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6)
他知道魏楷在想什么。他現在出入靖王府宛如無人之境,讓他帶著手下的人快速逃出臨安,逃回北梁,是一件再容易不過的事。 而他們又與江北的守將取得了聯系,也得了那人的保證,那么此時離開,可謂是最為輕而易舉的萬全之策了。 可是霍無咎知道,自己年初兵敗的原因尚且存疑,個中八成會有些他們不知道的隱情。而就他目前的揣測來看即便是他皇兄的人,也不可盡信。 所以,這李晟,他還不能真正信任對方。 不過這些百轉千回的揣測,還是不適合告訴魏楷。他性子直,沉不住氣,想法又簡單,讓他知道,難免會再生事端。 這么想著,霍無咎抬眼看著魏楷,勾起了一邊嘴唇。 沒有可是。他說。我就是喜歡挑個刺激點的法子。所以,不急著回應,讓李晟再等等。 魏楷卻露出了難言的神色。 沉默片刻后,他嘆了口氣。 屬下知道將軍在想什么。他容色深沉,眉眼中皆是恨鐵不成鋼的憂愁。 霍無咎皺了皺眉:什么? 便聽魏楷沉痛地嘆道:您不走,不就是因為想拿下靖王殿下,顧不得其他了嗎?屬下了解,但憑將軍吩咐罷了! 這幅視死如歸的模樣,竟活像個暴君手下的忠將,即便知道主子要禍國殃民,卻因著忠心,咬牙去做那為虎作倀的事一般。 第77章 霍無咎看向魏楷,眉心往下壓了壓,動了動嘴,但還是沒說話。 魏楷總覺得自家將軍的兩腮似乎收緊了些,像是在咬牙。這幅模樣顯得將軍看起來不大高興,但魏楷卻不知道,他為什么會不高興。 將軍的心意向來不好揣測,魏楷只覺有些摸不著頭腦。 猶豫了片刻,他試探著開口道:將軍? 便見霍無咎意味不明地淡淡瞥了他一眼。 屬下明白!魏楷連忙站直了。 將軍這眼神不就是在說,讓他不要多嘴嗎?他懂,將軍雖有這樣那樣的心思,但這心思并不光彩,定然不能宣之于口的。 心知肚明,他心知肚明就好。 這么想著,魏楷沖著霍無咎嘿嘿一笑。 霍無咎淡看了他一眼,也懶得再去深究魏楷究竟明白了什么亂七八糟的。他抬眼看向窗外,之間夜色已經深了,江隨舟卻還沒見回來。 既然明白了,就去看看?;魺o咎道。待靖王回府,我有事要跟他商量。 魏楷連連點頭,退了出去。 而此時宮內的宴廳之中,卻是一片劍拔弩張。 孔孟文化教出來的文人,多少都懂得委婉,無論什么時候,都會給對方留下些顏面來,婉轉地表達自己的意思。故而朝中的大臣之間,相互也有自己文人間的相處方式,即便針鋒相對,也不會真的做出將對方的面子踩在腳下的事。 但婁鉞不一樣,他是個沒讀過書的人,那些文化人的道理,在他這兒講不通。 他一番話下來,殿中鴉雀無聲,朝臣們全都屏息凝神,不敢再言語了。獨他瞪著龐紹,而龐紹坐在那兒,臉上也難得地露出難看的神色來。 他沉默片刻,冷著臉勉強開口道:婁將軍恐怕是喝多了。來人,還不將婁將軍扶下去休息。 這是他在周全自己的顏面,也在對婁鉞表達警告。 但婁鉞壓根不理會他。 他冷笑一聲,朗聲道:我可沒喝醉,我清醒得很。龐老賊,若我今日喝多了,恐怕你的人頭已經落到桌下去了。 龐紹的面色更黑了。 璀璨的大殿之中,錦衣華服的朝臣們各個面面相覷,目光都偷著往他這邊瞟。龐紹養尊處優慣了,早受不得這些,手按上幾案,強忍著想要離席的沖動。 婁鉞婁鉞!他早就打定了主意要處置此人,今日之后,他定然要讓這莽夫知道,什么人惹了,會讓他千刀萬剮、生不如死。 他咬著牙,片刻沒有說話。 就在這時,旁邊傳來了一道聲音。 今日既是為將軍慶功的日子,有什么事,不妨私下說。還請將軍先回席,莫要在皇上面前失了儀。 婁鉞轉過頭去,便見是齊旻。 他記得這老東西,雖說平日里啰嗦又煩人,但總跟龐紹作對,與他也算井水不犯河水。 這老家伙這是怎么了?自己才走了一年,如今開始跟龐紹穿一條褲子了? 一見齊旻是來替龐紹說話的,婁鉞半分情分不講,回過頭去劈頭蓋臉道:失儀?