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5節
少年的眼睛藏在壓低的帽檐下,不容易被看見。 他握筆的手,卻恰好游走在透過窗戶落下的陽光明暗交界線處,像他的人一樣,對穆明珠來說,有種混沌難明的感覺。 少年的手,與蕭負雪那樣如玉如竹、一生執筆的手不同,早已被野外的陽光曬成了麥色,手背虎口處都有斑駁的傷痕,錯綜的疤痕有的深些、有的淡些,顯示著主人在不同時期經歷的危險。他偶爾露出的掌心有超越年齡的厚重繭子,是常年習武留下的痕跡,以至于他握筆的姿勢也與時下的子弟不同,倒像是捏著一支極短小的兵器。 大約是察覺了女孩的目光,少年握筆的手一頓,終于輕輕抬首,自帽檐下露出一雙黑沉沉的眼睛,向她看來。 穆明珠光明正大看他,對上他的目光,便微微一笑。 少年一愣,復又低下頭去,凝筆于半空中,不知在想什么,大約是思路被打亂了,暫時擱下墨筆,轉而在已經墨汁滿滿的硯臺上磨起墨來。 穆明珠索性趴在書桌上看他,回憶著前世兩人的相處。 其實兩人小時候就算相識了。 齊云的父親齊石,也是黑刀死士出身,先是跟隨世宗皇帝,后來做了女帝的孤臣,手上沾滿了世家的血。等到拓拔族南下,敵軍壓境,女帝不得不仰仗世家之力御敵,當初作為女帝掌中刀的齊石,便是被世家清算的第一人。齊石不得不北上御敵,卻死得離奇,最終也不知究竟是死在陣上,還是死于自己人手中。等到拓拔族大軍退去,女帝緩過氣兒來,始終記得孤臣齊石當初的犧牲,便將他留下的獨子齊云接到宮中撫養。 齊云十一歲入宮,而她時年九歲。 有齊云作對照,穆明珠察覺,原來母親對她,尚且不如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孩子。 早期她心中其實是嫉妒齊云的,感覺齊云就像是男版的“晴格格”。她努力做得再好,卻總有一個齊云什么都比她更得母皇喜愛。 其實齊云小時候有些女相,漂亮極了,又總是小啞巴似的不說話,惹長輩憐愛也是很正常的。但穆明珠那會兒跟他是“爭競”的心,也沒心情欣賞他的美,從一開始就煩他煩得要死,只是好在是成年人的里子,三觀正常,也不會下手欺負他。 但是旁的同齡人可就沒她這么能忍耐了。 比如她的二哥周瞻和舅舅家的表哥穆武。 在齊云來之前,周瞻是母皇最喜愛的兒子,常被皇帝呼作“吾家小豹子”,但齊云一來,以十二歲的年紀,便在圍獵場上穩穩壓了周瞻一籌,被皇帝笑稱“如今又來了一頭猛虎”。 虎乃山中之君,自然比豹子要厲害許多。 至于穆武,則是因為受身邊世家子弟的影響,對齊云很是不喜,揚言要給他點顏色瞧瞧,叫他父債子償。 那年周瞻十六歲,穆武十三歲,一個是皇子,一個是皇帝外甥,倆人聯手,還有什么事兒不敢做? 他倆倒是沒把齊云怎么樣,畢竟知道皇帝看重他,下手是有分寸的。 他們宰殺了齊云的馬。 那是一匹老馬了,據說是齊云的父親留下來的,當他的父親死于前線,留下來的唯有這一匹老馬。 穆明珠不清楚那匹老馬究竟是不是齊云父親留下來的,只是那日她去御馬監尋自己的愛馬時,剛好撞見周瞻與穆武殺完馬、還要迫使齊云賠罪的場面。 她現下已經記不清那老馬的顏色模樣了,只記得她被馬頭落地、鮮血橫流的場面嚇了一跳。 穆武命侍從押著齊云,要他給周瞻下跪,口中嚷嚷著,“這馬沖撞了殿下,你是怎么管教的!還不給殿下賠罪?” 周瞻負手立在一旁,冷眼看著。 這兩人看齊云不順眼的事情,穆明珠早已知曉,見狀自然清楚恐怕不是齊云的馬沖撞了二哥,而是這倆人故意挑釁。況且退一萬步,就算當真是這馬沖撞了周瞻,馬也殺了,還追究什么?