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厄 第9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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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真怔然半晌,靜靜落下淚來。 他明白了。 三百年前,小靈童會為了桑桑直面鬼母,逃出鬼國。三百年后,師尊也會為了謝尋微面對一切,諦聽天音。 “超度阿蘭那和靈兒的關鍵不在于我們,而在于你師尊自己,這是五十八年前我進入西難陀,天音給我的答案?!卑倮镄\的嗓音平靜又清晰,“尋微,你是靈兒唯一的弟子。他養育你,照料你,庇護你。讓他長大的不是我們,是你。讓他學會承擔的不是我們,是你。讓他走到西難陀的不是我們,是你。你師尊并非戰無不克,百戰百勝,可他會為了你而天下無敵。他并非無懼無畏,所向披靡,可他一定會為了你而勇敢,奮不顧身?!?/br> “可我騙了他……”裴真閉上眼,淚珠從臉頰滾落。 “你很像我兄長,想來你在抱塵山上八年,教導你的不止有靈兒,還有兄長?!卑倮镄\道。 他說得沒錯,裴真回憶那段時光,無渡爺爺教他經書六義,教他道法萬象,教他琴棋書畫,也教他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一天里大半時間,他都在無渡爺爺的小書樓和葡萄藤竹棚底下度過。春夏秋冬,不同顏色的葉子飄進他的書本。月亮升上樹梢,師尊才背起昏昏欲睡的他,走在回藥園子的青苔石階上。 百里小嘰輕聲道:“那他一定會把最好的留給你?!?/br> 裴真記起來,無渡爺爺人生中最后一天,正值初冬,飛雪飄落紗窗。爺爺那日好轉許多,不再因病痛而呻吟。他突然說想吃叫花雞,師尊騎了馬下山去買,留謝尋微一個人守在帳前。 “尋微,下雪了么?”炕上的無渡睜開朦朦的眼,他已經看不清東西了。 “嗯!下得很大呢?!?/br> “扶我出去看看吧?!?/br> 十二歲的謝尋微幫他穿上襖子,圍上狐裘,披上大氅,架著他枯枝般的手臂,扶他一步步往院埕里挪。葡萄藤都枯了,竹棚冷冷清清。遠山灰蒙蒙的,白皚皚的雪花掩埋世界,仿佛是一場無聲的葬禮。謝尋微將無渡扶進躺椅,在他膝上蓋上棉被。 無渡瞇著眼望了一會兒雪花,問:“你師尊回來了嗎?” “還沒呢,師尊剛走不久?!敝x尋微坐在他膝邊。 無渡笑了笑,道:“我等不回你師尊了?!?/br> 謝尋微心里浮起不祥的預感,慌亂道:“師尊很快就回來了?!?/br> 無渡眺望風雪飄搖的天地,他的發絲蒼白,像落滿了經久不化的雪花。他愴然道:“我此一生,妻死子亡,一敗涂地。我名曰‘渡’,卻無力渡我妻兒,更無力渡天下,負至親摯愛,亦負大道?;谥钜?,恨之深矣?!?/br> 謝尋微怔怔然,“無渡爺爺……” 無渡撫摸謝尋微溫軟的發頂,謝尋微看見他朦朦的眼睛落下淚來。 “爺爺畢生所憾,便是未嘗以真心報答真心?!彼?,“尋微,你師尊,爺爺托付給你了?!?/br> 謝尋微睜大眼,無渡闔上雙目,細瘦干枯的手掌從謝尋微頭頂滑落。飛雪飄零,棲落于他黝黑的額,久久不曾融化。 裴真喃喃念出無渡留給他的最后一句話: “以真心,報真心?!?