,呆了一呆,有些慌亂移開視線,卻察覺蕭負雪方才持魚竿的乃是左手。 她心中一驚。 蕭負雪擱下魚竿,左手下意識揉搓右腕,揉了兩下微微一愣,又停住,略有些不自在得將右手掩在長袖之下。 穆明珠心跳如擂鼓。 上一世直到宮變前三個月,楊虎假傳圣旨命蕭負雪入宮,踩碎了他的右腕。自那而后,蕭負雪便改為用左手,而因為右腕的傷病,時時需要揉按舒緩疼痛,漸漸便成為了習慣。 穆明珠做幽靈的那三年里,曾無數次見蕭負雪揉按右腕。 可是在她重生的這個時間節點,距離宮變還有整整三年,蕭負雪的右腕也沒有被楊虎踩碎——他怎么會有跟前世一模一樣的習慣? 既然她能夠重生而來,那么蕭負雪為什么不可以? 一念至此,穆明珠只覺自己呼吸都停止了。 “右相大人……”穆明珠努力穩住聲線,露出如常的笑容,道:“右相大人若是執意要走,府中侍從必然是不敢真攔的。大人留下來,是有意在等我嗎?” 蕭負雪不答反問,輕聲道:“殿下要臣過府,是有何事呢?” 穆明珠保持理智,道:“我的十四生辰,想問右相大人討一份生辰賀禮,不過分吧?” 蕭負雪點頭道:“不過分?!?/br> 穆明珠又道:“右相大人墨寶貴重,我想求大人贈一行字,可以嗎?” 蕭負雪又點頭道:“可以?!?/br> 一時仆從在亭中鋪好筆墨紙硯。 穆明珠留神細看蕭負雪的動作。 只見蕭負雪走到石桌前,果然是下意識左手先往墨筆處去,頓了頓才換成右手。 穆明珠攥緊了自己發顫的手指。 蕭負雪凝筆微頓,眸色認真,仔仔細細寫下八個字來。 穆明珠勾頭看時,卻是“仙壽恒昌,芳齡永繼”八個字。 她捂住自己嘴巴,才能忍下忽然涌上來的哭聲。 這八個字,出自《紅樓夢》。 她幼時跟隨蕭負雪讀書習字,常于閑暇時同他胡亂聊天。有一樣她最愛做的事情,便是把現代那些或有趣或經典的作品,當成故事講給蕭負雪聽。她講東海有仙山,集日月之精華的石頭里蹦出來一只無法無天的猴子;她講大觀園里有一群美好的女孩,來償淚的林meimei,戴金鎖的寶jiejie;她講劉關張桃園三結義…… 蕭負雪總是含笑聽著,有時候問她東海的石頭究竟在哪座山上,有時候又同她一同計數大觀園里的果木究竟能有多少出產、是不是入不敷出,聽到劉關張桃園三結義,也只是笑一笑,擇日給她一本《三國志》,要她也看看正史。 只有《水滸傳》的故事,因為早已經被穿越的起點男昭烈皇帝排成了劇目,不必穆明珠再講。 有時候蕭負雪會問她這些故事從哪里聽來的。 她便轉轉眼珠,只道是書上看來的——至于哪本書,倒是已經忘記了。 蕭負雪微微一笑,也不追究。 就這樣,她從一個奶聲奶氣的小娃娃,講到成為了一名窈窕的小淑女。 蕭負雪也從教導她讀書習字的朝散大夫,成為了名動天下的鸞臺右相。 此時蕭負雪寫下的這“仙壽恒昌,芳齡永繼”八個字,正是當初穆明珠講給他聽的。 他既然是重生而來,自然知曉她前世死在了十七歲。 如今這“仙壽恒昌,芳齡永繼”八個字,乃是希望她永遠年輕、長長久久活下去。 蕭負雪提筆寫就,含笑道:“這份賀禮,殿下可還滿意?” 穆明珠對上他含笑的眸子,心中酸楚,壓下淚意,輕聲道:“滿意,我很滿意?!?/br> 蕭負雪望著她,忽然微微一愣,低頭看一眼自己寫下的賀詞,又抬頭看一眼忍淚的女孩,不自覺左手又扣住了右腕,柔聲道:“殿下可是遇著什么難事兒了?” 穆明珠對上他關切的目光,咬緊牙關,露出一個欲哭的笑,輕聲道:“是,我遇上了一樁天大的難事兒?!?/br> 她要登基為皇,重生便是她的先機。 可偏偏又來一個蕭負雪。 第9章 正如穆明珠所料,蕭負雪的確是重生而來的。 