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7)
江隨舟聞言,打斷了他的話。 多嘴。他道。 孟潛山連連應是。 江隨舟頓了頓,道:徐渡房里的窗紙似有些舊了,你一會著人去那里看看,有什么要換的物件,一并換新。 那窗紙的確不太好,一晚上都呼呼漏風。雖說別人感覺不到,江隨舟卻深受其害,一早起來,就覺得鼻子都不大通氣。 孟潛山連連應是。 兩人說著話,徑自到內間去了。 江隨舟卻沒看到,在他繞過屏風的那一剎那,霍無咎抬起頭來,皺眉看向他的背影。 腳步虛浮,眼底發青,一看就是累到了。 平日里,即便在坐榻上睡一夜,也沒見過他露出這樣的疲態。 過一夜能累成這樣,還能是因為什么? 霍無咎莫名覺得手里的筷子不趁手,讓他怎么夾菜都不得勁,手上的力道難免重了幾分。 他努力使自己將注意力都放在盤中的菜上,卻并沒有效果。 他的眼前總是浮現起江隨舟方才的模樣,分明只看了一眼罷了,卻深深烙印在了他的腦海之中,硬是勾著他去猜測,江隨舟昨天夜里做了什么。 霍無咎手里的筷子像是開了刃,連筋帶骨的醬牛rou,被他兩下就夾碎了。 但就是夾不起來。 他有些懊惱,將筷子往桌上一放。 肯定是因為昨夜沒睡好,才使得他今日一早心情奇差,胡思亂想。 畢竟他從前,從沒有過失眠的癥狀,無論是風沙呼嘯如狼嗥的陽關,還是冰雪覆甲凍徹骨rou的塞外,他都能安寢。 卻唯獨在這兒,只是夜間少了個人罷了,他居然會睡不著。 都是那個靖王。 分明一個病秧子,自己走幾步路都喘不勻氣,不好生回房歇息,反而有勁兒在妾室房中胡鬧? 嘴上還說什么心悅自己,不忍心下手?看他對后院里的其他人,倒是忍心得很,下完了手回來,還惦記著給人家換窗戶紙。 巧言令色,滿嘴胡言。 這靖王果真不是善類。 江隨舟一早換了朝服,便匆匆離開了。 朝臣入宮,向來不能帶隨從,孟潛山一路將江隨舟送出了府,便自回到安隱堂,去伺候那位面無表情、正襟危坐的寵妾了。 平日里,這位主子不聲不響的,什么事都自己做,好伺候得很。但是今天他總覺得有些不大對勁。 至于哪里不對勁呢?孟潛山也說不出來。 平日這位爺就不愛說話,今天也是一言不發。平日里他只愛自己坐在角落里讀書,今日亦然,同往常沒什么區別。 但孟潛山總覺得今天屋里的氣壓特別低。 這讓他憋得難受,只覺喘不過氣來,像只找不著出處的飛蟲一般,在屋里直打轉。 權衡再三,孟潛山心道,雖說霍夫人不待見王爺,昨兒個到今天,也沒見著發脾氣,不過討好一番這位主子,逗他開心,準沒壞處。 這么想著,孟潛山小心翼翼地蹭到了霍無咎身邊,湊上前去。 主兒,今兒個天色正好,奴才陪您到園子里轉一轉吧? 伺候在霍無咎身邊的孫遠聞言,抬頭往外看去,就看見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一片。 臨安入春雨水多,這陣子已經開始連天地陰天了,哪兒有天色正好之說??? 他低頭看去,就見霍無咎看著書,一言不發。 孟潛山知道,這位主子只要不說拒絕的話,那就是隨他們便的意思。 孟潛山如得了圣旨,心下大喜,連忙橫了孫遠一眼:主子要逛園子,動作還不快著些? 孫遠連忙推上輪椅,跟著孟潛山出了院子。 靖王府的格局本就精巧,安隱堂又在府里最好的位置上,出了院子,往南一轉,便入了府中的園林。 這園子的原主人有錢又講究,給園里置了十八處景,每到一處,都自有一番妙景和講究。 孟潛山在這兒伺候了三年,閉著眼都能將這園子走下來。如今他又存了討好霍無咎的心思,因此每到一處,都滔滔不絕,繪聲繪色地將那景兒講得頭頭是道。 不過霍無咎卻并不捧場。 他冷臉坐在輪椅上,一點回應都沒有,頗像個聽不到聲音的聾子。 倒是推著輪椅的孫遠聽得津津有味,孟潛山指哪兒,他就跟著看哪兒,有時看到妙處,還會不由自主地嘖嘖稱奇,換來孟潛山的一個眼刀。 不過他向來神經粗糙,看不出孟潛山的不悅,只管跟著瞧風景。 他們便就這般在園中緩緩行著,直到行過一道石橋,往一片竹林中去。 夫人看,那兒便是咱們府中的幽篁聽泉啦!