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 第9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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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真一怔,現在要坦白么?他指尖發冷,心臟弼弼急跳,撞得胸口疼。 他柔柔笑開,答道:“前輩去了哪兒?怎得這么久才來?” 再延一延,容他想個合適的說辭。 可他看見,師尊的目光一寸寸冰涼了下去,好像失望至極。 “我回地下河邊了,看到你們留下的訊息才過來的。繞了路,時辰就耽擱了?!卑倮餂Q明深吸了一口氣,“裴真,我有話對你說?!?/br> “有什么事兒坐下說,”謝岑關沖百里決明招手,“來來來,別都站著?!?/br> 百里決明沒搭理他,兀自開口:“八年前,仙門百家圍剿抱塵山。喻家先鋒攻上山巔之前,我在我徒弟謝尋微的眉間施下了一道惡鬼血詛。尋微先天純陰,是爐鼎利器。這道血詛,能保護她不受他人欺侮玷污。我的血詛藏在她的經脈深處,除我之外,無人可以找到她體內的詛咒本源?!?/br> 裴真似乎預料到什么,心里一空,指尖冰涼如雪。 百里決明緩緩抬起手,朝裴真的眉間伸出食指。裴真的經脈一震,一道鮮艷的紅痕從他眉心顯現。謝岑關和初一都瞪大雙眼,心懸到了半空之中。紅痕愈發明顯,漸漸凝為一滴血珠,與裴真的眉心分離,漂浮到百里決明的指尖。 鐵證如山,無可辯駁。 百里決明望著這滴血,萬分慘淡地笑了笑。 “裴真,為什么你身上會有尋微的血詛?我該叫你裴真,還是尋微?” 謝尋微臉色蒼白,幾乎無法呼吸,他艱難地開口:“師尊……” 謝岑關忙站起來,道:“百里前輩,這事兒怪我。這孩子本早就要同你說清楚的,是我怕你生氣,死命攔著。怪我怪我,你別同他置氣?!?/br> 他說得越多,百里決明越憤怒。血滴在他指尖蒸發,他眉宇間滿是陰翳,“滿嘴瞎話。你早就知道,喻聽秋、穆知深是不是也知道?喻聽秋從前那么討厭尋微,最近忽然就不找尋微碴了。師吾念的別業建在潯州,穆知深早就知道內中真相。闔府上下,無論是人還是鬼侍,你們都知道裴真是謝尋微。獨我一人蒙在鼓里,像個傻子?!?/br> 百里決明走到崖邊,山風吹得他臉頰冰涼,他澀聲道:“尋微,你騙得我好苦。江左仙門,個個虛假偽善。就連我親生父親和我阿叔,都是說謊不眨眼的混蛋偽君子。我母親蒙受欺瞞,落得如此地步。我只信你,你是我徒弟,我從不曾猜忌你懷疑你。卻沒想到,騙我最深的,恰恰是你?!?/br> 謝尋微心中大慟,他撩開衣擺,跪倒在地,俯下身去,額頭重重磕在地上。 “尋微欺侮師尊,不敢狡辯。求師尊責罰!” “責罰……”百里決明低頭看他漆黑的發頂,“你跟我八年,我從不曾罰過你。你回答我,是不是師尊哪里對你不好,你要這樣報復我?” “不……不是這樣……師尊大恩,尋微拼今生無可回報?!敝x尋微閉起眼,淚水滴落泥地,洇出星星點點的淚漬。 百里決明滿心疼痛,“你我師徒悖逆天倫,尋微,師尊日后該如何面對你?” 冰冷的哀傷像無聲無息的潮水,淹沒謝尋微的心房,他無話可說。 初一看不下去了,本想告知百里決明寒山道場舊事,卻又不敢。這事兒是謝尋微心底最大的傷疤,平日里輕易不能提的。他那么高傲一個人,這時候若揭出來,叫他師尊親父得知他往日如此不堪,只怕他自己也熬不過去。便開口道:“前輩,郎君重病在身,前輩縱然憤怒,也請多多憐惜郎君?!?/br> 謝尋微心里浮起希冀,師尊會因為他生病原諒他么?