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5)
婁鉞連連點頭,又問道:只是不知,皇上可有說過,我手下的兵此后怎么辦?這么多人馬,停在城外,也不是辦法。 江隨舟頓了頓。 按他對史書的了解,這次回京之后,婁鉞便被一步一步削了兵權,他手里的兵馬,在兵部過了一遍之后,全進了龐黨之手。 而后主此番讓他帶著手下士卒回京受賞,也是早做了這么一番打算的。 江隨舟沉默片刻,含糊道:皇上說,需先由兵部清點一番過后,再論功行賞。 此時他半點證據都無,只憑前世的記憶,自然證明不了這件事。更何況,他與婁鉞頭遭見面,立馬交心,反而惹對方猜疑。 這么想著,他笑著對婁鉞點了點頭,繼而放眼往他身后望去。 大軍行得慢,方才是婁鉞心急,先行而來的。 此時,大軍才浩浩蕩蕩地行到了臨安城邊。婁鉞手下的部卒有五萬之眾,雖算不得極多,此時看來,卻仍有氣勢恢宏之感。 就在這時,一匹白馬輕盈地往他們的方向行來。 馬上之人并沒行在隊伍之中,只一路策馬揚塵,宛如恣睢的俠士。但那人卻分明是穿著盔甲的,行近了便依稀可見,此人身形修長窈窕,像個女子。 女子? 江隨舟的手指微微動了動,眉心也不由擰起了兩分。 若說跟在這支軍隊里的女子的話不會有旁人了。 也正在這時,江隨舟聽到了身側婁鉞的笑嘆。 王爺見笑,這是末將小女,閨名婉君。他說。 江隨舟在心中輕輕嘆了口氣。 果然是她。 但不知怎的,他嘆出的這口氣非但沒讓他放松幾分,反而將他的胸腔攥了起來,有種莫名的悶沉和不舒服,讓他的呼吸都有些鈍。 許是因為聽到那個名字,他便立馬想起了那個在史書上總與她一起出現的霍無咎了。 對霍無咎來說,他是后主羞辱過他的證據、是他人生中無法忽視的污點,但是婁婉君卻與他是史籍中難得浪漫的、蕩氣回腸的神仙眷侶。 江隨舟的眼睛不由得落在了婁婉君身上。 不偏頗地說,這位姑娘是實打實的漂亮。她應當生得隨母親,不像婁鉞這般五大三粗的,反倒眉眼俊秀又英氣,帶著幾分女子特有的精致。 許是沒有養在閨閣之中,她皮膚算不得白,是在日頭下曬出的淺麥色。這反倒使她的漂亮顯出了健康的靈性,多出了幾分韌勁兒。 尤其她身上,特有著一種戰場上養出的肆意和瀟灑。這種氣度竟和霍無咎有兩分像,想必這二人站在一處,定然會極其惹眼奪目。 江隨舟費勁地轉開了目光。 他這是怎么了。 原本,他如今的心思就是癡心妄想,他是知道的?;魺o咎有他自己的人生軌跡,也會遇見本該他遇見的人,而自己,不過是莫名從未來穿越而來、在亂世中盼攀附他求生的普通人罷了。 但是現在,這個霍無咎本該遇見的人來了,他卻高興不起來。 江隨舟知道自己不該這么想,但是,卻抑制不住的難受。 這種難受,他從沒經歷過,覺得極其煎熬,卻又不知在跟誰較勁一般,就是不愿退遠。 片刻后,他淡笑著勉強道:果然虎父無犬子,婁將軍的女兒,也是個難得的女中豪杰。 婁鉞粗心,并沒感覺到他的不對勁,一擺手,嗨了一聲,說道:什么女中豪杰?都是因為末將夫人去得早,在軍營里養野了。如今眼看著十七八了,卻連人家都說不到!末將此番回京也是想著,將這丫頭在臨安好好拘一拘,學些什么女工刺繡、琴棋書畫的,好歹有個姑娘樣子。 說著,他嘿嘿一笑,道:還請王爺幫忙留心留心。京中的王侯公子、青年才俊,若是有未婚的,我也不大挑剔 江隨舟露出了個勉強的笑。 他想告訴婁鉞不必擔憂,緣分在此,不必旁人牽線搭橋。但他張了張口,卻發不出聲音來,反倒是旁邊的孟潛山看出不妥,連忙上前將他扶住了。 王爺? 江隨舟低頭笑了笑,任由孟潛山扶著,順水推舟道:本王身體不好,將軍見笑。 婁鉞連連擺手:沒事沒事!這點兵還要好一會兒呢,王爺若身體不舒服,可快些去歇著! 江隨舟淡笑著點了點頭,又孟潛山扶走了。 他承認他癡心妄想的同時,心眼也變小了,就連和那位婁小姐面對面,都有些做不到。 實在是個心里沒數的鳩占鵲巢者。 而那邊,一道清亮的駿馬嘶鳴聲,身穿盔甲的女子翻身下馬,拍了拍手,將韁繩遞到了旁邊的侍衛手里。 她便往婁鉞這邊走,便疑惑道:嗯?