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4)
卻聽他身側的霍無咎開口了。 可惜了,剛才粗心,忘了給你帶一盞燈。他說。 江隨舟不由得笑起,道:幸好你沒帶。哪兒有燈從屋頂上飄起來的?在這兒放燈,你是怕沒人發現我們吧? 卻見霍無咎搖了搖頭。 那也得替你許個愿望。他說。 不等江隨舟說話,他又改口道:一個不夠,還是兩個吧。 江隨舟覺得有趣,笑了起來。 他正要問霍無咎,自己哪兒來的兩個愿望時,卻聽得一聲脆響,將他嚇了一跳。 他連忙看去,竟見是霍無咎徒手從鳴鳳樓的樓頂,掰下了半塊琉璃瓦。 接著,他將那半塊琉璃瓦握在手里,雙手一用力,又掰成了兩塊。 抬頭?;魺o咎說。 江隨舟不解,方抬起頭來,便聽得一道細微卻銳利的破空之聲,直往空中去。 一只緩緩飛在空中的孔明燈應聲而落,里頭的燈火瞬間將燈籠燒去,接著便熄滅成了一把灰燼,撲簌簌地落下了。 這是江舜恒的國泰民安。 江隨舟聽見了霍無咎的聲音。 下一刻,又是一道銳聲。 又一盞孔明燈熄滅,墜落下來。 這是龐紹的福壽萬年。 兩盞明亮的孔明燈,瞬息之間融入了夜色里,在漫天升空的燈火中,無聲無息地墜落下來。 竟正是方才龐黨眾人在露臺上放起的那兩盞燈。 江隨舟愣愣地側過頭去,便見霍無咎雙手搭在膝上,正歪過頭來,對他露出了個放肆的笑。 江隨舟的心跳都似乎停住了。 這哪兒是在為他許愿望??? 這分明是天上居高臨下的神明,從眾生成千上萬的愿望中,硬尋出了他的,拿到眼前告訴他,你想要的,我全都給你。 第74章 這日霍無咎帶著江隨舟回來時,已然夜深了。 他仍從后窗走,將江隨舟送回了他房里,等江隨舟換好了衣袍,便又光明正大地從江隨舟的房里出去了。 守在門口的孟潛山看著輪椅上的霍夫人一副容光煥發的模樣,一時間欲言又止。 而霍無咎看都沒看他,膝上擱著個什么東西,搖著輪椅,飛快地走了。 孟潛山不由得看向霍夫人的背影。 這當將軍的還就跟尋常人不太一樣。分明腿都斷了,坐在輪椅上卻偏有股健步如飛地味道。 孟潛山看了一會兒,搖了搖頭,進屋伺候主子去了。 而霍無咎房里,魏楷正如熱鍋上的螞蟻,急得直打轉。 旁人不知道那兩位干什么去了,他可是知道的。正因為知道,他才清楚他們將軍走這一遭有多兇險,不亞于在南景統治者的眼皮底下晃悠。 故而,天色越晚,他便越慌。 幸而二更天時,門開了,輪椅聲從門口傳了進來。 魏楷松了口氣,只覺自己從鬼門關里走了一遭,著實刺激得很。 將軍,如何?待門關上,他連忙問道。 便見霍無咎一揚手,將個輕飄飄的荷包扔到了他手里。 荷包空了大半,只剩下幾塊碎銀子壓在荷包底,拿在手里嘩啦一聲,發出一陣空蕩蕩的聲響。 魏楷將眼中的心疼全藏了起來。 算了算了雖說這里頭的銀子,是他打從一窮二白流落到南景開始,辛苦攢下的,但他們將軍打小兒沒缺過銀子,對手頭的閑錢更沒數,花光便花光了 不過,他還是不由得問道:您可買什么了嗎? 問著,他抬頭往霍無咎的方向看去。 便見霍無咎從輪椅上起了身,自到旁邊坐下了。他手里擺弄著一個玩意兒,挺大的,像個面具。 他主子正將那玩意兒湊到燈下,垂著眼打量。燈光將他眼中的笑意照得熠熠生輝,向來向下的嘴角也挑起了一邊。分明是個淡得幾乎看不出來的笑,落在霍無咎那張臉上,卻顯得分外耀眼。 買了啊?;魺o咎隨口答道,說著,還將手里的東西拿起了些,在魏楷面前揚了揚。 靖王送的,好看么? 魏楷咽了口唾沫,一時說不出話。 好看什么啊好看! 那么一大堆銀子,就換來了這?不過一個做工粗糙的面具,上頭畫的還是個張著血盆大口的兇獸。那兇獸名為梼杌,乃是《神異經》里有名的惡獸,是只冥頑不靈、囂張狠戾,霍亂天道綱常的怪物,乃是百姓們拿來以毒攻毒地辟邪的。 他們將軍得了這么個玩意兒,怎么還樂呢! 魏楷盯著那面具,一時說不出話來,反倒讓霍無咎不滿了。 他皺了皺眉,開口時并不客氣:聾了? 魏楷看向他們將軍明顯露出不善之色的目光,一時有些認命。 算了,他雖沒讀過書,指鹿為馬還是知道的。而今暴君在前,即便這位爺許是被那冥頑的兇獸傳染成了個棒槌,他也得順著他的話來開口。 