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36)
算不得冒犯,快些吃吧。素和熙言罷,埋首吃了起來。 少時,一人一妖皆已吃完了,素和熙將庖廚收拾妥當,便背著竹簍子,帶著裴玉質,出了門去。 裴玉質又變回了原形,立于素和熙左肩上,雖然他已凈過面了,卻出于白兔的習性,用一雙毛前爪引了些溪水來,沾濕了毛毛,揉搓著自己的毛臉蛋。 素和熙見狀,輕笑一聲,下一瞬,眼尾余光瞥見不遠處的行人,他便下意識地垂下了首去。 裴玉質并不想把素和熙逼得太緊,遂一言未發。 素和熙努力地抬起首來,本能地想要掩飾右足的缺陷,反而使得缺陷更為明顯,身體隨即踉蹌了一下。 裴玉質揪住了素和熙的衣衫,才未從素和熙身上跌落。 那行人掃了素和熙的面孔一眼,又掃了素和熙的右足一眼,便越過了素和熙。 裴玉質心疼素和熙的狼狽,用自己的毛臉蛋磨蹭著素和熙的側頰道:其實對于生人而言,子熙殘疾與否無關緊要,看過便忘,子熙何必恐懼他的目光? 這個道理素和熙了然于胸,可他仍是打心底感到恐懼。 裴玉質鄭重其事地道:我心悅于子熙,我會陪著子熙慢慢好起來的。 對不住,教你失望了。素和熙用指腹揉了揉裴玉質的毛臉蛋,才繼續前行。 裴玉質搖首道:我一點都不失望。 素和熙嘆了口氣:連我自己都對自己失望了。 裴玉質望住了素和熙,一字一頓地道:我不準子熙對自己失望,我的子熙分明是全天下最為出類拔萃的佳公子。 我的子熙 素和熙的心臟應聲一震,但他根本不是什么全天下最為出類拔萃的佳公子。 越往縣城走,行人愈多,素和熙想要抬起首來,卻怎么都做不到,甚至覺得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于他的右足之上,一股子自卑刷地涌上了他的心頭。 他往常便是這般想的,要改變談何容易? 裴玉質目不轉睛地盯著素和熙,難受至極。 素和熙行至角落處,支起了攤子來,默然不語。 待得午膳之時,素和熙買了兩只饅頭,兩碗稀粥,與裴玉質共享。 吃饅頭,喝稀粥的白兔從未有過,裴玉質自是引來了諸人的圍觀。 裴玉質淡然地吃著饅頭,飲著稀粥,隱約聽見兩名百姓正在談論本縣新任知縣,新任知縣乃是復姓,于今日走馬上任。 據聞前任知縣因貪污腐敗被斬首示眾了,這縣令之位已空虛了半載。 他并未在意,聽過便聽過了。 吃罷饅頭,飲盡稀粥后,他便跳到了素和熙左肩之上。 素和熙取了張帕子,仔細地將裴玉質的嘴巴以及周圍的毛毛擦拭干凈。 裴玉質以自己的毛額頭頂著素和熙的側頸撒嬌,并吐出了粉嫩的舌尖來。 素和熙摸了摸裴玉質的毛肚子,半只饅頭與一碗稀粥下肚后,這毛肚子已然鼓起來了。 他固然清楚裴玉質并非尋常的白兔,可還是生出了擔憂來:難受么? 裴玉質舒服得險些當眾口吐人言,搖了搖首,接著往素和熙懷里一鉆,愜意地開始打盹。 第47章 跛足書生(十一) 一觀客見此, 驚愕地道:書生,你這白兔委實通人性。 僅是一尋常的白兔而已,不必大驚小怪。素和熙一手抱著裴玉質, 一手拿著碗盤, 越過人群,將碗盤還予了粥鋪。 裴玉質覺察到素和熙的動靜, 掀開眼簾,望向素和熙。 睡吧。素和熙撫摸著裴玉質的皮毛, 又回到了攤子前。 出于對白兔的好奇, 還有些觀客未散, 其中有人看中了素和熙所畫的一幅墨梅,素和熙便將其以五百文的價格賣了。 于有些名聲的畫師而言,五百文一幅畫未免太廉價了, 但于他而言,五百文已足夠他溫飽一兩月了,實乃意外之喜。 裴玉質足足睡了一個時辰方才轉醒, 他見自己仍然窩于素和熙懷中,歡喜得輕輕地磨著自己的牙齒。 他尚是修仙人之時, 并無用這一行為表達歡喜的習慣,應該是由于他目前乃是白兔的緣故。 他又用毛后腿撓了撓自己的毛脖頸, 便拉扯著素和熙的衣襟, 要摸摸毛毛。 素和熙正在看《資治通鑒》, 感知到自己的衣襟被拉扯了一下, 低首一望,心領神會,遂放下《資治通鑒》,以指尖為裴玉質梳理毛毛。 