父親,方才那個公子怎么走了? 說著,她還往江隨舟馬車的方向打量了幾眼。 長得倒是好看,怎么,看著不大高興的樣子,莫不是父親您在朝中樹的敵? 婁鉞咬牙切齒,抬手在她額上戳了一指頭。 說什么呢!人家就是身體不舒服,回去歇著了!說著,他不忘警告道。你可別打他的主意???他可是個斷袖。 婁婉君笑道:什么打主意,長得就是好看,還不許我夸? 夸什么夸,沒個姑娘樣子!婁鉞恨鐵不成鋼。你可小心說話!京城不比軍營,由得你想什么說什么!講話這么不檢點,以后可怎么 怎么找夫婿!婁婉君開口打斷了他,將他之后要說的話一口便說了出來。知道了知道了,耳朵都要起繭子。 婁鉞氣得直瞪眼:不要把爹的話當開玩笑! 婁婉君嗤地笑了一聲,抬手頗為隨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胛,敷衍道。 知道知道,沒當你開玩笑。她慢悠悠的,帶著不以為意的笑,尾音輕飄飄的上挑,如同劃過大漠天空的雁羽。 好了,快點兵,別讓那位身嬌體弱的小公子等久了。 第76章 作為出城迎接婁鉞的官員,江隨舟需得將他一路迎回宮中,一同面見皇上之后,再同婁鉞一起參加宮中舉辦的接風宴會。 待到婁鉞點完兵,天色已經漸晚了。一眾官員坐著馬車,連帶著騎馬入城的婁鉞父女,并幾位軍中的將領,浩浩蕩蕩地打開陽門入了宮。 江隨舟雖說官位不高,卻是當今圣上唯一一位尚且在世的兄弟、更是唯一的親王。因此由他出城迎接,倒是陰差陽錯地給了婁鉞極大的臉面,官員們一時間猜不出皇上的心思,待婁鉞便頗多了幾分小心。 不過,后主自然沒有他們那么多的心思,他不過就是想讓自己討厭的人去迎接自己討厭的人,最好讓他們二人掐一架,鬧得越僵越好。 故而,朝中百官在小心翼翼地揣測上意時,后主卻只興致缺缺地夸贊了婁鉞幾句,便讓他父女二人入了席。 不過,這晚席間,卻是多出了些讓后主不喜歡的畫面。 婁鉞向來是個誰都不愛搭理的狂妄性子,從前即便是龐紹,他也不會給半分情面。不過今日瞧著那位身體不好的靖王殿下頂著太陽在城外迎他,待他的態度又不似尋常文官那般陰陽怪氣,婁鉞便惦記了兩分,宴會進行到一半,竟徑自起身,給江隨舟敬了一杯酒。 除了皇上,可沒見婁鉞主動給誰敬酒過。 一時間,眾人面面相覷,看向江隨舟的眼神都變了。而龍椅上的后主,一時間臉色也陰沉了下來。 誰都知道婁鉞手握重兵,就是因著在朝中人緣不好、處處受人排擠,才讓后主能夠放心用他。 但是如今 江隨舟也感覺到了周圍氣氛驟然的冷凝。他抬眼看向婁鉞,便見他一臉坦然的神色,一看便知,是因著今日相識,才起身同他喝這杯酒的。 但是,周遭的眾人都只在意他與婁鉞忽然親近的關系,不會去深究今日城外究竟發生過什么事情。 江隨舟只覺有些難辦。 見著婁鉞端著酒行來,他便先行起了身,趕在婁鉞之前開口淡笑道:怎能勞動婁將軍來給本王敬酒,當本王敬您。本王這身子不中用,今日在城外失了禮,還請將軍莫要怪罪 話沒說完,他便氣力不支一般,單手端著杯子咳嗽起來,嗆得杯中的酒都灑到了外頭。 婁鉞見狀嚇了一跳。他常年在軍中,所見的都是力能扛鼎的大老爺們,哪見過這種臉色煞白的病秧子?他連忙道:這有什么好怪罪的?王爺身體不好,該多歇歇。 江隨舟費勁地止了咳,淡笑著同他碰了杯。 他心里松了口氣。這下,便能對眾人心中的疑惑做出些解釋了。 卻在這時,一道聲音從上首慢悠悠地傳來。 婁將軍是該給靖王殿下好好地敬一杯。 是龐紹。 婁鉞聞言面露不解,轉頭看向龐紹,便見他微微一笑,四平八穩地緩緩開口。 婁將軍還不知道,靖王府里有一門喜事呢。 聽見這話,江隨舟心里一咯噔,喝到一半的酒也嗆進了嗓子里,頓時,假咳嗽變成了真咳嗽。 他自是知道,龐紹所說的喜事,是哪門喜事。 畢竟婁將軍還不知道,他昔年好友的獨子,被嫁到靖王府去做妾了呢。 江隨舟咳得厲害,嚇得孟潛山連忙上前來給他順氣。但江隨舟卻顧不得這些,心已然提到了嗓子眼。 聽到這事,婁鉞定然震怒,不知會做出什么事來。但不管什么事,這怒火,都一定是沖著他來的。 