你既然是做太常令的,這事兒確實歸你管。那我且問你,宗室親王娶戰俘過門,合不合禮儀? 齊旻皺了皺眉,看向他,片刻坐了回去,不再言語了。 婁鉞狠瞪了龐紹一眼,繼而將手中的杯盞一丟,行到后主的龍椅前,端正跪下,行禮道:末將自知今日放肆,但請皇上好好想想。若為jian佞蠱惑而做出有損天家威儀之事,損害的不是那jian佞的面子,而是陛下您的顏面。 后主的臉色也難看極了。 婁鉞輕狂,但是,他卻有這個資本輕狂。 即便他昏庸至此,卻也清楚,如今朝中沒有別的將才,他即便再對婁鉞不滿,也不敢殺他。 對如今的大景來說,婁鉞是他們唯一堅固的城墻。 他動了動嘴唇,勉強道:知道了。 婁鉞坦然起身,回了自己的席位。 一頓飯吃得賓主盡不高興,到了時辰,便草草散席了。 齊旻上了馬車,車子正要走,他的好友忽然匆匆攔住,擠到了馬車上。 何事? 齊旻年歲大了,喝了些酒,此時有點暈,正靠在車廂上歇息。 好友在他面前坐下,不解地問道:齊公今日,為何要說那句話呢? 齊旻睜開眼看向他,道:因為婁鉞今日著實僭越,惹皇上不高興了。 這一聽便不是齊旻該說的話。那好友急道:齊公莫要同我打趣了! 齊旻嗯了一聲:沒有打趣。 說著,他坐直了身體,緩緩道:你也看出來了,婁將軍說話直白,今日非但得罪了龐紹,還惹得陛下不快。武將多少總有些輕狂,這是常有的。但婁將軍的輕狂,卻不是倚功造過,而是真心實意地惱怒龐紹,為大景著急。 好友道:這是自然! 齊旻嘆了口氣。 他如此,龐紹不會容他。 好友道:齊公是這般猜測的?可是如今,若無婁鉞,大景便再無良將了。 齊旻垂眼。 你我會擔心這個,龐紹卻不會。他說。方才離席時,我特意行在龐紹附近,果真見有人上前安慰他。他同那人簡單說了一句任他驕狂,他日必有大難,我便知道,我猜對了。 好友一急:這可如何是好! 齊旻沉吟片刻,緩緩開了口。 總不能真讓他得逞。他說。故而我今日才這么說,為的就是和婁將軍正面起爭端,同他劃清界限。這樣,龐紹動手,便不會太過避忌,甚至也許會試探我的心意,從而利用我。我雖老朽,多少在朝中也有些熟識,屆時,總能找到蛛絲馬跡,這樣,他要做的事,便有跡可循,也有辦法去擊破了。 好友沉吟片刻,點頭贊許道:齊公此法甚好。 說著,他嘆息道:從來只知齊公正直耿介,如今看來,竟還有副玲瓏心腸。 齊旻聞言,笑著搖了搖頭。 我哪兒有什么玲瓏心腸。他說。不過是前些時日,被靖王殿下暗中救過一命,才恍然發覺,與龐紹相爭,該學會以退為進罷了。 而另一頭,婁鉞的馬車上,隱約還能傳來一陣罵罵咧咧的聲音。 婁婉君坐在一旁,瞧著他直笑。 你高興什么!婁鉞不滿。 婁婉君笑著說道:沒什么,只是父親今日心直口快,看得人頗為痛快。 光嘴上罵他幾句,管什么用!婁鉞怒道?;奶剖乱呀涀隽?,只可惜 說到這兒,他忽然不知究竟該可惜好好的朝廷被毀成這樣,還是可惜霍無咎那孩子遭此磨難了。 可惜霍大哥?婁婉君接嘴道。 婁鉞神色沉重,不再說話了。 他知道自己對不住定北侯,但家國大義在此,他作為將領,不可因著兄弟私情而首鼠兩端。但是 他死在戰場上,自己如今連他埋在哪兒都不知道。他就那么一個兒子,如今自己卻眼睜睜地看著那孩子被打成殘廢,求死不得,被辱作妾室。 婁鉞只覺痛心。 卻聽到旁邊婁婉君輕輕笑了兩聲,安撫地伸出手去,拍了拍婁鉞的肩膀,安慰道:父親也別太難過。事情都已經發生了,好歹,那靖王瞧上去不是壞人,不會真把霍大哥怎么樣的。 婁鉞瞪他:一面之緣,你怎么就知道他是好人?就憑他長得好看? 當然不是了。若覺得他不是個好東西,父親今日怎么不連著他一起罵了?說到這兒,婁婉君不由得補充道。不過,確實長得挺好看。 婁鉞拔高了聲音:那也不能把那孩子嫁給他??! 婁婉君勸道:這就是父親您cao閑心了。只要人活著,受些辱都是小事。更何況,你光不愿意去了,你怎么知道,霍大哥就不愿意? 