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6節
他的手指,有捏碎人骨頭的力道。 穆明珠只覺左前臂一陣劇痛,她不假思索,右手前伸,“吭啷”一聲刺響,已是拔出了少年腰間長刀,橫于兩人之間,迫使少年松了手。 齊云隨身的兵刃豈會如此輕易被人奪去。穆明珠伸手拔刀的動作固然快捷靈動,但在齊云眼中看來,仍是緩慢足以拆解的,但是那一瞬間他已然理智回籠,沒有阻止穆明珠拔刀,同時卸去了手上力道,順著穆明珠刀鋒所指,連退兩步,俯首沉聲道:“臣死罪!” 如果說最初穆明珠要求他脫衣,還半是認真半是隨口一說,那么此時她卻被激起了脾氣。 今日他是脫也得脫,不脫也得脫了。 穆明珠忍痛將被他捏過的左手臂藏在身后,右手持刀,刀鋒直指少年,靜了一息,待手臂痛意稍緩才要開口說話。 齊云這一下出手,倒是叫她想起來了前世她執意要逃脫這樁婚約的部分原因。 這樣一個睚眥必報、又武力高強的人,剝了她二哥的皮,射瞎了她表哥的眼,換做是誰,都不放心要他來作枕邊人。 上一世穆明珠便是這么想的,若果真與齊云成婚,日常生活中難免有些磕磕碰碰,他被得罪了當下又不言不語,日后她怕是連自己怎么死的都不清楚。所以前世這個時間點,正是她鬧著要解除婚約最激烈的時候。倒是也可以理解。 前世這會兒她哪里敢單獨約見齊云,縱然每次跟他大吵的時候,也都是當著眾宮人的面,確保自己安全無虞,穆明珠才敢敞開了說話。 因上一世死后得知少年冒死為她報信,穆明珠此時對少年的懼意去了,至少一個肯冒死救她的人,總不會一言不合就殺了她。 穆明珠這次再開口,只有簡單直接的一個字了。 “脫!” 樹林中靜無人聲,只有偶爾被驚擾鳴叫的飛鳥,松柏灌木的清香在夏日午后的空氣中氤氳。 齊云因冒犯在前,再不好推拒,雖不知穆明珠用意,仍是垂了眸,忍著難堪,緩緩抽開了衣帶。過招之時出手如電的少年,此時手上卻像是負了萬鈞之重,遲緩艱難得褪去一層又一層的衣裳——黑色披風、緊身的外裳……一件又一件落在青苔橫生的泥地上。 只剩了最后一件素白的里衣。 他的手指按在衣襟處,遲遲不能再動。 穆明珠此時手臂疼痛已經緩過來了,估摸著只是皮rou之痛,沒有傷到骨頭,欣賞著少年的難堪之態,方才心中惱怒也已消散,見他不肯再動,也不出言催促,而是長刀遞出,一點寒芒停到了少年衣襟處。 察覺寒意迫近,齊云本能要出手阻攔,生生強忍下來,按在衣襟上的手已緊握成拳。 穆明珠揚眉一笑,刀尖如一只寒涼的手,瞬間挑開了少年衣襟處的系帶,往側邊輕輕一撥—— 一陣風吹過,少年緊實的胸膛露出大半,心口完好無損。 穆明珠斜倚松樹,含笑細觀,見少年雖仍舊黑帽遮眸,卻已經從耳根紅透到脖頸,連胸前的肌膚似乎也染上了淡淡的粉色。她忽然有點奇怪的聯想——少年手上肌膚曬成了麥色,身上倒是白。 就在這樣難堪的境地下,少年忽然開口,聲線有些不穩,卻勾得人心中發癢。 “若殿下今日此舉,是為了要臣答應前番爭吵之事。那是不可能的?!?/br> 穆明珠微微有些詫異,她前世跟齊云爭吵的事情多了,一時也記不起究竟是什么事兒。 “好了,穿起來吧?!蹦旅髦閷㈤L刀拋還給他,揉著發脹的左前臂,這才談起正事兒來,“近來揚州水患的事情,你聽說了沒?” 齊云迅速攏好衣裳,面上緋色還未褪去,心神也有些恍惚,聞言遲疑了片刻,才寒聲道:“臣略有知曉?!?/br> “你不要插手?!?/br> 齊云微微抬頭,有些詫異得看了她一眼。 穆明珠不清楚母皇是何時下令要他去揚州查潰堤大案的,因此只道:“總之本殿近日有事情要你去做,你就留在建鄴城中?!?/br> 齊云系著腰間衣帶,心中詫異更深,沒有吭聲。 穆明珠道:“你聽到了沒有?” 齊云開口,仍是那陰惻惻的語氣,道:“臣以為,殿下并不愿與臣多有牽扯?!?