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 第9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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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著!”一個蒼老的女聲響起。 喻家子弟從影壁兩側魚貫而入,列陣在出殯隊伍之前。子弟們分開,喻鳧春推著喻夫人的輪椅轔轔駛出。喻夫人這般來勢洶洶的做派,靈堂里的大伙兒都嚇了一跳。時隔數月不見,喻夫人的模樣變了許多,頭發花白稀疏,身材佝僂,枯瘦的手從寬袖底下伸出來,手背上長滿了灰黑色的老人斑。 喻鳧春滿臉不贊同,不住低頭附耳對喻夫人道:“娘,咱們還是回去吧?!?/br> 喻夫人讓他閉嘴,環視左右,嘲笑道:“堂堂江左仙門,竟為一個惡鬼送行。說出去,你們的臉面往哪里擱?” 有人赧然道:“百里決明兇惡,可尋微娘子無辜。我等前來探望探望尋微娘子,有何不可?” 謝尋微抱著靈牌,不發一語,盈盈淚落。 眾人見她這般嬌柔模樣,都心生憐憫,道:“死者已矣,往日的恩仇便一筆勾銷吧。娘子年紀小,她師父的孽障沒有必要算到她的頭上?!?/br> 喻夫人一見謝尋微這副jian偽張致的做派就想要嘔吐,一口氣哽在心頭,愈發難耐。事到如今,沒了百里決明的護佑,他已是自身難保。她冷笑,風水輪流轉,她報仇雪恨的日子終于來了。 “無辜?年紀???”喻夫人垂著嘴角,無比冷厲,“可憐我等自詡為世家貴胄,道法通天,竟個個都被這豎子戲弄得團團轉。睜大你們的眼睛看,你們魂牽夢繞的女郎謝尋微,根本就是個男兒!” 滿座皆驚,大伙兒都面面相覷。喻夫人空口白牙把一個年輕女郎說成是男兒,沒人相信。 姜問難站出來,搖頭道:“喻夫人,尋微娘子是我們看著長大的,她出生百日,謝宗主為她舉辦抓鬮禮,在座各位長輩都有出席。喻夫人說她是男兒身,委實是匪夷所思?!?/br> 大家都點頭稱是,滿臉不信。 喻鳧春也不信,擰眉道:“娘,咱們都是看著尋微meimei長大的啊?!?/br> 喻夫人冷笑,目光投向隊伍當頭的謝尋微,道:“謝尋微,是你自己承認,還是我讓人扒了你的衣裳,讓大家好生看看你的真模樣?” 剛下過雨,空氣里濕濕的,這偌大的庭院仿佛被雨浸泡得無比冰冷。謝尋微望著影壁的方向,他多希望師尊絳紅色的衣袂在那里出現。他等了片刻,沒有,依舊沒有。 師尊不要他了。 他凄然一笑,張口已是男兒嗓音:“不勞姨母費心,尋微認了?!?/br> 在場所有人大驚失色,喻鳧春眸子緊縮。 他慢條斯理脫了麻衣,露出他的素衣白裳,他散了發髻,烏發如瀑般瀉下,披散在腰后。眨眼的時間不到,方才還娉娉婷婷的女郎,如今已成為了一個長身玉立的郎君。只是他臉上還留著些微脂粉,眼梢淡淡的薄紅提醒著人們,他是曾經那個容光?;罅私蟮呐芍x尋微。 喻夫人恨恨然,道:“謝尋微,我問一句,你答一句。但凡你有半句謊話,我喻家兒郎劍下留不得你。我且問你,我癱瘓在床,是不是你所為?” 謝尋微頷首,“然也?!?/br> 喻夫人又問:“百里決明忽然重返人間,是不是你從十八獄盜出他的尸首,替他改換皮囊,助他為非作歹?” 謝尋微笑道:“然也?!?/br> 喻夫人再問:“天都山大比,鬼怪踐踏宗門,是不是你設下毒計盜走六瓣蓮心,致袁家死傷殆盡,袁伯卿身受重傷?” 謝尋微微微一笑,“然也?!?/br> 滿座駭然,都驚得說不出話兒來。