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8節
“右相大人同我一起去走走看看嗎?” 蕭負雪微微一愣,竟然沒有拒絕,想了一想,道:“待過兩三年,臣交付了手上政務……” 穆明珠別開目光,全然明白他的用意。 按照前世的發展,她留在建業城,怎么都要受到政斗波及。蕭負雪此時的提議,是希望她能離開這個權力漩渦的中心點,暫時外出避禍,等到一切平定之后,尋妥善的時機再回來,說不得仍舊能做一個錦衣玉食的殿下。 只是可惜她已經不打算做一個安分守己的公主。 她此生的盡頭,就在這權力的漩渦中。 蕭負雪的這一番好意,她終究是要辜負了。 “多謝右相大人賜字?!蹦旅髦槲⑿Φ溃骸案娜瘴覍ぜ妓嚭玫慕橙?,把右相大人所贈的這幅字裱起來,懸于我書房之中?!?/br> 蕭負雪便知她方才雖然應了,卻并不打算真的離開建業城。 他心中輕輕一嘆,仍是柔聲道:“既然贈予了殿下,便任由殿下處置?!?/br> 忽然見前方假山后,鬼鬼祟祟探出一個腦袋來。 “什么人?”穆明珠高聲道。 那侍從閃身出來,跪倒在地,道:“殿下恕罪,是秦公公命奴才來的,說是前頭宮里來人了,請殿下過去……” 卻原來是秦媚兒方才挨了罰,不敢再自己進來傳話,捉了個侍從出頭。 穆明珠輕聲道:“我這一場胡鬧,耽擱了右相大人的正事。大約是母皇派人來尋右相大人了……”她一面說著,一面當前向前院走去。 蕭負雪緩步跟隨在她身側,柔聲道:“殿下的事情,也是正事?!?/br> 穆明珠微微一愣。 蕭負雪沒有停步,聲音仍是低柔和緩的,像是暗中流動的清泉,“殿下若是再遇上了難處,不管何時,不論何地,總可以來尋臣拿主意?!?/br> 穆明珠百感交集,一笑道:“我以為先生不要我……”她頓了頓,又補上了一句,“……不要我這個學生了?!?/br> 蕭負雪負在身后的雙手交握在一處,幾乎攥出了汗水,口中淡淡道:“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臣教導殿下近十年,怎么能舍棄殿下……這個學生呢?”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了通往前院的院門處,卻見前院內燈火通明,黑衣黑帽的少年負手立在廊下,于初升的月光中瞇眼望著并肩走來的穆明珠與蕭負雪,兩隊氣勢駭人的黑刀死士分列于他兩側,像是只等他一聲號令便撲上來拿人。 “右相大人半途失蹤,”齊云開口,聲音寒如三九雪,“陛下還以為建業城中出了命案?!?/br> 穆明珠一揚眉,道:“你明知道他在我府上?!?/br> “你”、“他”、“我”,齊云討厭女孩這句話中的每一個字。 齊云面無表情,道:“若不是我接了這趟差事,明日搜尋右相大人的布告,就該貼滿建業城了?!?/br> “那還真是多謝你了!”穆明珠道。 “不必?!饼R云淡聲道:“臣不過是為陛下辦差罷了?!?/br> 蕭負雪開口道:“走吧?!?/br> 穆明珠也上了入宮的馬車。 蕭負雪坐在后面的馬車里,在車簾放下的前一瞬,示意齊云附耳過來。 齊云微微一愣,壓低帽檐,冷聲道:“右相大人有何吩咐?” 蕭負雪望著少年,想到前世據說他是為了給穆明珠報信而死,低聲道:“殿下年幼,又生來尊貴,但并非刁蠻無理之人,只要齊郎君素日多容讓些,殿下自會明白齊郎君的心意?!?/br> 齊云森冷盯著他,忽然拇指一動,挑起了刀柄。 蕭負雪安坐車中,如巋然不動的高山之雪,只靜靜望著少年,眸光比是夜的月光更皎潔。 齊云刀柄橫轉,壓落了車簾,隔絕了蕭負雪的視線,未有一語回應。 穆明珠并不知曉后面兩人詭異的交鋒,她坐在規律晃動的馬車里,在一個人的空間里,靜靜理順思緒。 前世宮變之后,蕭負雪是唯一表現出對她有愧的人。 