/br> 這就是齊云人前人后的兩面性,在人前他是寡言少語、誠意十足的準駙馬,人后卻是一句話就能把穆明珠點炸的混蛋玩意兒。 若穆明珠果真是有事相求,卻對上齊云這樣的態度,兩人最后注定又是不歡而散。 好在穆明珠已是重生而來。 她想了一想,前世這個時間點,兩人的關系的確快到谷底了,她也的確是什么事兒都不想跟齊云扯上關系。那么從齊云的角度來看,她忽然約他私下見面,還要他近期為她做事,的確有些不合常理。以齊云謹慎的個性,自然要多家探問。 但她這是為了幫齊云保住健康的腿。 若是她此時好聲好氣求肯他,那才更加不可思議。 所以她板起臉來下命令,雖然看起來有些奇怪,卻已經是此刻最好的途徑了。 穆明珠呆著臉思索。 齊云便從帽檐底下,暗暗觀察她,目光偶爾會落在女孩方才被他誤傷的左臂上。 穆明珠才要張口說話,卻聽一道尖細的嗓音從林邊響起,隨后就見一位穿得花蝴蝶似的宦官小步快跑過來。 那宦官口中親熱喊著,“小殿下,成了!成了!大功告成!” 這宦官,便是她那大長公主姑姑所贈,前世端了毒酒要灌死她的秦媚兒。 齊云一見秦媚兒,眸光轉冷。 秦媚兒花蝴蝶似得撲到穆明珠跟前兒,臉上滾著汗珠,喜滋滋道:“小殿下,這回兒您可得好好賞奴才!”他故意賣關子似的,目光往齊云身上一溜,陰陽怪氣道:“喲!齊郎君也在呢!這……這……這倒是叫奴才不好開口了?!?/br> 穆明珠前世喜歡用秦媚兒,除了秦媚兒伺候著她胡鬧、又是姑姑所贈之外,便是因為喜歡看秦媚兒拿腔拿調得擠兌齊云。 此時卻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兒了。 齊云見秦媚兒作態,冷聲道:“既然殿下另有要事,臣便少陪了?!闭f著移步欲走。 穆明珠眉毛一揚,道:“本殿準你走了嗎?”不待齊云說什么,轉向秦媚兒,淡聲道:“本殿與齊郎君在此處說話,吩咐了不許旁人擅入。你倒是好,不問自入,還大呼小叫?!?/br> 秦媚兒被穆明珠忽然的態度轉變弄懵了,但他機變很快,見狀雖不知為何,但明白自己是觸了小殿下霉頭——只要齊云出現,小殿下心情一準不會好。他便“噗通”跪在了青苔地上,自己連連掌嘴,道:“奴婢沖撞了小殿下,奴婢該死!奴婢真不是東西!奴婢瞎了這對綠豆王八眼!” 他一通連說帶罵,把自己好一番貶損。 穆明珠明知這是個養不熟的狗東西,仍是被他逗得“噗嗤”一樂。 她正是十四歲的好韶華,膚白若雪,綠鬢如云,一笑起來,如天光乍破,明麗絕倫。 少年自帽檐下,深深望著她的笑顏,按住刀柄的手,忽而又緊了緊。 穆明珠足尖踢一踢秦媚兒,道:“好啦,起來吧?!?/br> 秦媚兒心中一喜,就知道小殿下吃這一套,還沒等站起身來,卻聽那尊貴的主兒又道:“你這樣自己給自己掌嘴,手上又有幾份力道?既然你誠心誠意領罰,那明日便去慎刑司領一百個嘴巴,也算是盡了你的心?!?/br> 秦媚兒起身到一半,僵在了半途中。 穆明珠咯咯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怎么?不愿意?” “愿意!奴婢愿意!”秦媚兒苦著一張臉,還要堆出笑來。 齊云在旁見了,暗暗詫異,又看了穆明珠一眼。 穆明珠這才問道:“你方才說‘成了’,是什么事兒成了?” 秦媚兒這次不敢玩花活了,老老實實,平鋪直敘道:“日前殿下入禮佛堂抄佛經時,曾交待奴婢,幾時殿下出了禮佛堂,便叫奴婢當日帶人把右相大人‘請’到公主府中。奴婢這些天來一直盼著殿下出禮佛堂,今日聽聞殿下出了佛堂,奴婢不敢耽誤,忙帶齊人手,于右相大人入宮的半路上把人給‘請’到了公主府。事成一成,奴婢不敢耽擱,忙尋到書院來同殿下報喜。右相大人如今……就在公主府候著殿下呢!” 他口齒伶俐,語速又快,生怕哪里不合意又挨罰,這一通講述下來,竟沒給穆明珠打斷的機會。 