殺人不過頭點地。 穆明珠記不清自己當時究竟說了什么,總是看不過去出面攔下,把穆武罵走了,又出于人的同理心,命底下人幫忙收葬了齊云的馬。她本待就此離去,卻見看似冷靜的小少年其實渾身都在發抖。 小少年在圍獵場上射狼射虎都不怕,又怎么會因為一匹死馬而害怕?所以他的顫抖,必然不是出于恐懼,而是為了壓制心中的悲憤,做出了全部的努力。 那是她第一次隱約摸到齊云的真實性情,遠不像他表面看起來那么安靜漂亮。 她到底不是真正的小孩,擔心小少年受這樣的刺激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來,便全當日行一善,沒有放他立時就走,而是邀請他一同前往她愛馬所在的馬廄。 那個下午,她一面給愛馬洗刷梳理毛發,一面同小少年說話,直到他稍微恢復正常、不再發抖,才放他離去。 殺馬事件后,兩人關系稍微緩和——當然主要是穆明珠單方面的緩和,畢竟齊云總是一副樣子。 等到她十三歲那年,賜婚的旨意一下,這短暫的和緩立時蕩然無存,兩人關系急轉直下,比陌生人還不如。 其實穆明珠現下想來,當初她留下小少年,是低估了齊云。 殺馬之事后,齊云一沒有向皇帝告狀,二沒有向周瞻與穆武尋仇——至少在他有足夠強的實力、找到足夠好的機會之前,他按捺住了。 齊云直到十六歲這年,在圍獵場上尋到了落單的穆武,一箭貫穿了他的左目。據說齊云還是收著力道的,否則強弩之下,便能叫穆武腦殼粉碎。他找的時機太好,恰好是廢太子周瞻事變之后,穆武因從前與周瞻關系密切,此時避禍還來不及,竟然啞忍下來。而至于廢太子周瞻,昔日皇帝口中的“吾家小豹子”,已經身陷囹圄,日夜為齊云嚴刑拷打——數年后建鄴城中傳言,據說齊云當初將周瞻的皮分作數層,一層一層剝了下來…… 此時左目已盲的穆武,就坐在課室中排,偶爾看向后方時,僅剩的右目中會閃著怨毒的光。 但他現在不敢有所行動。 至于周瞻…… 依照時間推算,她的二哥此時應當在天牢之中,不知已經被剝了幾層皮,又還剩幾層皮。 而這一切的cao刀手齊云,就坐在她身旁的書桌前,緩慢沉著得磨墨,把所有陰暗的秘密都藏在他壓低的帽檐之下。 待到放課的鐘聲響起,在這同窗皆平等的南山書院中,穆明珠不確定自己還能喚住少年。 課室內靜悄悄的,無人私語,唯有墨筆落在紙張上的“沙沙”聲響作一片。 穆明珠是個講文明的學生,此時也不會開口破壞課堂記錄。 她提筆在空白紙上寫了一行字,推給少年看。 “放課后小樹林等我”。 少年磨墨的手一頓,分明看到了紙上的字,卻沒有反應,就好像看不懂這句話的意思一樣。 穆明珠便又添了一句。 “怎么樣?來不來?” 作者有話要說: 穆明珠:本殿上課從不說小話,本殿只是傳紙條。 第7章 整個課室內靜悄悄的,唯有筆鋒拖過紙面的沙沙聲,學子們或揮毫作文,或停筆思索。 來布置題目的書童束手立于上首,眼觀鼻鼻觀心,只等著最后收攏文章,遞交給先生。 牛乃棠坐在穆明珠前面,抓耳撓腮,至此時才寫了個題目。她本就是這一屋子里年齡最小的,還逃了半年課,能把題目解釋清楚已是不易,更何況還要契合題目寫一篇文章出來。學習比起看話本來,怎么都枯燥艱澀了許多。她有心裝病躲出去,又害怕給就坐在身后的表姐攔住,真正是如坐針氈,就盼著放課的鐘聲響起。 距離放課還有一段時間,穆明珠倒也不著急,見少年沒有反應,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便索性換了一支細筆在那紙上作起畫來。 