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8)
片刻之后,他抬眼,往床榻的方向看了一眼。 江隨舟躺在那里,似乎已經睡著了。 霍無咎的手指緩緩捻上了書頁。 他從今天入夜時獨自用完了晚膳開始,就莫名有點煩,煩得他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霍無咎只當這煩躁來源于他的雙腿。 他腿上的傷逐漸好了,卻一直沒什么知覺。直到前幾日,天開始變得陰沉,他的腿上才有了些許感覺。 卻是來源于他腿上經脈斷處的隱隱刺痛。 這種疼與割裂的劇痛不同,并不太嚴重,卻像鈍刀刮骨。不過因著那痛感并不強烈,幾日下來,霍無咎也并未受它影響。 一直到今天,下雨了。 潮氣蒸騰,他的傷處像是有所感應一般,牽扯著一道經脈,一直到他腰椎處,一片噬骨的疼。那疼痛來得綿密洶涌,且經久不絕,直像有人將手探進皮rou里,一個勁地拉扯他的筋骨。 霍無咎只靜靜捱著。 但是,卻又有些奇怪。他安靜坐在原處捧著書冊發呆,卻每當外頭有腳步進出時,他都會下意識地凝神,去聽那腳步的聲音。 他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在等什么,只是每次聽完,心下煩躁的感覺就又多了幾分。 偶爾還能聽見孟潛山遣別的下人出門去問江隨舟什么時候回來,底下的小廝跑了好幾趟,回來都只說王爺在忙。 霍無咎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 一直到窗外雨聲漸小,更漏打到了二更,霍無咎才聽到了那道腳步聲。 有些浮,并不快,一落入霍無咎的耳中,他就知道,是江隨舟回來了。 他垂下眼,翻了一頁書。 今日不到他的妾室那里過夜了? 霍無咎唇角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冷嗤,心下積攢了一晚上的煩躁,居然隨著這道嗤聲,漸漸消散了個七七八八。 甚至牽著他的嘴角,都拉起了一道弧度。 不過,江隨舟今天并沒跟他交流,徑自收拾了一番,便栽倒在床榻上睡著了。 直到此時,四下無人,霍無咎才抬起眼,目光靜靜落在他身上。 病秧子。單是昨天,在那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和泥棍那兒過了一晚上,就虛弱成了那副模樣。都這樣了,還要學著人家充盈后院? 真是不要命。 這樣的病秧子,合該安分一些,被護在羽翼之下,在溫室里不受日曬雨淋地將養著,不教他受罪,也決不讓他生出那些花心思,惹些亂七八糟的蜂蝶。 想到這兒,霍無咎的心竟跳得有些快,像是被什么念頭撩動了似的,心口有點癢。 他頓了頓,淡淡收回目光,像是試圖壓住什么一般,重新拿起了手上的書。 【張生將那柔荑攥入手中,只覺柔若無骨,只教他心神都蕩漾了。便見那小姐雙頰之上飛起紅霞,雙目帶怯,有道是】 孟潛山尋來的書冊,都是些什么亂七八糟的! 霍無咎臉色一黑,將那書一把丟在一邊。 啪地一聲輕響,竟是將床榻上那人驚得肩膀一顫。 霍無咎聽到了那細微的響動,轉頭看去,就見床榻上的人緊緊裹著被子,似被驚到了,卻又像沒醒,翻了個身,仍舊睡著。 有點奇怪,江隨舟往日睡覺,沒見把被子裹得這么緊的。 霍無咎皺了皺眉頭,便聽到來自床榻上的呼吸有些沉,似乎比平日里費勁兩分。 難道是病了? 他不太想管,也懶得生事,覺得還是把孟潛山叫進來比較好。 但是他的手卻似乎不大聽指揮,分明是應該將輪椅搖到門口去的,卻莫名其妙地徑直到了江隨舟的床邊。 床上那人裹得很嚴實,只露出了烏黑柔順的發絲,鋪展在枕上。 霍無咎遲疑著伸出手,隔著被子握住了江隨舟的肩膀。 這人消瘦,肩膀很單薄,即便隔著厚重的被子,也被霍無咎輕而易舉地單手握住。 霍無咎沒怎么使勁,就將他轉了過來。 臉色白得不正常,在發抖,呼吸也是顫的。 他緊閉著雙眼,嘴唇也沒什么血色,睫毛有些抖,呼吸也很吃力。 陡然撞上了他這幅極度脆弱的模樣,霍無咎驟然一愣,接著像是怕自己把他攥疼了似的,觸電似的匆匆放開了他的肩膀。 接著,他有些笨拙地抬起手,覆在了江隨舟的額頭上。 好像是這么試人發沒發燒的? 手下的溫度不燙,卻涼得厲害,應當是被凍著了,尚沒有發起熱。 霍無咎便要收回手,去把孟潛山喊來。 