穆明珠被前世自己安排的劇情驚到了,又當著齊云這個準駙馬的面,一時竟覺難以開口應答。 雖然很低微,但她分明聽到了,從少年口中,發出了一聲寒涼的嗤笑。 “既然殿下另有要事,臣便少陪了?!边@話齊云方才也說過一遍,此時再說卻另有一番含義。 穆明珠因承他上一世冒死報信之恩,又還頂著未婚夫妻的名頭,此時難免有些理虧,這次不再攔他,硬撐著道:“好。本殿這里……先處理些瑣事?!?/br> 少年本已轉身欲走,聞言卻又頓住,半回首,又是那陰惻惻的語氣,慢吞吞道:“鸞臺右相,怎好說是瑣事?”一語畢,也不待穆明珠回應,便快步離開了。 第8章 穆明珠從林中出來時,沒想到蕭淵正帶著牛乃棠在等她。 見她出來,蕭淵倒轉折扇,點一點站在他身邊的牛乃棠,笑道:“我見小郡主像是被你捉來的,便暫且替你看住了,免得給人跑了?!?/br> 牛乃棠好不容易熬過了一整堂課,見表姐離開課室,是個機會,正要遛回府中補覺,誰知道偏又給蕭淵拿住了,此時抱臂皺眉。小小姑娘,卻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 穆明珠道:“別想著逃課。若是再給本殿知曉了,你便來宮中做粗使丫鬟?!北忝鼨鸭t親自送牛乃棠去課室。 牛乃棠胳膊擰不過大腿,只得聽命。 蕭淵見穆明珠往下山的路走去,跟在一旁,笑道:“你當真就只為了上謝先生的課而來?他的課沒了,你便要走?” 穆明珠一面往沿路往山下走,一面蹙眉道:“我外面有事兒呢?!?/br> “怎么?佛經還沒抄完?”蕭淵笑道,“認真問你,明日的宴會你真不來了?” 穆明珠道:“我是認真的啊,不去了?!鳖D了頓又道:“這個月的宴會都不必邀請我了。我都不去?!?/br> 蕭淵腳下一頓,又跟上,打量著她,笑道:“這是怎么了?從今往后,你要收心向佛了不成?” 穆明珠沒吭聲,悶頭走了幾步,側眸看他,道:“你跟著我下山干嘛?” 蕭淵道:“你有心事?闖禍了?” 穆明珠又沒吭聲。 蕭淵打量著她,玩笑道:“你該不會真把我叔父綁到府上去了吧?” 穆明珠腳下一頓——原來她還提前跟蕭淵計劃過。 蕭淵駭笑,折扇敲打著掌心,贊嘆道:“殿下真乃豪杰??!” “閉嘴吧你!” 在蕭淵的大笑聲中,穆明珠快步離開了南山書院。 她坐在轆轆作響的馬車中,回憶著上一世這會兒光景與蕭負雪有關的事情。 彼時她正接了母皇的命令,一整個夏日于禮佛堂中抄佛經;偏偏入禮佛堂前一日,她聽到了關于蕭負雪的傳言——據說皇帝有意撮合最心愛的女官與蕭負雪、成就一段佳話。那時候蕭負雪已經辭去了教導她的差事一年多。那日她等在議政殿外,等到蕭負雪踏著月光出來,裝作偶然撞見的樣子,同他玩笑道:“右相大人等等本殿如何?待到本殿同齊云解除了婚約,便將你從面首扶正?!彼仓肋@話荒唐,可若不是荒唐言,她更不知該說什么。蕭負雪怎么回答的,她已經記不清了,大約是勸她與齊云永結同心。她入了禮佛堂,卻不能放心下蕭負雪,生怕自己出來的時候,蕭負雪已經是別人的夫君,于是交待秦媚兒,要他盯牢了蕭負雪的婚姻大事,絕對不能叫旁的女人得了手。至于要秦媚兒把蕭負雪“請”到公主府的事情,也的確是有的。 只是上一世,蕭負雪被“請”到她府上之后,不久便被聞訊趕來的執金吾牛劍“救”走了。她并沒有見到蕭負雪。 而這一世,不知是她出禮佛堂早了數日的原因,還是有了旁的什么變動。 蕭負雪沒有離開公主府。 他還在她府中。 馬車緩緩停下來,公主府已經到了。 這雖是為她而造的公主府,但上一世穆明珠卻一夜都不曾在此住過。她前一世只想離母皇近一些,再近一些,直到十七歲宮變都不曾搬離皇宮——當然這一點落在有心人眼中,又是她圖謀不軌的又一明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