袁家今日來的是袁伯卿的妻子,袁氏指著謝尋微,咬牙切齒道:“這個畜生!若非喻夫人揭開他的真面目,我們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還以為他是個天真純善的女娃娃!” 有人悻悻然驚嘆:“我剛還想著要納她進門,給她個容身之所?!?/br> 喻夫人冷冷盯著謝尋微,問:“你還有什么話說?” “當然要說,”謝尋微笑容溫煦,眼底卻沒有絲毫笑意,“姨母,你還不夠聰明,探查我的底細也不夠細致。我告訴你們吧,山陰楚氏滅門是我所為,楚摯善不翼而飛的頭顱在我這里。兩年前,徽縣劉氏的主君頭顱懸于門楣,不錯,是我殺的。去年,袁家萬仞經樓被焚,不錯,是我燒的?!彼麩o聲地笑,笑容愈發張狂,“對了,穆知深和喻聽秋這么久沒有消息,你們不奇怪么?” 喻夫人怔怔望著他,“你對阿秋做了什么?” “你猜啊,”謝尋微溫柔微笑,“猜猜她的頭顱現在下落何方?” 喻鳧春呆呆的,失了魂似地問:“尋微,你在說什么???阿秋怎么了?”他顫抖著嘴唇,滿臉不可置信,“你可以騙我們,你可以恨我們,你怎么能害阿秋呢?尋微,你怎么會是這個樣子?” 謝尋微漠然道:“我原本就是這個模樣,是你們都看錯了我?!?/br> 姜問難撫須慨嘆:“冤冤相報何時了?喻夫人,二娘子遭難,你也擺不脫干系。當年你伙同袁家開辟寒山道場,謝尋微淪為仙門共妻,他如今是有仇報仇,有怨報怨。罷了,他犯下大錯,扭他上宗門擇日再審,今日大家還是散了吧?!?/br> “殺了他!”喻夫人目眥欲裂,撫胸長哭,“這個骯臟的畜生!我早該知道你不是善茬,竟被你騙得團團轉,親手養一個禽獸養了八年。謝尋微,我知你恨我,早在寒山道場你就恨苦了我??墒悄憧纯茨阕约?,你但凡有點兒骨氣,淪為仙門共妻的時候你就該自盡!你活著是丟你謝家的臉,丟你師尊的臉。阿春,拔劍,殺了這個畜生!” 喻鳧春木偶一般,呆著沒動。 喻夫人怒不可遏,“廢物。喻家兒郎,聽令,萬劍齊發,斬了這個畜生!” 喻家子弟拔劍出鞘,凜冽的寒光徘徊于檐下??諝庖淮绱缱兝?,仿佛有凄霜苦雪無聲地凝結。所有劍光騰空而起,銀燕一般掠過長空。忍冬樹被劍風掃過,花蕊紛飛如雨。鬼侍們呼喊著“郎君”,要上前擋劍,立刻被其余仙門子弟拿下。終究是寡不敵眾,沒有人能幫助那個孤零零立在階下的青年。 謝尋微一動不動,輕輕閉上眼。一滴淚斷了線的銀珠似的,晶瑩地滾落他白皙的臉頰。 寒光近了,劍鋒劃破他的衣袂。周身一片蒼白,劍氣接近他的胸口,仿佛冰雪當胸。 寂靜。 他忽然聽不見任何聲音,連各家主君的呼吸聲都消失了。他睜開眼,粲然天光下,所有劍都落在了地上,橫七豎八相互枕藉。喻家子弟、各家主君都一臉見了鬼似的表情,個個瞠目結舌,呆如木雞。他微微扭過臉,看見一道劍鋒當著他的胸口,一只手握住了它,鮮血漫過指縫,流進劍刃的血槽,一滴滴落在地上。 他緩緩抬頭,望見師尊炭火般明亮的雙眸。 百里決明深紅色的身影恍若一簇焰火,狠狠烙進所有人的眼眸。 滿腹委屈涌上心頭,連日來的等待和絕望層層積攢,謝尋微再也支持不住,剎那間淚如泉涌。仿佛是做夢,他竟有點不敢相信。一面流淚,一面試探性地戳了戳百里決明的胸膛。手指戳到了實處,是真的,不是夢。他覺得自己像一只失了家的貓兒狗兒,終于找到回家的路。他抱住百里決明,伏在他肩頭,哭得止不住。 他聽見師尊深深嘆了一口氣。 “別哭了,再哭人家要笑話你了?!卑倮餂Q明哼哼道,“你有什么好哭的,你都贏了,把我逼出來了?!?/br> 給他辦喪事,虧這小子想得出來。這小子一定賭他沒走遠,沒錯,賭對了,他根本沒走。