當他在天牢之中,飲下毒酒后,本以為將魂歸地府,誰知道睜開眼睛,蕭負雪發現自己坐在隱約有些熟悉的馬車里,跟車的人正戰戰兢兢同他解釋。 “右相大人千萬恕罪,奴才們也是不得已。若是不能請右相大人到府上稍坐,小殿下定然要不悅的。懇請右相大人可憐奴才們,只去府上坐一坐,哪怕一盞茶時分便走,奴才們也算是交了差事?!?/br> 蕭負雪詫異過后,漸漸明白過來。 雖然不清楚原因,但他回到了小殿下穆明珠十四歲這一年。 因為他記得清楚,就是這一年,穆明珠派人半途“請”他過府。 前世他的確被“請”到了府中,可當時同行的執金吾牛劍擔心事情鬧到皇帝跟前,隨后便又將他從府中接走了。 這一世不知為何,卻沒有牛劍與他同行了。 到了穆明珠府中,跟隨他的侍從也準備接他離開,畢竟還要入宮去見皇帝。 蕭負雪沉默一瞬,卻要侍從留在府外等候了。 他正需要一處清凈之所,理一理思緒——還要問一問那位小殿下,當初請他過府,究竟是為了什么。 現下蕭負雪知道了,她是要討一份生辰賀禮。 從穆明珠五歲起,他便教導于她,一直到女孩十三歲那年。八年間,他總是為她備下生辰賀禮的,哪怕只是一支筆、一方硯??墒桥㈤L大了,有些距離不得不保持,有些關系不得不斷開。 前世她的十四歲,他備下的賀禮直到她死去也沒有送出。 這一世,他有機會寫下給她的賀禮,以他的博學,最后卻也只有八個字相贈。 既然有再活一世的機會,他希望她能夠“仙壽恒昌、芳齡永繼”,再不要死在十七歲芳華正好時。 女孩見了他所贈的字,卻并未露出快活的神色,反倒像是受了委屈,一向明亮的眸中像是蒙了霧。 “是,我遇上了一樁天大的難事兒?!迸⑷缡钦f。 蕭負雪恍然,所以她前世“請”他過府,的確是遇到難處了吶。 他起身,傾身向前,雖然心情急切,但到底抵不過再遇見她的欣悅,含笑道:“什么難事兒?殿下慢慢說?!?/br> 穆明珠忍淚望著蕭負雪,心知他不清楚她的經歷,還當她是當初那個十四歲的小殿下,卻不知她也已歷經生死、再入人世。 蕭負雪見她不語,試探著問道:“可是抄佛經出了紕漏?” 他所了解的穆明珠,總是以皇帝的事情為最緊要的,近來若說有事情能讓她難到含淚,大約與皇帝有些關系。 穆明珠搖頭。 蕭負雪又道:“那是南山書院的課業太重了?謝先生的課,你可還習慣?” 穆明珠逼退嗓音中的哽咽,“都挺好的?!?/br> 蕭負雪眸光一轉,聲音放得愈發輕柔了,小心問道:“那可是齊郎君惹殿下不快?” 前世穆明珠要跟齊云解除婚約的事情,同蕭負雪說了沒有一千遍,也有八百遍。 可是每一次蕭負雪都勸她與齊云好好相處。 穆明珠沒料到他會主動提起齊云來,愣一愣,落寞一笑,道:“右相大人又要勸我接受陛下的恩典,領了這樁婚事嗎?” 蕭負雪眸色一黯,卻是破天荒道:“卻也不盡然?!?/br> 穆明珠此時情緒已漸漸平復下來,道:“那右相大人的意思是?” 蕭負雪背對著她,望向余暉瑟瑟的湖面,沉默一瞬,而后輕聲道:“臣記得殿下一直想去云夢澤看一看?!?/br> “是?!?/br> “既然在建業城中不舒心,不如出去走走?!笔捸撗┹p聲道:“南國風光多秀麗,殿下年少,還有許多地方未曾去過。待到來日北伐收復故土,殿下便可再看一看北國風情。如何?” “聽起來不錯?!?/br> 蕭負雪轉眸看向她,柔聲道:“殿下想要幾時啟程?臣命人備下車馬?!?/br> “母皇會允許么?” “殿下不必擔憂。臣會向陛下說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