那可不單是一片竹林,待咱們過了橋,行到那林中,便可見 卻聽孟潛山聲情并茂的聲音,忽然頓住了。 孫遠不解,忙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就見竹林之中,溪水潺潺,曲徑通幽。百竿翠竹之下,置了一處露天的棋榻,棋盤以石雕刻,雅致非常。 而此時,那棋榻之上,坐著兩人。 一人身著紅衣,一人一襲青衫,正在林中對弈。 孟潛山在心中惱得直喊祖宗,恨不得打自己的臉。他腳下一個急剎車,抬手掰住孫遠的肩膀,便逼著他讓他在狹窄精致的石橋上掉頭。 奴才記岔了!不過個破竹林子,沒什么看頭。前頭就是死胡同了,快掉頭,咱們上下一處去 卻在這時,輪椅上那位一直不聲不響的祖宗發話了。 不是聽泉么?他道?;厥裁搭^,接著走。 那沉冷的聲音,像是從唇縫中擠出來的。 孟潛山恨不得給他跪下了。 您一路都不搭理奴才,原來在聽奴才說話??! 他連忙躬下身去,想勸這位祖宗別去聽泉了,卻在他躬身的那一瞬間,霍無咎的側臉直撞入他眼簾。 他看到,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睛,冰冷而銳利,全然不似方才的淡漠和興致缺缺,而是銳利如鷹隼,直看向前方。 一時間,孟潛山只覺這人身在沙場,身后萬千兵馬,雙眼如炬,下一刻便要親自取下賊首的項上人頭。 孟潛山順著他的眼神看去。 這位祖宗,在看著徐渡。 第25章 孟潛山不敢不從,只好帶著孫遠,戰戰兢兢地推著輪椅往前走。 他在心里流著淚大喊,徐夫人,快跑啊。 不過,那二位夫人明顯沒有收到他用神識發過去的信號,聽到輪椅的聲響,他們紛紛抬頭,竟皆露出了好整以暇的神情,等著他們幾人走近。 輪椅上的霍無咎冷眼掃過兩人。 穿紅衣服那個他有點印象,長得像個娘們,毛手毛腳的,第一次見面,就伸手摸他的臉。 另外一個 他眼鋒有點冷。 上次遇見的時候,從中說和的那個?他擰了紅衣服那人的爪子,就是這個人有條不紊地上前勸說,遣人去請府醫的。 靖王原來就喜歡這樣的? 霍無咎涼冰冰地收回了目光,眼中多少有幾分不敢茍同的不屑。 他們軍營之中,最煩的就是這種磨磨唧唧愛和稀泥的讀書人,光是聽他這種人說話,就讓人不由得頭大。不過想來靖王人品不好,眼光也差得很,能看上的人,不是好東西才是正常。 霍無咎在心下冷冰冰地掃射了一通,并沒發現,他將被靖王暗中傾慕多年的自己,也一并納入了攻擊范圍。 他不過一眼,便收回了目光,神色冰涼,更沒有打招呼的打算。 倒是顧長筠笑瞇瞇地先開口了。 上次見到咱們這位霍夫人,還是好些日子之前吧?他一雙狐貍眼軟得像絲,將霍無咎上上下下好生打量了一通。咱們靖王府的風水呀,就是養人,瞧瞧霍夫人,氣色好了不少呢。 徐渡淡淡看了他一眼。 他知道,顧長筠家沒落之前,父親房中也有幾房姨娘。顧長筠自小耳濡目染,深諳后宅爭斗之道,來了靖王府,就尤其愛在外人面前演這酸溜溜的戲。 他平日里不太搭茬,想來霍無咎也不會搭理他。 果然,霍無咎一言不發,倒是后頭的孟潛山笑嘻嘻地躬身道:這是自然!霍夫人來了府中之后,一切都好,也勞顧夫人掛心了! 說著,他暗中拿胳膊肘捅了捅孫遠,笑瞇瞇地接著道:不知二位夫人在此對弈,奴才愚鈍,擾了夫人們的雅興孫遠,還不快跟兩位夫人告辭? 孫遠聞言,連忙聽話地對二人行禮。 可是,不等他告辭的話說出口,顧長筠笑著開口打斷了他。 急什么?他道。來了就走,孟潛山,本夫人是吃人的老虎? 徐渡瞥了他一眼。 他勸過顧長筠多次不要胡鬧,但也知道,顧長筠早年歷經大起大落,養成了這番游戲人間、見誰都要不怕死地要逗一逗的性子,輕易是改不掉的。 見孟潛山被問得直賠笑,徐渡開口打圓場道:若無要事,也不急著走?;舴蛉丝蓵缕??方才我與長筠正膠著呢,若是會,霍夫人不如來看看,此局當如何破之? 霍無咎淡淡瞥了他一眼。 他最討厭下棋。 他父親是個臭棋簍子,手下的軍師卻是個圍棋國手。陽關偏遠,他父親不愿放過任何一點教育他的資源,便強按著他,讓他跟那個笑面虎軍師學棋。 