本想等百里小嘰給謝尋微植完蓮心,確定謝尋微病好了,他再走。他已經知道如何超度阿母,也知道要付出怎樣的代價。沒成想這小子鬧出這番動靜來,把仙門百家都引到潯州,歷數自己的罪狀,甭管真假全部往自己腦袋上扣。他所求就是仙門震怒,當場誅殺他,百里決明若在附近,一定會現身。 百里決明心里頭還氣著他,氣他滿嘴謊話,氣他把自己當傻子耍。 可誰讓百里決明心軟,百里決明恨自己心軟,他總不能眼睜睜看這個不要命的家伙橫尸他的靈堂。 到時候送殯送的不是百里決明,而是謝尋微。 謝尋微還是哭,百里決明的肩膀濕了一大片。百里決明推他,他緊緊抱著百里決明的腰,推不動。 百里決明硬梆梆地說:“……放手?!?/br> 謝尋微淚如雨下,“不放?!?/br> “放手?!?/br> “不放?!?/br> 百里決明:“……” 罷了。 百里決明掉過頭,抬起血淋淋的手,指著面色蒼白的喻夫人。他問:“喂,死老太婆,我剛剛沒有聽懂,你說的‘仙門共妻’是什么意思?哪個‘共’,哪個‘妻’?” 第133章 千萬恨(二) 怪道百里決明不發難,原來是沒聽懂那兩個字兒。這廝六歲就死了,讀的書實在不多。 喻夫人面如金紙,哆嗦著嘴唇,遲遲不敢說話。不止她,在場年齡稍大一點兒的,知道內情的人都渾身冒冷汗,個個篩糠似的打著擺子。原想著百里決明度化,再無人追究此事了,誰曾想這惡鬼又憑空出現!姜問難不停擦汗,綢帕幾乎濕透。百里決明的脾氣他們最清楚不過,最是桀驁最是驕狂,他若怒發沖冠,必定伏尸千萬,血流萬里。 喻夫人顫抖著道:“百里決明,你不要囂張。你們害死阿秋,我豈會怕你!” 百里決明冷笑道:“你閨女好得很,人正在西難陀悟道,保不準出來就是劍神了。爺爺我再問一遍,你剛剛說的話兒到底什么意思?尋微為何要自盡?你今天不說清楚,爺讓你見不到明天的太陽?!?/br> “二妹當真沒事兒么?”喻鳧春抽噎著問。 “廢話,只是你今生恐怕無緣得見了?!卑倮餂Q明拽過他的衣領,“小胖子,你老娘剛剛說的話什么意思?” 喻鳧春茫然搖頭。 百里決明越發焦躁,座中人一個個跟啞巴了似的。他又不敢直接問尋微,這小子哭得倒不過氣兒來,滿臉淚痕,眼眶通紅。聽著像是尋微在喻家待的那八年間發生的事兒,百里決明從前只道喻家待他輕慢,定然不曾好好照料,現如今一聽,必定有別的隱情,他到底遭遇了什么? 瞞是瞞不住了。姜問難起身,恭恭敬敬跪在百里決明跟前,“姜氏沒護好小郎君,求老祖宗責罰。八年前,老祖宗蒙難,被百家封印于十八獄。喻袁二家覬覦小郎君是先天純陰之體,又苦于老祖宗的惡鬼血詛,竟喪心病狂,往小郎君體內渡牛毛針,致使小郎君至今痼疾纏身?!?/br> 百里決明心神俱震,原來尋微的針疾是這么來的。 “是是是!”有人連滾帶爬過來,撲通一聲跪在百里決明腳下,“喻夫人和袁伯卿狼狽為jian,讓小郎君前去姑蘇城外寒山道場養病。面兒上是養病,其實只是個幌子。喻夫人發出請帖,廣邀百家掌事,入小郎君幕下賞樂吃酒。每個去寒山道場的,都得予喻家生意上的方便。出價最高者,便可……” 這一字一句,聽在耳朵里恍若針扎似的,百里決明的心都要滴出血來。尋微已不再哭了,靠在他肩頭,滿臉漠然,仿佛是在聽別人的事兒一般。百里決明攥緊拳頭,心中壓抑的怒火幾欲噴涌而出。他知道世家關起門來的那些勾當,妓女孌童,濁風四起,他只是沒想到尋微也曾經身陷其中?!百p樂吃酒”,輕飄飄四個字,藏了多少沉重與不堪的往事,那幾年尋微如何度過? 百里決明咬著牙,問:“便可什么?” 那人叩頭道:“便可與小郎君共枕一夜!” 百里決明的心仿佛都要被掐碎了,他不可置信望著懷里的人,喃喃喚:“尋微……” 尋微用臉頰蹭了蹭他的肩,輕輕道:“尋微將血淋淋的傷疤揭給師尊看,只求師尊憐惜?!?