她在現代有素描功底,此時細細的筆鋒簡單勾勒幾筆,便出了一個圓頂斗笠似的官帽。 穆明珠畫幾筆,便側頭看少年兩眼;看他兩眼,再又低頭勾勒幾筆。 紙上的畫作已漸漸有了雛形。 她畫的正是身邊的少年。 畫到最后,穆明珠想起作幽靈的那三年來,下意識在畫中少年身邊添了兩筆,連起來正是一口棺材,筆落了一半才覺不吉利,便又隨手涂去了。 書童提醒,“還有一盞茶時分便放課了,請諸位檢查各自文章?!?/br> 坐在穆明珠前面的牛乃棠,方才苦惱之下,竟趴在桌上不知不覺睡著了——畢竟她昨晚熬夜看話本,可是一宿沒睡,此時被書童的提醒驚醒,大驚之下,也顧不得文通字順,提筆便寫,只想著不能交白卷丟人現眼。 穆明珠瞥了一眼少年,卻見他的文章剛好寫到尾聲,心知是等不到他在紙上寫下給自己的回復了。也是,以少年謹慎的性情,凡是落在紙上的字句都是慎之又慎的。 她便在那紙上又寫了一句,“你若來便點點頭”,后半句暫且放在腹中,若是少年不肯來,便怪不得她用綁人的手段了。 穆明珠這次把整張紙都推到了少年面前的書桌上,由不得他不看。 齊云稍稍垂眸,便見女孩推來的潔白紙張上,自上而下寫了三句話。 “放課后小樹林等我” “怎么樣?來不來?” “你若來便點點頭” 在這三句話旁邊,還有一則小畫像。 畫中少年寬帽遮眸、腰系長刀,坐于書桌前,正提筆寫字,他身側打開的長窗外翠竹掩映。 作畫人就坐在畫中少年的身邊。 齊云凝視女孩清雋的字跡,許久。 就在穆明珠以為少年不會有所回應時,卻見他那黑色的官帽輕輕動了,隨著他的下頜一起,有個極微小伏度的上下起伏。若不是穆明珠一直盯著看,幾乎難以察覺。 少年點了頭。 穆明珠勾唇一笑,便扯回紙來,隨手揉作一團,丟在桌上紙簍中,隨后自會有櫻紅收拾處理。 便在此時,放課鐘聲響起,書童依次收了眾人所作的文章。 穆明珠對齊云道:“跟上?!闭f著,便當先向外走去。 齊云起身,跟在女孩身后,卻在無人注意的角落,探手撿出了女孩丟在紙簍中的那一團紙,使之隱匿于黑色披風下。 南山書院的樹林很多,穆明珠要尋一處清凈地方與人說話,底下人自然就把周邊清場了。 穆明珠走到一株巨大的松柏前停下,回身看時,就見少年正從林木的邊緣處走過來。 方才在課室中,兩人都坐著時還不覺得,此時少年一步一步向她走來,穆明珠卻控制不住想起棺木中少年的模樣——想到他胸口那烏溜溜的洞,想到他彎成弓的殘腿。 甚至有那么一晃眼的功夫,穆明珠看到少年心口破著洞向她走來,定睛一看,卻又明明是健全完好的人。 穆明珠閉了閉眼睛,心知是在棺木中那三年少年的模樣給她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談正事之前,她決定先給自己洗洗眼睛,免得日后做夢還會見到少年心口破洞的駭人模樣。 少年已經走到她面前,沉默得等她開口。 穆明珠簡單直接道:“把上衣脫了?!彼臒o旁騖,自然說得干脆。 少年卻猛地腳步一頓,如果是此前聽到女孩喚他名字,還只是懷疑出現了幻聽,那么此刻他幾乎確信是自己聽錯了。 “愣著做什么?”穆明珠催促道:“脫啊?!?/br> 齊云下意識將手放在了衣帶前,卻遲遲沒有動作。 氣氛因為他的僵硬變得詭異起來——或者說,穆明珠終于后知后覺得察覺了這道命令的曖昧之處。 可是她無從解釋。 索性也就不解釋了。 穆明珠上前一步,直接自己動手,伸向他胸前衣襟…… 齊云如被驚醒的猛虎一般,幾乎是本能動作,立時伸手鉗住了女孩伸來的小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