/br> 百里小嘰道:“去坦白吧,趁一切還沒有結束,趁一切還來得及?!?/br> 第131章 金燼暗(二) “靈兒……回家……”阿蘭那固執地重復。 百里決明搖搖頭,“我還有事情沒做完,不能回去。我要去諦聽天音,為尋微改命,給裴真治病。還要……”他攥緊拳,道,“我還要想法子救你,不要攔我?!?/br> 阿蘭那拼命搖頭,“謝尋微、裴真……是騙子!” 百里決明一愣,“什么?什么騙子?” 他心頭大驚,難道裴真背著他勾引了尋微? 阿蘭那說不明白,干脆拉起百里決明的手,放在自己額心。 “入我心域?!?/br> 阿母一定看到了什么,才這樣斬釘截鐵。百里決明有些害怕,若他看見裴真和尋微私相授受,翻云覆雨,他會瘋掉的!冷靜冷靜,他強迫自己理智,裴真沒有理由那么做。那會是什么事?他想起阿母次次針對裴真,甚至痛下殺手。不想了,看了就知道。他橫了心,黑氣從七竅涌出,遁入阿蘭那的心域。 心域,記憶的幻象在百里決明眼前展開。周遭灰蒙蒙一片,仿佛充斥了許多黑色的霧氣,視野陰郁晦暗。鬼魂的視覺和生人鬼怪不一樣,故而常常迷路。人們在死人頭七點長明燈,就是為了給魂魄指路回家,免得他迷失方向。他認出來木芙蓉和燕子樓,是裴真在潯州的別業??礃幼邮前⒛敢怨砘甑淖藨B潛入潯州,看到了什么東西。 原本粉粉白白的木芙蓉在鬼魂的視角下呈現一種枯敗的灰黑色,園子里的花草都黑漆漆的。阿蘭那指給他看燕子樓的燈火,那是昏暗世界里唯一的亮處。阿蘭那領他進入燕子樓,重重帳幔之內,尋微坐在妝臺前梳洗。銅鶴燭臺銜著蠟,泥金色的翅羽上光芒流淌。 百里決明四處找裴真,看他是不是藏在哪兒。阿蘭那扯住他,讓他看妝臺。 燈火照亮尋微的臉龐,她打濕巾帕,用澡豆浸泡的水擦拭臉頰。胭脂染上素白的帕子,潔凈的水浮上一層淡淡的膩紅,她臉上的顏色一點點褪盡。百里決明的手腳一寸寸發涼,他看見鏡子里尋微的臉,一點點變成裴真。 卸完妝,尋微站起身,解開束腰上的絲帶,素白的衫子和曳地折裥裙滑下她的軀體,百里決明看見她白皙的肩背,精致的蝴蝶骨,和獨屬于男人的薄而堅實的肌rou。 他不會忘記這副身軀,裴真曾披著素袍,光著一條修長潔白的腿,踩上他的胸膛。 他搖著頭,不可置信,他無法理解他看到的一切。 裴真和尋微……是同一個人么? 從心域里退出來,百里決明坐在地上發呆。腦子鈍鈍的,一思考就發疼。仿佛自虐一般,忍著針刺般的疼痛,他一點點梳理他看到的一切。尋微不是女娃娃,他從頭到尾就是個男孩兒。他為何要男扮女裝,誰教他的?百里決明把他當女兒養,顧及男女大防,從來不會不經過尋微同意進他的房間。八年朝夕相處,百里決明竟從不曾發現他是個男兒郎。 不僅如此,他還扮成裴真、師吾念,來到百里決明身邊。他們親吻過,同睡過,牙抵著牙,唇齒間氣息guntang,百里決明擁抱過他發燙的身軀,除了最后一步,他們什么都做過了。百里決明呼吸發窒,他忽然間意識到,他與自己的徒弟有了肌膚之親。是了,他是個傻瓜,他痛苦地想起來,裴真和尋微的輪廓多么相似。他們睨人的姿態,嬌媚的眼神,分明一模一樣。他竟然以為他們是兄妹,謝岑關根本沒有私生子! “回家……”阿蘭那勸他。 百里決明深吸了一口氣,平復了一下心情。扭過臉,便見阿蘭那赤裸的雙足。他脫了自己的皂靴,蹲下身,給阿蘭那穿上。 “阿母,你回琉璃塔。我辦完事,再去找你?!?