瞎說八道! 沒瞎說,誰讓那靖王長得好看呢?霍大哥眼睛又不瞎。 江隨舟回到府上時,夜色不深,卻只覺心力交瘁。 實在是因為忙了一天,晚上的宴會,又出了那么大的風波,將他的精力消耗得七七八八。 婁鉞確是個忠臣良將,是個極好的人,但江隨舟卻不由自主地擔心。 史書中,婁鉞是被削去了兵權、被斬首了的。他沒死在戰場上,卻死在自己的君上和同僚手中,可見龐紹早想除去他。 而他,也耿直太過,絲毫不怕給自己樹敵一般。 江隨舟總是心中不安,怕龐紹真會對他下殺手,怕他不得善終,自己也于心難安。 他只覺頭疼,又喝了些酒,此時已有五分醉了。他坐著步輦回了安隱堂,只想好好休息一番,待到明日再作打算。 但剛到院門口,他便看到了一個修長高大的身影杵在那兒,望眼欲穿的。 江隨舟打眼看去,便見是魏楷。 你怎么在這兒?他下了步輦,便見魏楷迎了上來。 魏楷上前笑道:王爺,是我們將我們夫人,有話要同您說,還請您去一趟。 江隨舟聞言應聲,跟著他往霍無咎的房中走去。 他深吸了一口氣。 他知道,霍無咎此時找他有事,那一定是婁鉞的事。如果霍無咎真拿他當朋友的話,有可能還會有些婁婉君的事。 江隨舟告訴自己,無妨,這都是理所應當的。唯一不該的,是他的妄念,需要他自己去克服。 進了門,便見霍無咎坐在堂前正在喝茶。見他進來,便抬眼往他的方向看去。 那雙黑眼睛深極了。 不知怎的,江隨舟攢了一整天的疲憊忽然一并涌了上來,使得他的鼻尖都有點發酸。 他不知道這種夾雜著委屈的疲憊是從哪兒來的,只覺這種情緒奔涌得厲害,讓人有些難以招架。 許是人喝多了,總會有些敏感多思吧。 他在霍無咎面前的椅子上坐下,便見霍無咎抬手,揮退了魏楷。 喝酒了? 房門掩上,霍無咎開了口。 江隨舟一愣。 他做了一路的設想,卻從沒想到,霍無咎問出的第一句話,居然會是這個。 他張了張嘴,再開口時,語氣已然弱了下去。 一點點。他說。 第78章 霍無咎沉默著看了他片刻,緩緩出了口氣。 又不是要訓你。說著,他站起身來,試了試桌上茶壺的溫度,順首倒了一杯茶,放在江隨舟的首邊。 我今天聽說,婁鉞回來了?霍無咎問道。 江隨舟首指動了動,似是想去拿桌上的茶杯,聽到婁鉞兩字,卻又將首放了回去。 他心里挺復雜的。 他清楚婁鉞是南景難得的忠臣良將,即便南景大廈傾頹,他卻仍舊不想讓他走歷史上的老路,再被龐紹害死一次。 他有心想救婁鉞。 可是,聽見霍無咎問起,他卻不知怎的,心里總有點不大舒服,悶得很。 他道:是的,我今日出城,就是去接他。 頓了頓,他不知怎的,又補充道:他女兒婁婉君同他一起的。 說著,他抬眼看向霍無咎。 他并不知道,自己此時的眼神頗有些眼巴巴的,看上去頗有點可憐。 霍無咎卻是看見了。 那雙眼睛在燈下泛著水光,霍無咎愣了愣,只覺心口被軟軟地撞了一下。 他的嘴角也跟著勾了起來。 他只當江隨舟這會兒是喝多了,不大清醒,才會露出這般模樣,說話也慢吞吞的。他兩眼只顧著落在江隨舟身上看他,頗為隨意地說道:嗯?那婁鉞還真是下了一番功夫,把她從邊疆捆回來了。 他臉上帶著笑,語氣也頗為輕松,但落在江隨舟的眼里,卻成了另一番模樣。 自己不過提了一嘴婁婉君的名字罷了,他卻笑了。 江隨舟在心底告訴自己,這是應該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合該如此。 而那邊,霍無咎還不忘接著道:她脾氣可不大好,還愛與人動首,比她父親還不講道理。今天沒欺負你吧? 江隨舟聽著他這熟稔輕松的語氣,只覺得鼻子都有點泛酸了。 是怪他的。他心想。怎么就能莫名其妙地喜歡上霍無咎呢? 他不想再聽霍無咎說這些,只想趕緊回去睡一覺,醒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