卻在這時,一只涼冰冰的手從被子里費勁地伸出來,一把將他的手握住了。 冰冷又柔軟,一點力氣都沒有,卻讓霍無咎的手僵在了原處。 別去。床上那人聲音都打著顫,分明躺在被窩里,卻像是墜入冰窟中的人,顫抖著握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霍無咎聽見了江隨舟囈語般的聲音。 別告訴我媽,我睡一覺就好了。他說。 霍無咎不知道他媽是他的什么人,但他能從江隨舟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里,聽出恐懼和迷茫。 像是生怕給人添亂似的。 霍無咎頓了頓,鬼使神差地回握住了江隨舟的手。 他的手骨節分明,頗為修長,只輕松地一收,便將那只稱得上細弱的手握進了手心里。 床榻上意識不清的江隨舟似是驟然尋到了一處熱源,輕輕喟嘆了一聲,竟是費勁地將那只手拉近了。 下一刻,冰涼又細膩的臉頰,貼在了霍無咎經脈凸起的的手背上。 江隨舟躺下之后,便恍恍惚惚地失去了意識。 他像是被個亂糟糟的夢包裹住了,時間和世界都是錯亂的。 一會兒是他年少時,他在他父親的大宅里,被幾個媽是誰都不知道的同父兄弟推搡欺負。他委屈巴巴地去找他母親,卻隔著門看見他母親獨自坐在房中無聲地哭,哭得像是沒了魂魄,讓他心生膽怯,什么委屈都不敢再說出口。 一會兒又是后主令人生厭的笑臉,還有一眾他只在畫像上見過的朝臣,神色各異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讓他緊張而畏懼,半點不敢妄言。 一會兒又是霍無咎,手里握著滴血的刀,雙眼就像他揭下蓋頭那天一樣冷,緊盯著他,好像是要立馬把他的頭砍下來,拿到城墻上去風干。 江隨舟想跑,雙腿卻定在原處,眼看著霍無咎走上前來,沖他伸出了染滿鮮血的手 江隨舟干脆緊閉上雙眼等死,卻沒想到,霍無咎沒殺他。 他居然伸手,摸了他的臉。 江隨舟只當他是要摸清從他脖子哪處下刀,摸歪了才碰到臉上。 卻沒想到,霍無咎的手貼著他的臉,就不撒開了。 江隨舟也是在這時幽幽轉醒的。 像在夢中一樣,他腦中混沌一片,渾身燙得厲害。他迷蒙地睜開眼,只看得見一片燭火搖曳,亮得他睜不開眼。 他只覺渾身沉得難受,緩緩吸了一口氣,沒等說話,便先嗆出了一陣沙啞的咳嗽。 王爺! 是孟潛山的聲音。 江隨舟咳得眼前發花,就在這時,他手里握著的個什么東西,忽然回握住了他的手。 微微發涼,且非常有力,一把就將他扯得坐了起來。 接著,另一只手落在了他的后背上,緩緩拍著,將他的咳嗽漸漸順了下去。 江隨舟這才淚眼朦朧地睜開了眼。 他看見,通明的燈火之中,孟潛山跪在他的床榻前,趴在床沿上,急得眼睛都紅了,緊緊盯著他,抖著嘴卻不敢出聲。 而他自己的手里,握著一只骨節分明、經脈縱橫的大手。 江隨舟發著燒,腦子正遲鈍著,看到那只手,便愣愣地順著手的胳膊往上看去。 就對上了一雙冷冰冰的黑眼睛。 江隨舟嚇得一把撒開了那只手。 就見霍無咎淡然停下了拍他后背的動作,順帶拽過了個引枕墊在他的身后,一把按著他,讓他靠上去,便轉過頭,淡聲道:醒了。 便見一個年輕府醫匆匆上前,在床榻前跪下,替江隨舟搭上了脈。 霍無咎按著輪椅,往后讓了兩步。 誰也沒注意到,他方才被江隨舟握在手里的那只右手,放在膝頭,緩緩捻了捻手指,握了起來。 像是在留住某種觸感一般。 周遭的下人們見著江隨舟醒了,紛紛停下了正在忙的事,團團圍到了床榻邊。 就見府醫搭了片刻脈搏,起身道:王爺仍是因著體虛,加之過于勞碌,便使濕寒之氣侵體,受了風寒。小的已在外間熬好了藥,一會王爺喝了睡下,想必明日一早便可退燒,只是須在府上靜養幾日,待到風寒大好之前,都不可再奔忙了。 旁邊的孟潛山連連應下,吩咐旁邊的侍女快些去將藥端來。 江隨舟靠在綿軟的引枕上,費勁地揉了揉太陽xue,才大致消化了府醫的話。 哦,是累到了,今天下雨,就把他凍病了。 已經開了春,雨水并不冷,這個季節沒淋雨還能凍病的人,除了他,恐怕也沒別人了。 江隨舟認命地嘆了口氣, 不過也好,他生了病,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在府上休息幾天了。也不知能不能病久一些,最好能一直病到后主的千秋宴。這樣的話,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稱病不去,霍無咎自然也不用去了 想到霍無咎,江隨舟混沌的腦子頓了頓。 