/br> 多么狠一個人,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百里決明終于痛苦地意識到,他的尋微是在何等艱苦的歲月里長到如今。 喻鳧春僵著身子,緩慢地回望他的母親。他啞聲問:“娘,他說的是真的么?” 那人哭泣道:“老祖宗饒命。此事都是喻袁二家主使,實在同我等沒有干系。早先去過寒山道場的,近幾年都不明不白死了。料想……”他偷偷看了眼謝尋微,“料想是小郎君自己料理了。冤有頭,債有主,還請老祖宗放我等一條生路?!?/br> 他深知百里決明業火放起來方圓百里都要完蛋,就算現在開始撒丫子狂奔都沒用。 座中人統統跪倒在地,一片凄風苦雨,“求老祖宗息怒?!?/br> 袁伯卿的妻子也顫抖著跪下,不住扇自己耳刮子,哀聲求饒:“袁氏已得懲戒,如今主君已然沒個人樣兒,上品弟子死傷殆盡,還請祖宗看在我這老婦年老體弱的份兒上,放過老婦!” 喻夫人掃視靈堂庭院,所有人都心驚膽戰地匍匐在塵埃里,深深埋著頭臉,恨不得藏到地里頭去。她哈哈大笑,滿臉嘲諷,“你們這些人真是枉為世族!昔年喻袁勢強,我們聯合四家,尚有圍剿百里決明的勇氣?,F在我們敗落了,你們就只會在這惡鬼的腳下茍且求生。若你們的兒孫知道你們腆著臉求一個惡鬼放你們一命,該作何感想?” 她又抬頭,直視百里決明的雙眼,“要殺要剮,隨你便。百里決明,你向來看不起江左仙門,舊日登你抱塵山的門庭,你看我們的眼神就像看哪里來的垃圾??墒悄憧纯茨阕约河H手教出來的徒弟,他又是什么好東西?山陰楚摯善是欺侮過他,楚家老老少少又何辜受此牽連?你徒弟滅楚家滿門,連貓貓狗狗都不放過。天都山大比,他糾結鬼怪屠戮仙門,又有多少好兒郎命喪他手?我自認不是好人,謝尋微和我又有何分別!” 百里決明恨不得將這老妖婆碎尸萬段,他咬牙切齒道:“閉嘴。你可知,今日就算我將你兒子碾碎在你面前,誰又敢奈我何???” 喻夫人登時噤了聲,半晌才顫聲道:“阿春無辜,你……” “十四歲的尋微又何嘗不無辜!”百里決明幾乎把要牙齒咬碎。 他回過臉,抬手拭去謝尋微臉上的淚痕。八年困苦災厄,八年孤身獨行,他不在的那段歲月里,尋微從一個天真懵懂的小孩兒長成心里埋著枯霜的兒郎。尋微少時那般可愛,他成為如今的模樣,是他的過錯么?他先天純陰,每一世都不得善終,是他的過錯么?他六歲闔家滅門,孤零零來到抱塵山上,是他的過錯么?百里決明的心好像要掐碎了,世上所有人都能唾棄謝尋微,獨他不能。 百里決明深深看著他,啞聲道:“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尋微自幼喪父,我就是他的父親。尋微六歲拜入我的門下,我是他的親師。他濫殺無辜,草菅人命,是我教養不力,才令他德行有虧。他蒙難八年,飽經艱險,是我護持不周,才令他磕磕絆絆長到如今?!?/br> 謝尋微怔怔然,“師尊……” 百里決明望著他,心底悲戚。尋微心里該埋了多少恨,多少痛?他該為尋微復仇雪恨,可是他可以拍屁股走人,尋微還要生活在人間。在此之前,他必須為尋微留后路。 百里決明將他從肩頭推開,走到喻夫人面前。他道:“山陰楚氏多少個人?” 喻夫人愣了下,道:“五十六人?!?/br> “天都山大比,刨去袁家那些混賬,死了多少人?” 喻夫人算了算,道:“大約一百來人?!?/br> “你這里的劍有多少把?” “兩百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