經過穆明珠作為幽靈那三年的見聞,她大約能拼湊起當初叛黨的計劃。 首先是她的母皇向來身體康健,至少前世看起來還能再做十年皇帝,誰也沒料到她會忽然重病不起,機要盡付于面首楊虎等人手中。楊虎等人本就是仰仗女帝而活的,從前作威作福,惹下了多少仇家自己心中有數,一旦女帝驟然病故,而上位的若不是他們扶持的人,到時候楊虎等人必定逃不過一場清算。 所以楊虎等人乃是狗急跳墻,匆忙中要扶持穆武上臺,先就要鏟除蕭負雪等朝中的中堅力量。于是發生了楊虎假傳圣旨,意圖殺死蕭負雪之事。 蕭負雪乃是叛黨的最后一塊拼圖,若不是到了絕境,他大約也不會背叛一手提拔了他的女帝。 宮變那一夜,蕭負雪負責入殿,請女帝寫下退位詔書,卻不知道同一時間,幕后的謝鈞早已下了斷言“余者皆可饒過,唯有穆明珠此女不可留”。 不得不說謝鈞看人的目光是很準的,他看透她風流荒唐的表象,清楚她有足夠興風作浪的智慧與手腕;他亦清楚她對母皇深沉的孺慕之情。若是前世留下她,她定然會如謝鈞所言,攪亂他下到半途的整盤棋。 等逼宮之后,蕭負雪來尋她的時候,她已然芳魂永逝。 這是那一場驚變中,蕭負雪不曾預料到的事情。 現下蕭負雪也重生了,很明顯對她還心懷愧疚,并不清楚她重生的事情,目前看起來似乎對她比前世好了許多,大約是為了彌補從前的遺憾。 從權謀的角度來講,她想要登基稱帝,有一個重生而來、又對她心懷愧疚的右相大人,豈不是很好的事情? 更何況前世蕭負雪亦死在謝鈞手中,這讓他和她擁有了共同的敵人。 直到馬車停在宮門外,穆明珠走在前往議政殿的路上時,還在低頭盤算著這些事情。 齊云在一旁,暗暗看著女孩跟在蕭負雪身后、失魂落魄的樣子,握刀的手又緊了緊。 蕭負雪已經入殿,穆明珠與齊云未得傳喚,暫且等候在殿外。 此時蕭負雪入殿,原本在殿內侍奉女帝的楊虎便退了出來。 齊云仍是標槍一般筆直立在白玉階上,不曾看楊虎一眼。 若在從前,穆明珠也從不理會楊虎,此時卻不同。 她見了楊虎,微微一笑,道:“倒是忘了還楊郎君的傘?!?/br> 原本標槍般筆直立著的齊云忽然一動,黑眸向她轉來,目光中有幾分難以置信的意味。 楊虎已知小殿下對他轉了態度,此時便也走過來打聲招呼,笑道:“不過一柄傘罷了,不值殿下掛心。殿下若喜歡,小人那里有上好的制傘匠人,任憑殿下吩咐?!?/br> “那本殿便先謝過楊郎君了?!蹦旅髦橥褍删?,陪著下了白玉階,看他一步三回頭得去遠了,才轉身回來,低頭仍盤算著蕭負雪重生的事情。 齊云在旁冷眼看著,張口欲言,想到蕭負雪的話,忍了一忍,到底忍耐不得,冷聲道:“殿下如今竟到這等地步了嗎?” “什么?”穆明珠迷??聪蛩?。 少年薄唇微抿,吐出來的話語,如一支支鋒利淬毒的箭,“楊虎縱然與右相大人有幾分相像,卻是陛下的人?!?/br> 穆明珠眨著眼睛看他,頓了頓才明白過他話中的意思來。 她只覺一股無名火躥起來,想到前世他冒死報信之事,告訴自己要忍耐,咬牙憋了一瞬,仍是忍耐不得,恨恨道:“齊云,本殿看你多少有點大??!” 第10章 夜涼如水,寂靜的議政殿外,穆明珠呵斥齊云的這一道聲音,略顯突兀,順著夏夜的風,飄入議政殿去。 女孩的聲音清脆悅耳,縱然是斥責,也別有一番青春活潑之感。 議政殿內的氛圍卻迥然不同,顯得有些沉重肅穆。 皇帝穆楨坐于上首的龍鳳須彌座上,示意女官把今日自揚州八百里加急呈來的奏報轉給蕭負雪翻閱。她本是寒門之女,不甘泯滅于民間,十五歲時入宮為侍女,入了世宗皇帝的眼,一步一步走到了皇后的寶座上。世宗在位的后十年,因身體不甚康健,而太子尚且年幼,諸多政務便交付于穆楨手中。她育有三子一女,長子便是八歲被封為太子的永和太子周睦。 永和太子周睦自幼聰穎過人,深受世宗皇帝喜愛,更是朝臣眾望所歸,本人更是勵精圖治、銳意進取??上觳患倌?,世宗皇帝駕崩之后,百日孝期未過,永和太子周睦也一病故去。