他不耐煩玩這無趣的黑白棋子,就總搗亂,直氣得他父親沒收了他最喜歡的大宛馬作為要挾,才逼得他硬是學會。 會了,不代表就喜歡。 霍無咎冷眼掃過面前徐渡。 磨磨唧唧的和泥棍子,令人心生厭煩的黑白棋盤,惹人煩的東西,還就湊到了一起。 身后的孫遠聽到徐渡這話,左看右看,不知該聽誰的,就見霍無咎抬手,示意他等在原地。 孫遠連忙照做,就見霍無咎握住了輪椅的木輪,徑自行到了棋盤邊。 徐渡看向他。 就見霍無咎坐在棋盤旁側,淡淡垂眼,掃視了一圈棋局,半點不假思索,便伸出了手,拿起一顆黑子,落在了棋盤上。 徐渡一愣。 但霍無咎沒給他開口同自己說話的機會。落了那一子,他便徑自收手,按在了木輪上,手下一發力,輪椅便轉了個方向,徑直行遠了。 走。他開口道。 孫遠連忙上前推上他,孟潛山急匆匆地向兩人行禮道別,也跟著走了。 顧長筠一路瞧著他們,直到看他們走遠了,才面帶驚奇地對徐渡說:你瞧瞧,不愧是當將軍的,即便關在后宅里,還是這般又狂又野,目中無人的。 卻聽徐渡沉默著,一句話都沒說。 顧長筠沒等來徐渡的搭腔,轉過頭來看他,就見徐渡緊盯著盤上的棋局,面無表情,不發一言。 顧長筠笑著調侃他,順著他的目光往棋盤上看去:這棋盤有什么好看的?不過是 他的話戛然而止。 便見棋盤之上,原本徐渡的白子,將他的黑子幾乎逼進了絕境,卻在霍無咎那一子落定之后,黑子如反撲的困獸,一口咬在了白子的咽喉之上。 棋盤之上,局勢一轉,黑子自頹勢復起,氣勢洶涌。 顧長筠愣了愣,笑了起來。 他下棋挺厲害???他道。 徐渡卻搖了搖頭。 就在方才,霍無咎落下那一子,收回手時,抬眼看了他一眼。 沉冷的黑眼睛,像那顆烏黑的棋子一般,洶涌而狠辣,冷得讓人直墜寒潭。 一瞬間,徐渡感覺后背都冷透了,似乎霍無咎想要殺得片甲不留的,絕不只是棋盤上的白子。 片刻之后,他笑了笑,搖了搖頭。 顧長筠問道:想什么呢? 徐渡沉默了片刻。 沒什么。他說。只是不知我幾時招惹了那位霍將軍。 過了正午,便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 江隨舟眼底烏青,懨懨地上完了早朝,便又趕去了禮部。 即便季攸已極照顧他了,卻也不能全然什么都不讓他做。這日見他臉色極差,季攸看了看外頭尚早的天色,便讓他去城外迎一批會場鋪陳所需的材料。 季攸笑著對他說,按照賬冊清點明白后,不必回禮部復命,讓人將運材料的車自趕到禮部院中即可。 江隨舟知道,他這是特意放水,讓自己公干完了,可以提前回府。 他心下頗為感激,既感謝季攸其人秉性溫和,是個十足的好人,又感謝自己那日多嘴,跟季攸多聊了幾句。 卻沒想到,打他從禮部出來后,雨便越下越大。 剛出北城門,便有人來報,說是運送材料的馬車在城外十里處陷進了泥里,出不來了。 這下,便是好一番折騰。 城外的雨比城中的下得要大些,況且臨安城外本就是土路,后主來此之后,手里那點銀子光顧著給自己修皇城了,壓根沒動過修路的心思。 因此,原本午后便可迎來的材料,硬是折騰到天色擦黑,才堪堪運到城門口。 江隨舟跟著在城外吹了一整天濕冷的風,待到車隊趕來,還要指揮手下清點數目、清理干凈泥濘。 等他回到王府,已是二更天了。 在城外時,他對付著吃了些東西,權當晚膳?;氐礁现?,他只覺疲乏得睜不開眼,略一清理,便睡下了。 孟潛山小心地伺候江隨舟在床上躺下,便抬眼往旁側看去。 就見窗下的坐榻旁,霍夫人正端坐在輪椅上,低頭靜靜翻著手里的書。 孟潛山大致記得,平日里霍夫人不會睡得這么晚,不過也許不是在等王爺,只是因為他手里那本書特別有意思呢? 孟潛山不敢問,靜靜退了出去。 房門被掩上了。 霍無咎手里的書嘩啦又翻過了一頁。 書本上,貧窮的才子書生翻過丞相家的院墻,與貌美嫡女月下私會。嫡女羞答答地遞給他一方自己親手繡的絲帕,卻被書生一把握住了柔軟的手 霍無咎的眼睛落在書冊上,目光卻是空的。 書翻了半本,他卻壓根沒注意到自己手里拿的是一本什么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