他勉強止了咳嗽,深吸一口氣,只等著迎接暴風驟雨。 而婁鉞卻是一臉不解:什么喜事? 龐紹看了看江隨舟,又看了看婁鉞,意味不明地笑了兩聲,不說話了。 而上首的后主,也難得多云轉晴,收起了方才的疑慮和不悅,滿意地看了龐紹一眼。 便有龐黨的官員笑著接話道:婁將軍不知吧?當年定北侯的獨子霍無咎霍將軍,可與靖王殿下成了一段佳話呢! 一時間,席上發出了一陣笑聲。 又有官員笑著接話道:什么霍將軍,如今可得是霍夫人了! 婁鉞大驚,愣了許久,才回過神來。 這靖王是什么人?是個普天下人盡皆知的斷袖。年初霍無咎兵敗,他在嶺南有所耳聞,卻沒想到 竟被折辱至此!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江隨舟。 便見那位貌若好女的靖王此時白著一張臉,弱不禁風地被旁邊的太監扶在手里,正抬眼看著他。因著方才咳得厲害,他此時眼中濕漉漉地含著點兒淚,在燈下竟有幾分病態帶來的可憐。 婁鉞怒火中燒。 他今日怎么也與這位靖王說過幾句話,言談之中,多少也能看出幾分他的為人。而今再看龐紹這幅模樣,到底是誰想出這么惡毒的法子羞辱霍無咎,昭然若揭。 婁鉞虎目一瞪,嚇得江隨舟都不由得一哆嗦。 下一刻,卻見婁鉞轉過身去,八尺多長的身高,山一般立在那兒,直看向龐紹。 龐紹老賊,我只當你素來不是人,卻沒想到竟這般惡毒!朝堂戰場上的恩怨,你還要往后宅里扯?! 他聲音很大,洪鐘一般,驟然在金碧輝煌的殿中炸開,將滿朝文武都嚇了一跳。 就連龐紹一時間都沒發出聲音來。 他張了張口,正要說話,便聽婁鉞又開口了。 你還覺得挺光榮,是吧?他怒道。打了勝仗才值得光榮,打回鄴城去才叫長臉!你要么殺了他,要么放了他,把戰俘嫁給王侯,怎么,你等著天下人夸你聰明,罵霍無咎窩囊嗎! 你做出這樣的事才叫窩囊!不僅天下人會笑話你,笑話皇上,還會笑話整個大景!你們當文官的不是最喜歡名垂青史嗎?再過個一千年兩千年,你信不信,到那時候的人還要笑話你拿這樣的齷齪手段折磨戰俘,笑你荒唐無恥不擇手段呢! 那支粗壯的柳枝早被霍無咎丟到了窗外。 入了夜,魏楷匆匆進了霍無咎的屋子:有一件事,將軍。 霍無咎側目看向他,便見魏楷從袖中拿出了一封極小的書信,卷成了小卷兒,當是飛鴿傳來的。 這是大江北岸的守將李晟送來的回信。魏楷說道。 霍無咎應了一聲,將那封信接過來,在手里展開了。 信紙并不大,其上以蠅頭小楷所書,雖內容不少,看看得頗為清楚??墒?,許是那寫信之人情緒太過激動,雖是小楷,但筆畫卻帶著難以自抑的顫抖,瞧上去便有些潦草。 尤其,幾顆淚滴落在紙上,將字跡都暈花了。 霍無咎飛快地瀏覽了一番手中的信件。 便見那信上言辭懇切,激動之情溢于言表。李晟說,沒想到魏楷還有再見將軍的一日,即便將軍雙腿未愈,也定然已有了一線生機。他鎮守江北,一日不敢忘記將軍的囑托和教誨,定會替將軍收好江北的邊界。而將軍若有什么要做的,只管吩咐他,屆時只要將軍下令,他必定聽從調遣,只等將軍歸國。 霍無咎將信看了兩遍,才緩緩將它放下。 他卻沒說話。 魏楷見他看完了,忙道:將軍,這李晟雖未曾與咱們共事過,沒想到卻是這樣一個性情中人!這般也好,只要咱們有機會離開臨安,趕到大江之畔,想必便沒什么需要擔心的,只管打下來就是! 霍無咎垂下眼,手指擦過了信紙上的淚痕。 他臉上沒什么表情,此時更看不出他的情緒,片刻后,他淡笑一聲:是啊,我甚至只見過他兩面。 一個話都沒同他說過的人,又不是他的手下,怎么會這般情緒激動,以至于字都寫不明白?更何況 這信紙上的淚水,誰知道是真情實感,還是做出給人看的樣子呢。 片刻后,霍無咎手指一動,嘩啦一聲,竟是將那封信揉碎在了手心之中。 將軍?魏楷已經,不解地看向他。 便見霍無咎神色淡然地一松手,雪白的紙屑嘩啦啦落在了地上。 先別回信,再等等。他說。 可是 霍無咎抬眼,便見魏楷滿臉驚訝,不敢置信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