其時穆楨所出的另外兩子周瞻與周眈尚且年幼,不到親政的年歲,而世宗皇帝另外育有八位皇子,卻都不能服眾。彼時世宗駕崩不久,時局動蕩,鮮卑人虎視眈眈,大周當以穩固為第一要義。 穆楨自此臨朝稱制,做了大周的女皇帝,一眨眼便是十四年過去了。四年前,隨著穆楨所出的第二子周瞻年滿十四歲,朝臣中希望再立太子的呼聲越來越高。兩年前,穆楨難以彈壓洶涌群情,便立了周瞻為太子??墒沁@周瞻這太子做了不過一年,便因謀反遭廢,被丟入了天牢。 此時皇帝穆楨端坐在龍鳳須彌座上,已經是五十歲的人了,一雙眼睛卻仍是瑩潤有光澤??粗?,便叫人相信了那一句“歲月從不敗美人”。不難想見,三十五年前,當世宗皇帝于深宮中撞見十五歲的穆楨時,該是怎樣的驚艷。 與常人想象中的皇帝不同,穆楨通體穿戴樸素,身著藕荷色常服,樣貌又有幾分和婉,偶爾覲見的官員會驚訝于皇帝的和氣。只有機要大臣,長久相處之下,才會見到她關鍵時刻露出的鋒芒與機斷。 半生驚心動魄的經歷,都藏在皇帝穆楨眼角細細的紋路間。 “陳倫失蹤了?!被实勰聵E輕聲道,搭在椅背上的手指痙攣似得抽動了一下。 蕭負雪已經將奏章看到了尾聲。 陳倫乃是鳳閣侍郎,寒門出身,二十年前南山書院的甲等頭名,由皇帝穆楨親自取中,選入朝中。這二十年來,陳倫輔佐皇帝,風雨共度,乃是皇帝的心腹重臣。 這次揚州水患,去歲修筑的堤壩竟然連連崩塌,一州之中半數郡縣都淪為澤國,受災流民以百萬計。 皇帝震怒,將揚州刺史等要員一擼到底,命陳倫前往監督賑災、詳查案情。 誰知道陳倫入了揚州地界后,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已整整七日沒了音訊。 蕭負雪在來的路上,已經理順了時間與事件,他記性過人,雖是重生而來,此時卻沒有生疏之感。他記得清楚,前世陳倫的確是死了。只是究竟死在何人手中,一直是個糊涂案。前世皇帝曾派齊云領黑刀死士前去秘密查探,但齊云遇險傷了腿之后,這件事情便沒了下文。大約并不是查不到,而是因為查到了,皇帝反倒不愿再查下去了。 蕭負雪心中有幾個猜想,只是有待證實。 他想了一想,低聲道:“不如臣親往去查……” 皇帝穆楨緩緩搖頭,道:“大周百事都要你參詳過目,朕可不能放你出建康城?!彼D了頓,又道:“暗中查訪的人選,朕已經定好了?!?/br> 蕭負雪便知這多半指的就是齊云。 皇帝穆楨眸光一轉,忽然問道:“外面可有什么風聲?” 蕭負雪清楚皇帝在問什么。 前世這個時間點,皇帝剛把廢太子周瞻投入了天牢之中,將廢太子黨羽一網打盡。人心惶惶,而朝中再度沒了儲君,可是這大周總會迎來下一位君主,各方勢力又在蠢蠢欲動,往自己看好的那一注上押寶。 蕭負雪稍作沉吟,低聲道:“一兔脫籠,萬人齊呼——似是有些人心不安?!?/br> 皇帝穆楨蹙眉不語,隱有憂慮。她轉了話題,對女官道:“去傳外面兩人進來?!庇謱κ捸撗﹪@道:“也不知他們方才在外面拌什么嘴?!?/br> 話音方落,穆明珠便當先走入殿內,齊云解刀入殿、跟隨其后。 穆明珠笑道:“母皇同右相大人說什么趣事兒呢?叫兒臣在外面好等?!?/br> 皇帝穆楨不答。 底下女官笑道:“正說殿下與齊駙馬拌嘴有趣呢?!?/br> 穆明珠垂眸——其實母皇心里很清楚,她前世跟齊云并不是小兒女拌嘴,而是強烈反對這樁婚事。只是她的反對,對于母皇來說,沒有任何力度,自然可以當成一樁玩笑,輕輕一筆帶過。 皇帝穆楨道:“朕聽說你半途出了禮佛堂?” 穆明珠應了一聲,道:“母皇恕罪,兒臣今日抄經途中,忽覺眩暈,有些身體不適,怕是要辜負母皇厚望,寫不完這千遍的《心經》了?!?/br> 稱病躲懶,這種事情哪個年輕人沒有做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