怪好看的。他口不對心,在強權的威壓下勉強開口道。 不過幸好,魏楷并沒有吃什么大虧。 這日之后,他便得到了來自靖王房里以各種名目派下的賞銀,數額比他虧在霍無咎那兒的高出幾倍不止。 雖說魏楷怎么也是條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漢子,可手里拿著靖王歸還的銀兩,再看著那位將破面具珍而重之收起來的將軍,魏楷還是不由自主地覺得,靖王要比將軍是人一些。 而這日之后,江隨舟也結束了他的病假。 他身體早就好了,在府中等了兩日,一直拖到了大朝會的日子。他知道自己即便想躲懶,也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放松,畢竟那日在圍場之上,他是實打實地給了龐紹極其沉重的一擊。 果真,這一天,朝堂上的氣氛冷凝極了。 后主向來不是藏得住心思的人,這日將對龐紹的冷落和厭棄表露得明明白白。而今朝堂之上大半都是龐紹的黨羽,龐紹失意,這些人便連帶著膽戰心驚,一上午下來,朝中竟因此而隱約多了幾分正常朝堂的氣氛。 不過江隨舟卻也看出,后主這幅模樣,不過是在同龐紹鬧情緒罷了。 他熟讀史書,知道后主和景靈帝的關系極不親厚。景靈帝偏寵原主的生母,而后主的母親、如今的龐太后,則是景靈帝冷落已久的發妻。史書有載,后主幼時幾乎沒見過靈帝,一直長到四五歲,都不認得誰是父親。 而此后,龐紹為了哄住他,自是對他無比地親近寵溺。 故而,即便他們二人都沒覺察,江隨舟也清楚地知道,龐紹填補的后主父親這一身份的空缺。故而,即便鬧出這么大的亂子,在后主心中,龐紹仍是割舍不下的。 即便要罰他,也絕沒有殺他那一日。 因著心中早有準備,江隨舟這日在朝中只是奔著聽一聽近日有什么大事來的,關于后主和龐紹,只當看戲了。 果真,他沒有白來。 朝中有官員奏報,說婁將軍凱旋而歸,還有數日便要抵達臨安了。到那時,迎接婁將軍的禮制儀仗,還需要有人cao持。 誰都知道,這不是個好差事。 婁將軍婁鉞,性子又臭又硬,是出了名地軟硬不吃,這差事拿到手里,不光討不得好,八成還要惹事上身。 朝臣都知道這個道理,后主也心知肚明。他興致缺缺地四下望了一圈,終于給自己找到了今日里第一件值得高興的事。 他抬手一指。 五弟,迎接婁將軍的差事,便全權交托與你吧。他說。 有些事,向來旁觀者比當局者看得清楚多了。 這日下朝,龐紹直到坐上馬車,臉色都是難看的。 今日朝堂之上,在群臣面前,他被皇上多次下了面子。朝臣不是聾子瞎子,自然全都看在眼里,他也不是木頭做的人,當然也感覺到了。 他說話,皇位上那小子便裝沒聽見。他提出個建議,那小子便反著他的意思,板著一張臉同他唱反調。 這種羞惱的感覺太過陌生,從先帝死后,便再沒有過。 龐紹臉色陰沉,一直到回到府上,都一句話也沒說。 他承認,他打從過了年關,這幾個月的流年都不大順暢。分明一個隨時要死的病秧子靖王,卻接二連三地讓他栽跟頭,拿到手中的差事,也各個辦不順利,甚至弄塌了宮中新建的宗廟。 這些都是實事,他承認,雖惱怒,卻也知不過幾次坎坷罷了,他還坐在大司徒的位置上,便算不得輸。 可是 他在自己的堂中坐下,緩緩飲起了茶。 可是,他雖姑且稱皇帝為一聲皇帝,但在他眼中,那也不過是個三十來歲都未成人的黃口小兒罷了。他將江舜恒拱到如今的位置上,全是因為他與自己有血緣關系,又讓自己的長姐養得愚蠢笨拙,最是好拿捏的。 他不斷地送去糖衣炮彈,讓那個自小就熊的孩子信任他、愛重他,就是為了在他坐上皇位那日,自己握住天下大權。 但如今看來 龐紹放下茶杯,垂眼看著杯中漾開的圈圈漣漪,面上泛起了個冰冷的笑。 如今看來,人與貓狗一樣,都是養不熟的。你待他好,反成了他得寸進尺的理由,若稍有些不好,從前的恩情,他仍是不記得的。 也怪他,急功近利,把那東西慣壞了。 讓江舜恒覺得自己對他有多百依百順、讓他真覺得自己就是皇上,敢踩在自己的頭上了。 殊不知,他龐紹從不在意龍椅上坐著的是誰,他只在意那人好不好控制,大景的權柄,在不在他龐紹的手上。