師尊最疼他的,他知道,師尊最是心軟。 百里決明沉默片刻,道:“我又怎知,你所謂重病加身,是真是假?” 謝尋微臉色蒼白如紙,心里希冀的燭火撲滅,霜雪緩緩鋪滿心頭。心是冷的,身子也是冷的。淚水終于止不住,一滴滴從眼眶跌落。他支起身,伸手去夠百里決明的衣袂,“師尊,對不起……對不起……尋微錯了,尋微知錯了?!?/br> 百里決明回過身,抬頭望了望上面的一線天,道:“我記起來了,我來過這里。我六歲夭折,魂魄來到此處,見到了諸天大靈,還有紅色的明光。我看到許多魂魄往光里跳,大約是去往生吧。那時候我阿母喚我回家,我要走,有個叔叔攔住我,告訴我人死了,生人的呼喚就不要再理了??晌覜]聽,一意孤行地跑了?,F在想想,若我那時候跟著大家去往生,是不是就不用再受這些苦了?為什么人活著的時候要受苦,死了還要受苦?這世上的苦楚,到底有沒有盡頭?” 沒有人回答百里決明的問題,這世上太多問題沒有答案。 他們說天音有求必應,有問必答,它可否告訴他,他的盡頭在哪里? 百里決明解下腕上的牙色發帶,放在手心。 “謝尋微,我會去問天音,如何破你的命格。如果你的病是真的,我也會問它,如何為你醫治。做完這兩件事,你我緣分便了了?!?/br> 百里決明燃起掌心焰,那發帶在焰火中蜷曲、焦黑,化為灰燼。他不再憤怒,也不再悲傷,他冷峻的眉眼里再無悲喜。 “從今往后,你我師徒,恩斷義絕?!?/br> 灰燼在風中飄揚,謝尋微眼睜睜看著那發帶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流著淚搖頭,“不要……” 百里決明手一揚,灰燼隨風而去,恍若紛紛揚揚的小蝴蝶。他縱身一躍,跳入深不可測的深淵。謝尋微惶然大喊:“師尊——” 謝岑關和初一忙上前攔住他,不讓他跟著跳下去。他大悲大慟,初一怕他血行加快,針入心脈,立時在他頸后劈了一掌。劇痛襲來,黑暗罩住上謝尋微的視野。 他的呼喚也隨著灰燼飄散在風里,無人回應。 第132章 千萬恨(一) 黑暗莊嚴廣闊,無限的寂靜深處仿佛有亙古的回音。陰翳中的諸天大靈俯首凝望,萬千魂魄無聲前行。 百里決明從冰冷的水中爬起來,站起身,赤足跋涉,踽踽獨行。他活了六年,死了五百年。死亡的路途像一場沒有止境的下墜,從那天落入枯井,他如同一片枯萎的葉,墜落著,直到如今。 寒涼的水浸沒腳背,一生的悲喜在他腳下水中倒影里顯現——出生時祥云滿天,紅蓮初綻;抱塵山上登高望遠,小小兒郎意氣風發;他死時墜落枯井,槐葉紛飛似蝶;陰木寨里彷徨兩百六十年,他與桑桑頭抵著頭酣睡……一切光影漩渦般混雜聚散,記憶紛沓而過,抱塵山、天都山、穆家堡、潯州別業,最終一切光景落定,若有胭脂水色浸透漣漪,水中倒影定格,卻是忍冬花深處,那個人的回眸一笑。 一只小雞崽躍入漣漪,踩起無數水花。這雞不知道什么時候又鉆到了百里決明這里,它低頭看謝尋微的水中影,道:“既然舍不得,何必說那么狠的話?” 聽見它的傳音,百里決明就知道它是誰了。 “你閉嘴?!卑倮餂Q明沙啞地開口,“怎么諦聽天音?” “嚴格說來,從來就沒有什么天音?!卑倮镄\說。 百里決明一愣,“什么意思?”他舉頭望陰影里的巨臉,它們或歡喜,或忿怒,或寂靜,“那些東西不是天音么?” “當然不是?!卑倮镄\搖頭,“靈兒,你忘了么,經書里說:人死后,見一生歡喜忿怒,得寂靜而往生。那些不過是萬千魂魄的心象,它們不會說話。人死之后,魂魄歸于西難陀。這里是上一代人的終點,也是下一代人的起點。數千年來,人們孤步跋涉,來到這生與死的交界。他們叩問的不是什么神秘的‘天音’,而是這些已死的鬼魂?!?/br> 黑暗里,無數透明的霧氣穿梭過百里決明的身軀。寂靜中,他聽見若有若無的低語。 