/br> “回……家……”阿蘭那抓他的袖子。 “我答應你,我辦完事,一定會去找你?!卑倮餂Q明握住她手,仿佛是給她信心。 “謝尋微……百里渡……中原人,都是騙子?!卑⑻m那說。 百里決明沒滋沒味地笑了笑,隨即搖搖頭,“我要親眼所見,才能相信?!?/br> 會是阿母看錯了嗎?會不會另有隱情? 他為尋微找借口,即使他明明知道,不可能。 “我兒……莫傷心?!卑⑻m那哀傷地撫摸他的發頂,隨即站起身,慢慢走了。 裴真調理靈力,運轉了兩周天,心口的疼痛稍稍緩和了一些。百里小嘰撲著翅膀,半飛半跳地去找喻聽秋他們,過了半晌,終于把人給帶過來了。謝岑關還不可置信,他頭一回看見會說話的雞??吹綕M身是血的裴真,謝岑關差點兒丟了魂。裴真搖搖頭,示意自己并無大礙。方才休息了一會兒,氣兒終于回過來了,一時半會死不了。 說話間,前方亮起朦朦的胭脂色紅光。地下河的水都染上了殷紅色,粼粼似血。那紅光無比鮮艷,比他們在外頭所見更加鮮紅。他們意識到,那里很可能就是明光的源頭。 “就是那里了?!卑倮镄\說,“朝那里去吧,你師尊也會向著明光去的?!?/br> 百里小嘰說,他修的隧道盡頭直達光源,實際上百里決明比他們更靠近那里。 裴真思量片刻,決定在原先休息的地方刻下文字,若師尊返回那里,就會知道他們往光源去了。裴真要來他的包袱,脫下染血的外袍,換上干凈的一件。他站起身要行走,穆知深不同意,把他背起來。牛毛針距離心脈太近,他必須盡力減緩血行,現下不能勞累。 喻聽秋和初一打起火把,五人一雞一起朝光源跋涉。一路上數次嘗試用連心鎖聯絡百里決明,越靠近光源,連心鎖鎖頭的光越是暗淡,最后只能作罷,寄希望于百里決明和他們心有靈犀,一起往光源去。 看起來近,其實遠得很。明光穿透力很強,隔著大老遠都能看見那朱紅的光暈。他們跋涉了半個時辰,最后爬上了一截狹窄的峭壁,才走出了地下山洞。眼前是一處從山體延伸出去的懸崖,對面是同樣陡峻的山體。頭頂是一線天,天光從上頭漏下來。下方是深不見底的黑色山谷,洶涌的明光從谷中逃逸。 “下面就是西難陀的深處,你們的終點?!卑倮镄\說,“跟著光走,就能諦聽天音。不過生人聽天音有代價,只有聾子才能聽見那些東西說話,你們之中如果有人想要下去,必須放棄一只耳朵?!?/br> 鬼怪只要切斷靈力流,就什么也聽不見了。謝岑關說:“要不我下去?” 裴真搖頭,趺坐在一塊山石下面休息。 “等師尊來?!?/br> “謝尋微,”喻聽秋在他面前蹲下,“你能用銀針廢耳吧?” 裴真看向她,“表姐想要下去么?我的確能用銀針挑斷你耳周的經脈,但是一旦這么做,你這只耳朵就永遠聽不見了?!?/br> 喻聽秋笑了笑,“大道自有萬籟?!?/br> 謝岑關不贊成,“你可別了,大道能奏十八摸嗎?回家吃吃喝喝聽聽小曲兒比什么都好,什么大道小道,別跟那些修道的二愣子似的,那都修得腦子不對了?!彼麊柲轮?,“還不勸勸你未婚妻?” 穆知深平靜地問:“二娘子想好了么?” “吾之志,未曾移也?!庇髀犌锏?。 “好,”他頷首,“我陪你最后一程?!?/br> 他打開包袱,取出兩條繩索,系在裴真背后的山石上,打了個穩穩當當的結。 他打結的手被按住,抬起眼,望見喻聽秋的雙眸。他們同屬江左大族,幼年應該是見過面的,只是穆知深沒有印象了。早先聽說過喻聽秋的傳聞,大多說她嬌生慣養,剽悍無理,日日欺侮喻家可憐的小表妹謝尋微。