而所謂的皇帝,他昨日能拱衛上去,他日就能換個年歲更小、更好控制的,將不聽話的替下來。 不過多費些事情罷了。 許久之后,龐紹冷冷笑了一聲。 來人。他道。 他手下的心腹連忙上前,在他面前跪下,靜靜等著他的命令。 便聽龐紹慢悠悠地開了口。 陛下的長子,如今是不是已經快三歲了?他問道。 那心腹拱手應聲。 龐紹笑了笑。 我記得,他生母出身不好,不過是個宮女。他說。去稟明太后,把那孩子弄到她膝下撫養,讓她只管養,旁的話,不要說,也別多問。 因著迎接婁鉞的差事落到了頭上,江隨舟這些日子便不得已地忙碌了起來。禮儀之事本就繁冗復雜,再加上龐紹手下的官員總給他使絆子,便讓他的工作比往日要辛苦得多。 不過他知道,這不過都是常態而已。如今這些小麻煩,不過是因著龐紹還沒尋到一舉扳倒他的理由罷了,故而他頗為謹慎,又著人暗中盯著龐紹的動靜。 但龐紹這些日子竟出奇地安靜,一直到婁鉞回城的這一日,都沒有任何動作。 而這一天,天朗氣清,萬里無云。江隨舟一早動身,便隨著儀仗一同出了城,在臨安的南城門外,等著迎接婁鉞的大軍。 也正是在這個清晨,一支柳條被帶進了靖王府,送到了霍無咎的手里。 將軍,這是什么意思? 魏楷手里拿著那支柳。 已經過了春日,夏季的柳條粗壯且帶著韌勁。折柳這人手勁也大得很,竟折了一整支粗壯的柳,看上去像是催馬的鞭子。 霍無咎的目光在那柳枝上頓了頓,想起當日自己遞給紀泓承的紙條,面上流露出了兩分嫌棄,轉開了目光。 靖王一早走了?他問道。 魏楷點頭。 便見霍無咎緩緩開了口。 那便是婁鉞回來了。 第75章 日頭漸高。 江隨舟知曉行軍緩慢,便在馬車中坐著等。幸而臨安傍水,城外又多喬木,即便艷陽高照,也不至于太熱。 一直到臨近正午,才有士兵遠遠騎著快馬來報,說婁將軍眼看著便要到了。 江隨舟連忙下了馬車,行至道中站定。 因著婁鉞班師回京,軍隊需停在南城門外,故而整個南城門都被戒嚴了起來。此時四下里儀仗森嚴,列著以江隨舟為首的禮部官員,遠遠瞧去,莊嚴肅穆極了。 沒一會兒,便隱約聽得馬蹄聲響。江隨舟極目往路盡頭看去,便看見了從極遠處泱泱而來的大軍。 為首的是個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將軍,瞧上去身量很高,肩背厚重如山。他身披銀甲,身后猩紅的披風獵獵而起,一看便知,這就是婁鉞婁將軍了。 江隨舟有些緊張,手里握了一把薄汗。 婁鉞想必是與原主見過的,但他卻只在史書上見過這人的大名,親眼見到他本人,還是頭一回。 雖說他如今早熟悉了靖王的身份,等閑沒人看得出區別,但也不排除這將軍慧眼如炬、粗中有細,或者原主與婁鉞曾有過什么往來,自己卻不知,會在婁鉞面前露餡的。 江隨舟深吸了一口氣,靜等著婁鉞行到了他面前數尺的位置。 見婁鉞勒住了馬,江隨舟微微一笑,躬身朝他行禮道:本王恭迎婁將軍,祝賀婁將軍凱旋,揚我大景國威! 便見婁鉞朗聲一笑,翻身從馬上躍了下來,朝著江隨舟抱拳一躬。 末將多謝王爺! 江隨舟見此情狀,便也猜出兩人此前沒什么交集,生熟得很。甚至看他這態度,恐怕一心在戰場上,都還不知道霍無咎前幾月嫁給他做妾的事。 江隨舟多少松了口氣。他面上的笑容不由得真摯了幾分,幾步上前,扶住了婁鉞的手臂。 在這個檔口,他目光飛快地打量了婁鉞一番。 又高又壯的,竟與史書上的畫像有幾分神似。他此時四十來歲,正值壯年,雖說常年的風霜雨雪使得他臉上的褶皺深些,卻并不顯老,反而平添幾分剛毅。 將軍無需多禮。江隨舟收回目光,笑道。舟車勞頓,將軍辛苦了吧? 婁鉞見他神色溫和,講話也不似旁的文官一般夾槍帶棒,便也跟著笑起來,同他寒暄道:算不得辛苦!末將素日在馬背上待慣了,此番回京又沒急著趕路,故而輕松得很。 江隨舟便順著同他寒暄了幾句,不輕不重地夸贊了他一番。 本王今日來,便是迎將軍入城的。寒暄過后,江隨舟道?;噬弦言趯m中設宴,等著犒勞將軍呢。只待將軍在此打點好三軍,我們便可入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