百里決明明白了,這萬千魂魄經歷了世間萬有,快樂、憂愁、苦恨、艱辛……他們擁有一切問題的答案。他看見遠方,喻聽秋疊手閉目趺坐于水中,無數鬼魂從她的身軀穿梭而過,她的身下,倒影變換出那些鬼魂的苦難人生。 “她在干什么?”百里決明問。 “自然是悟道,”百里小嘰走到她身邊,她安靜猶如雕塑,巋然不動,“鬼魂引她入心域,這里有萬千鬼魂,她將體味萬千人生。千辛萬苦,大道萬化,自在其中?!?/br> 百里決明有些發怔,“她要悟到什么時候?” “看她的造化了,或許是五十年,或許是一百年?!?/br> 這丫頭,堪稱心如磐石,只是苦了穆知深那小子。百里決明嘆了一口氣,轉而問道:“我的問題呢,我該問誰?” “且看,”百里小嘰輕輕道,“有一個人,等你很久了?!?/br> 黑暗盡處,走出一個半透明的人影。他白蒼蒼的發好似積落了畢生的風雪,他立在遠處,淡然微笑,遙遙喚了聲:“靈兒?!?/br> 心中仿佛有無限苦潮,漲而復落。仇恨、怨懟、埋怨,到今日皆塵埃落定。 五百年了,所有人都死了。無論是血脈至親,舊時故友,還是他自己。 人生枯榮往復,不過如此。 他應道:“阿父?!?/br> 謝尋微醒來之時已在潯州別業,恍惚中記得師尊跳下懸崖之后,他吐了口血,就暈了過去。初一告訴他,謝岑關聯絡應不識,漓水鬼村派了鬼怪過來,將他們接回江左。他心里發慌,師尊還沒有回來,他怎能離開西難陀? 初一摁住他,道:“郎君,恕我直言,您的身子經不得折騰了。百里前輩說過他要為您詢得醫治之法,他一定會回來的,郎君且安心等著吧?!?/br> 謝岑關來看了好幾次,謝尋微要么閉門謝客,要么倚在床柱邊上發呆。謝岑關想問他這病怎么回事,鬼侍們對謝岑關的態度和對百里決明如出一轍,皆閉口不言。穆知深沒有音訊,穆家大門緊閉,那廝不知道去哪了,也沒法兒問穆知深。謝岑關打聽不出什么,只好安撫尋微百里決明不日便回,要他好好養身子,安心等候。漓水鬼村傳來訊息,謝岑關雖然放心不下謝尋微,但待在潯州也起不了什么用處,便回漓水去了。 等待,又是等待。謝尋微披衣而起,靠在月洞窗邊眺望遠方。他這一生已經等了太久,他還剩下多少時日? 他凝望窗邊的忍冬樹,綠葉郁郁蔥蔥,燦黃的花骨朵包包鼓鼓,似是將要盛放的景象了。他記得他們出發去西難陀的時候正值秋天,將近冬日,如今已是第二年的春季,鬼國時序不齊,西難陀亦然,想不到他們在里面蹉跎了那么久。 師尊臨走時說,忍冬花花開的時候他就會回來?,F在忍冬花即將盛放,他會遵守諾言么?謝尋微伸出手,勾了勾那些漂亮的花骨朵。會的吧,師尊向來守諾。 他心中又燃起希冀,像微微的燭火照亮心房。他一心一意盼望著忍冬花開,聽從鬼侍的勸諫調養身子,梳理靈力。只要減少走動,減緩血行,這已近心脈的針還能再撐些時日。不再奔波,臥床靜養,心口不那么疼了。憔悴蒼白的模樣太丑陋,他希望師尊回來的時候他氣色好一些。 春風吹來冷雨,淅淅瀝瀝打在屋檐。他慌慌張張,喚來鬼侍為忍冬樹覆蓋油布。他害怕雨打謝了花,醒來只見滿地殘蕊,師尊不再回返。 仿佛度日如年,他趴在窗臺,守著那一樹花骨朵。 過了兩天,日頭又暖了些,他從熟睡中醒來,驚喜地看見忍冬花開了兩三枝。細弱蜷曲的花瓣,一絲絲一條條恍若絨羽。 師尊,你要回來了么? 他看見鬼侍急急匆匆從回廊里過,往他的寢居來。是師尊回來了么?他想。他匆匆忙忙站起身,鞋忘了穿,赤著足走下腳踏,跌跌撞撞趕向門口。推開門,正好看見初一,他手里捧著百里小嘰。 百里小嘰跳進屋子,艱難爬上月牙桌,它的肚子鼓鼓囊囊,好像裝了什么東西。 “師尊呢?”謝尋微問。 百里小嘰捂著肚子,嘔出一塊半個拳頭大小的紅色石頭。那石頭是蓮花的模樣,謝尋微認出,這是失去了火焰的六瓣蓮心。 “天音告訴我們,六瓣蓮心的作用是修復,它不僅能作用于鬼怪,也能作用于生人。植入它,它就可以排出你體內的牛毛針?!卑倮镄\說,“蓮心在你師尊體內溫養數百年,養得比火還燙,他把火焰給熄了,讓我給你送過來?!?/br> 謝尋微怔怔拿起那顆小石頭,暖乎乎的,仿佛還帶著師尊的溫度。 “師尊呢?”他又問。 百里小嘰嘆息,“他不來了,你給我一具rou身,我把蓮心植入你體內?!?/br> “他在哪兒?”謝尋微問。 百里小嘰搖頭,“不知道。他還要去超度阿蘭那,此刻想必在路上了吧?!?/br> 謝尋微的心寂寂的,空空的。他想師尊好狠的心,竟一面都不肯見他。想必西難陀天音告訴了師尊一切,師尊既然得知醫治他的辦法,必定也得知超度兇魂的手段。超度完阿蘭那,下一個,是不是就輪到師尊自己?這個絕情的家伙,最后一面也不施舍給他么? 赤足踩著地磚,腳底冷得像一塊冰,他心里仿佛也臥了一抔雪。 他回眸,道:“初一,傳我命令,向江左傳出師尊已被西難陀天音度化的風聲。闔府舉白幡,披麻衣,追悼師尊英靈?!?/br> 初一不明就里,“郎君?” “按我說的做便是,”謝尋微摩挲著六瓣蓮心,將它按在冰涼的心口,“聽說姨母最近身子大好,已能自如說話了。去,讓仙門百家告訴她,師尊再也回不來了。她若想要報仇就早點來,莫等我死了,她的仇就再也報不了了?!?/br> 百里決明被度化的消息傳遍江左,大大小小百十來家仙門額手相慶。五十多年來,江左仙門被百里決明踩在腳下過日子,不論是世族管事,還是一家主君,都要覷著他的臉色賠笑。好不容易封印他八年,誰曾想他又卷土重來,天都山一戰袁家上品子弟幾乎死個精光,更無人敢觸百里決明的霉頭。 江左累世仙門,世家大族,竟被一個惡鬼逼到如此境地,傳諸后世,不免笑掉他們的大牙。如今百里決明度化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大氣。百里決明的喪儀不日就要舉行,仙門都在互相遞話兒,問對方去不去。他們怕控制不住表情,喜形于色,那就尷尬了。話兒傳到姑蘇喻府,喻鳧春失落地喃喃:“表妹一定很難過,娘,咱們去么?” 喻夫人坐在輪椅里,目光陰毒,“去,當然要去。不僅我們要去,江左有頭有臉的門戶都必須去?!?/br> 潯州別業,奴仆攀上木梯,用長長的木頭挑子將絳紅紗燈取下來,換上牛皮紙糊的白燈籠。靈堂設在正廳,空空的一副黑漆棺材擺在白廬帳里,前面供桌上擱著金漆香爐,里面插了幾根零零碎碎的香火。謝尋微披麻戴孝跪在前頭,孝帽子掩住的臉比紙還蒼白。 仙門各家主君陸陸續續進來,接過他手里的香插進香爐,末了例行公事般地補上一句:“節哀順變”。白幔子底下覷著謝尋微,不為百里決明感到悲傷,只為這女郎感到憐惜。百里決明走了,就算沒有人要染指這身懷血詛的純陰爐鼎,她的美貌也將為她招來禍端。 人越來越多,塞滿庭院。滿座衣冠似雪,氣氛沉默,沒人笑,卻也沒人哭泣。謝尋微環顧四周,陽夏的穆氏,越郡的姜氏,留郡的袁氏,下塘的裴氏都來了,還有許多不知郡望的中下品小仙門,大約是來湊熱鬧的。他寂寂的目光投向庭中,忍冬花開了滿枝,清淡的香氣悄悄洇漫過煙火的焦味,來到他的指尖。 師尊還沒有回來。 “時辰到了?!背跻惶嵝阉?。 他點頭,鬼侍們將扁擔穿過繩索,挑起棺木。謝尋微抱著百里決明的靈位,緩緩起身。 棺木出殯,大家讓開道路,謝尋微抱靈先行。天光灑落庭院,謝尋微的臉龐在那光下越發透明。他麻衣的衣袂翻飛,好像即刻就要融化在那粲然白光里。眾人的目光向這弱不禁風的女郎聚焦,看她一步步走下青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