這一日, 素和熙統共代寫了三封書信,賣了一幅畫,收獲頗豐。 收攤后,他買了半斤五花rou,一尾鯽魚,一塊豆腐,以及五朵香菇,才回了家去。 裴玉質苦于不能出聲,阻止不了素和熙大手大腳地花錢,一回到家,便正色道:子熙該當節儉些。 素和熙含笑道:多虧了你,我今日得了五百二十文,自當做些好菜報答你。 裴玉質興奮地道:當真?子熙賣掉字畫了么? 素和熙頷首道:賣掉了一幅墨梅。 裴玉質后悔道:我太貪睡了,未能瞧見子熙賣掉墨梅的英姿。 素和熙失笑道:我哪里有什么英姿可言? 子熙莫要妄自菲薄。裴玉質從素和熙左肩上一躍而下,雙足一落地,已成了一白衣少年。 而后,他雙目灼灼地仰望著素和熙道:縱然明珠蒙塵,亦會有人慧眼識珠。 自己算是蒙塵的明珠么?僅僅賣掉了一幅墨梅,便算得上被人慧眼識珠了么? 這裴玉質是為了鼓勵自己才出此言的吧? 素和熙并不贊同,亦未反駁。 裴玉質從素和熙的神態中猜到了素和熙所想,佯作不知,撫摸著自己的肚子,催促道:子熙,快些做菜吧,我餓了。 素和熙頷了頷首,利落地做了東坡rou、香菇青菜以及鯽魚豆腐湯。 東坡rou濃油赤醬,上頭躺著些蔥絲,煞是誘人。 裴玉質執起竹箸,竹箸尖輕易地沒入了東坡rou,可見其軟爛,一嘗,更是肥而不膩,入口即化。 香菇青菜的擺盤極是講究,青菜齊整地圍了一圈,而香菇則臥于中央,其上又澆了鍋中余下的汁水,色澤光亮。 最后的鯽魚豆腐湯,由于鯽魚被兩面煎過,煮出來的湯呈奶白色,鯽魚的鮮味已浸透了湯汁與豆腐。 裴玉質吃得一臉滿足,心道:待回到原來的世界,倘若子熙日日下廚,我定然無法再辟谷。 素和熙想將兩菜一湯讓予裴玉質,自己不怎么吃。 好一會兒,裴玉質才發現素和熙的意圖,當即放下了竹箸,氣呼呼地道:子熙不吃,我也不吃了。 好吧。素和熙夾了一塊鯽魚rou送入了口中。 裴玉質一面用著吃食,一面觀察著素和熙,以防素和熙作弊。 用罷晚膳后,裴玉質摩拳擦掌地道:由我來收拾可好? 素和熙頷了頷首:我來給你打下手吧。 結果,裴玉質非但成了打下手的那一個,還摔破了一只碗。 他出了庖廚,走進書房,變成毛茸茸的一團,跳上了素和熙的書案,面向墻壁。 素和熙見狀,抬指蹭了下裴玉質的長耳朵,關切地道:出何事了? 裴玉質并不回首,悶聲道:我正在面壁思過。 你并無過錯,不必面壁思過。素和熙將裴玉質放于自己腿上,揉了揉裴玉質的毛額頭。 裴玉質自責地道:但我摔破了一只碗。 無妨,你不必介懷。素和熙準備開始練字了,因為他舍不得筆墨,遂在書案上放了一木板,又在木板上鋪滿了沙子。 見素和熙執著樹枝,用沙子來練字,裴玉質登時心若刀割。 素和熙練了半個時辰的字,才與裴玉質一道去挑水。 一妖一人先后沐浴罷,接著同枕共眠。 裴玉質依然沒有變出人形來,趴于素和熙心口處,注視著素和熙的眉眼,情不自禁地問道:子熙何時才會愿意與我云雨? 素和熙思忖著應當如何作答,他尚未心悅于裴玉質,絕不會與裴玉質云雨,但裴玉質于他而言,愈發重要了,他不知該當如何婉辭拒絕裴玉質。 裴玉質見素和熙久久不答,并不追問,將自己團成一團,并闔上了雙目。 素和熙腦中卻乍然浮現出了初見裴玉質的畫面裴玉質身/無/寸/縷,將他撲倒于地,親吻了他的唇瓣,纏著他要隨他回家,聲稱要為他暖床,還扯開了他的衣襟,在他赤/裸的胸膛上,寫下了裴玉質三字。 他的耳根霎時滾/燙,與裴玉質云雨的畫面緊接著闖入了他腦中。 顯然他的身體已搶先一步接受了裴玉質的誘惑。 他定了定神,告誡自己不可貪欲,云雨該當是靈rou合一之事,且他若是與裴玉質云雨,便是糟蹋了裴玉質,不,不止是糟蹋,而是褻瀆。 接下來的半月間,他努力地讓自己抬首挺胸地示人,卻并沒有多大的成效。 他總是因為自己的殘疾而感到自卑,而裴玉質卻總是鼓勵他,不過裴玉質再也不曾向他求/歡。 又過了半月,他終于敢在人少之時,抬起首來了。 裴玉質驚喜交加,一回到家,忍不住親了親素和熙的唇瓣。 蜻蜓點水的一吻教素和熙生出了貪念來,但他并未將貪念付諸行動。 