后來見到了真人,的確很剽悍,讓人見之難忘。 “穆師兄,很抱歉?!彼f。 他沒有回應,更沒有問她為何要道歉。 “我利用了你,”喻聽秋解開其中一條繩索,“我要走無情道,情根斷了,很棘手,所以我想到了你。你是我的未婚夫,或許你可以幫我體味到情愛。愛上你之時,便是我殺你之日,像我那些先祖一樣,殺摯愛證道,大道可成。你是個好人,我不該這么對你。幸好謝尋微針法卓絕,我的情根沒能長回來。般遮麗告訴我另一條路,聽天音,可以聞大道?!?/br> 她的語調平緩,這樣一件欺騙人感情,謀害人性命的十惡不赦之事,她說得好像今天天氣很好之類的無聊事。謝岑關聽得目瞪口呆,被這般騙了心騙了身,她就不怕穆知深怒而暴起,拔刀剁了她么? 穆知深至始至終神情沒有變過,依然是那般平靜的模樣。 他說:“我知道?!?/br> “你知道?”喻聽秋愣了下。 “天都山大比,十八獄,你與謝宗主對陣,謝宗主說,聽說你有個未婚夫。你說,很好,用他的血證你的太上忘情道?!蹦轮铊F灰色的眸子靜靜的,“那天在穆家堡你來找我,我就猜到了原因?!?/br> 喻聽秋眼中掠過驚詫,喃喃問:“那你為何……” 為何不拒絕她? “大概是想要賭一賭吧,有一個人一起趕路的感覺很好?!蹦轮钪匦掳牙K結系上,“我這個人運氣很差,十賭九輸,這次也輸了。所以,二娘子,這是我陪你的最后一程路?!?/br> 最后一程路,走完,他們分道揚鑣。 喻聽秋望著他專心系繩結的模樣,心里頭酸酸的,恍惚間她好像觸及到了什么東西。腦后微微刺痛,那是謝尋微斷她情根的地方。 它要長回來了么?她想。 “走么?”穆知深系好繩結,問。 “走?!庇髀犌镓搫ζ鹕?。 裴真廢了她的左耳,她同穆知深一起縋繩下了崖。人和繩一起沒入明光,漸漸看不清了。連著石頭的那一截繩子一直繃緊,過了一炷香時間,繩子松了,底下再也沒有傳來人聲。謝岑關蹲在崖邊不停嘆氣,人老了,就喜歡看人成雙成對。這倆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他是理解不了。 山洞里傳來攀爬的聲音,裴真一驚,扶著山石站起身。聲音越來越近了,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洞口。裴真不停地想,他該如何對師尊開口?他該如何告訴師尊他就是謝尋微?師尊會原諒他么?會的吧,從小到大,只要他撒嬌,落淚,師尊定會妥協。這次也會一樣么?對了,他受傷了,還生病了。要是師尊真的生氣,他給師尊看看手臂上的抓痕,再咳幾口血,師尊一定就心疼了。他略略定了心,一心一意等著師尊上來。 一個人影翻了上來,借著明光看,他發絲散亂,細碎蜷曲的發黏在臉頰上。那雙黑黝黝的眼眸如同炭火般熾亮,獨有他那種桀驁驕狂的神氣。是他,是師尊。裴真下意識往前走了一步,他抬起頭,同裴真四目相對。 裴真張了張口,想叫“師尊”,又怕嚇著他,最后還是喊了聲:“前輩?!?/br> 百里決明下意識避開他的眼睛,問:“穆知深和喻聽秋呢?” 謝岑關說:“他倆下去了,喻丫頭要去聽什么大道,你說現在的年輕人怎么回事?對了,百里大爺,你家的雞會說話你知不知道?” 裴真一直看著他,百里決明避不開裴真的目光,問:“你有事要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