剛才他好像是,拉了霍無咎的手? 但是他卻沒有絲毫印象,不知道霍無咎是怎么來到他的床邊的,自己又是怎么和他拉上手的。 江隨舟只覺是自己病糊涂了。 不過,由不得他多想,便有一道極其霸道的苦味,由遠及近地飄來。 江隨舟跟著皺起了眉頭。 便見一碗漆黑如墨的藥汁,被盛在白玉碗中,端到了他的面前。 苦澀的味道飄到江隨舟的鼻端,立刻,他便被激得直咳嗽,咳得喉嚨一陣干嘔,嚇得孟潛山連連替他拍背,一迭聲地喊主子。 待咳嗽止了,江隨舟轉開頭。 他穿越過來之前,就特別不喜歡喝中藥,卻沒想到,這古代中藥的難喝程度,比現代的還要更甚一籌。 孟潛山讀到了他動作中的拒絕,苦口婆心道:求求您了,王爺,您還是把這藥喝了吧! 江隨舟憋著氣,沒出聲。 藥就端在他面前,他怕多喘一口氣,都要被嗆得丟半條命。 孟潛山急得快哭了。 王爺!您不吃藥,這病可怎么好??! 江隨舟頓了頓。 對啊。 他不吃藥,病不就好不了了嗎? 他的病不好不就可以理所應當地不帶霍無咎去參加后主的千秋宴了嗎? 自這日起,江隨舟便順理成章地在府上歇了下來。 朝中上下不少朝臣都給他送來了慰問的禮品,就連后主也賞了太醫來,美其名曰替他診治。 江隨舟知道,后主這是生怕他在裝病,所以專門派人來看看。 不過江隨舟病得實在嚴重,那太醫回去也說,是靖王殿下這身子實在不中用,下場春雨都會被淋掉半條命,高興得后主次日便賞下了一堆中看不中用的金銀珠寶,讓江隨舟只管好生休息,朝中的事,一概不用他cao心。 而禮部尚書季攸也知道,是因為自己分給江隨舟的差事使得他受了寒、生了病。那日江隨舟讓孟潛山帶信給季攸,季攸還頗為愧疚,讓孟潛山帶了好幾本五花八門的野史回來,權當他賠禮道歉。 江隨舟哭笑不得,讓孟潛山趕緊將那些破書收起來,收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去。 第二日,他的燒便退了,但風寒仍舊沒好。 江隨舟從沒有感冒這么難受過。 原主想必是呼吸系統尤其脆弱,一受涼,從喉嚨連帶著肺都難受極了。因著他身體差,這幾天還總反復,一會兒渾身冷得像要結冰,一會兒又發低燒。 江隨舟被折騰得死去活來,還不忘偷偷問孟潛山,要不要把霍無咎搬出去,省得過了病氣給他。 這不過是個借口。江隨舟只是想借這個由頭,把霍無咎弄出去。 畢竟現在,后主和龐紹已經徹底相信他是個斷袖,甚至還覺得他是個喜歡玩些刺激的斷袖。既然這樣,他也沒必要天天將霍無咎留在這里,還憑白讓人家天天睡坐榻。 但是孟潛山卻連連搖頭。 聽到江隨舟這樣說,他笑得見牙不見眼。 不必,霍夫人才不怕這個呢。他仗著霍無咎此時不在房中,極小聲地對江隨舟說。 江隨舟皺眉。 就見孟潛山道:您不知道!您生病的那日,是霍夫人發現的。打從奴才進來,霍夫人就一直握著您的手,直到您醒了才撒開呢! 說到這兒,孟潛山已經兀自笑得極其開心了。 江隨舟有些無語。 他大概有印象但那也不是霍無咎握他的手,而是他拉著霍無咎不放。 但是,他說了孟潛山也不會相信的?;魺o咎就算被廢了武功,也不可能扯不開他這么一個發著燒的病號吧? 就聽孟潛山笑嘻嘻地接著道:王爺,我覺得,霍夫人對您多少也有些嗐!當真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江隨舟冷下臉,把他趕走了。 果真,只要說了謊,早晚都要為這個謊言付出代價。 看著孟潛山春風得意的背影,江隨舟咬著牙搖了搖頭,只得把將霍無咎搬走的念頭暫時壓了下去。 而他的病雖說反復,也一天天地在好起來。 后主原本派了一次太醫來,之后便再沒了動靜。卻沒想到,沒過幾天,又有宮里的太醫來了。 這次的這個太醫,江隨舟明顯看出了不同。 之前后主請來的那個,只略一把脈,看江隨舟病得厲害,便告辭離開了。 而這個卻不同。他來之后,細細給江隨舟診斷了一番,甚至連江隨舟這幾日吃的什么藥,都清清楚楚地檢查了一遍。 江隨舟猜測,這個太醫,八成是龐紹派來的。 后主只是想看江隨舟生病,他病了,后主便開心,不會再管旁的??升嫿B不一樣,他在盯著江隨舟,看他身體究竟如何,看他何時會好,更要看他是否會借此做出旁的動作。 江隨舟極其厭煩這樣的監視。 但這太醫卻趕不走,每隔幾日,就會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