由于裴玉質憨態可掬的模樣招攬了不少客人,素和熙的生意可謂是蒸蒸日上。 這讓在街頭擺攤代寫書信的一汪姓秀才甚是不滿。 一日,汪秀才沖到了素和熙的攤子前,陰陽怪氣地道:你這瘸了腿的書生,腹中沒什么墨水,仗著一白兔便勝過了我,上天不公啊。 裴玉質來到這個世界一月有余,從未見過有人當面直指素和熙身有殘疾,最多在背后指指點點,后者已足夠讓素和熙難過了,更何況是前者。 他氣得撲到了汪秀才右臂上,一口咬住了汪秀才的小臂。 汪秀才吃痛,正要一掌拍下,卻被素和熙攔住了。 素和熙溫言道:玉質,松口。 裴玉質乖乖地松了口,回到了素和熙掌中。 素和熙微微垂首:我確實瘸了腿,也確實靠著玉質招攬生意,但做生意本就是各憑本事,我并不認為自己有何過錯。 汪秀才乃是本地人,立即糾結了一眾地痞,將素和熙的攤子砸了。 裴玉質心急地竄了出去,奔到無人之處,變成了一黑發黑眸白衣的少年。 他馬上趕了回去,見素和熙正艱難地反抗著,正欲出手相救,卻見一身著官服的青年遠遠地揚聲道:光天化日之下,你們竟敢目無法紀,當街打人! 汪秀才等一干人見得青年身上的官服慌忙散了。 素和熙抬起首來,正要道謝,豈料,映入眼簾的一張臉格外熟悉正是由繼母所出的庶弟。 他在最為狼狽之際,被庶弟所救,著實諷刺。 庶弟身著官服,想必便是新上任的知縣了,而他作為嫡兄,卻是一賣字賣畫以糊口的窮書生。 他與庶弟已有了云泥之別,連裴玉質都不要他了。 知縣素和玥看清了書生的模樣,吃驚地道:阿兄,你為何在此地? 素和熙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拼命地讓自己做出了云淡風輕的神色:我在此地定居。 素和玥嘆息著道:阿兄受苦了,阿兄且隨我回府吧。 素和熙矢口拒絕道:不必了。 裴玉質疾步擋于素和熙面前,繼而端詳著素和熙的庶弟,這庶弟與素和熙有五六分相似。 這庶弟來得不合時宜,不知是蓄謀已久,故意為之,亦或是湊巧罷了? 素和熙以為裴玉質不要他了,乍然見得裴玉質,頓生欣然。 裴玉質對這庶弟道:大人請回吧。 阿兄若有難處,盡管來縣衙尋我。素和玥并未堅持,轉身離開了。 其后,裴玉質蹲下了身去,收拾一地的狼藉。 素和熙亦蹲下了身去,與裴玉質一同收拾。 裴玉質心疼地拿起被撕成兩半的一幅山水畫,下一息,竟陡然聞得素和熙道:玉質,無論是相貌,或者才學,我都遠不及阿玥,玉質,你何不選擇阿玥? 第48章 跛足書生(十二) 我何不選擇阿玥?裴玉質怒極反笑, 與此同時,凝視著素和熙,默然不言。 素和熙從未見過裴玉質這副模樣, 心知自己惹怒了裴玉質, 頓生惶恐,但他堅決認為自己并非裴玉質的良配, 裴玉質已在他身上浪費了過多的光陰,不該再繼續浪費下去。 他區區一個跛了右足, 任人欺凌, 毫無還手之力的窮書生, 如何配得上裴玉質? 玉質,你何不選擇阿玥?他盡量平靜地道,你曾言一見我便對我情根深種, 難以自拔。初見之時,你全然不知我的脾性,應是為我的皮相所惑, 阿玥與我有五六分相似,你何不選擇阿玥? 裴玉質雙目生紅, 努力讓自己勿要哭出來。 少頃,他快手將素和熙的物件全數塞入了竹簍子當中, 繼而一手提著竹簍子, 一手扣住素和熙的手腕子, 往矮屋疾奔。 素和熙反抗不得, 途中,鞋履不知去向,雙足更是被磨破了皮,但他不發一言。 一抵達矮屋, 裴玉質便將竹簍子放下了,緊接著,將素和熙丟于床榻之上,利落地扯下下裳,并垂下了首去。 他并不想做讓素和熙不悅之事,更不想強迫了素和熙,可素和熙所言卻教他失去了理智。 素和熙竟然想將他推給其庶弟!素和熙分明很是厭惡其庶弟,素和熙亦很是厭惡死纏爛打的他吧? 素和熙怔了怔,急欲將裴玉質推開,手腕子被裴玉質輕輕一拍,居然軟軟地跌落了下來。 裴玉質終究是兔妖,而他手無縛雞之力,絕非裴玉質的對手。 他不得不出言勸道:玉質,此處臟得很,切莫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