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卻不想,那孩子竟就此賴上了他。 圓慈試著將他趕走,不讓他呆在身旁,那孩子就遠遠地跟著。跟著他布施,跟著他化緣,不言不語,不吃不喝。 如此跟了三個鎮子,圓慈終于妥協了。 他回身來到那孩子旁,摸了摸他的腦袋,嘆氣道:“這可是一條苦路啊,你真的要跟著我嗎?” 那孩子依然望著他,眼眸閃亮如星子。 圓慈帶著他回了山門。 說是山門,其實也不過是一間建在山中的破寺,不知何年所修,更不知何年所繕。寺里唯一的一尊大佛,漆皮早已干裂、剝落,坑坑洼洼的,只有一雙佛眼仍眺著遠方,支撐住它最后的一點寶相莊嚴。 廟里還有圓慈的兩個徒弟。一個是他在街邊撿的,撿來時不過兩三歲,一個是在襁褓中被送進了他的廟門里,他給他們起名叫慧通,和慧能。 可圓慈思來想去,卻遲遲決定不了這個新徒弟該叫什么。他沒有法子,只先叫他“孩子”。 而在圓慈聽不到的地方,兩位師兄叫他“小啞巴”。 圓慈教了小啞巴如何識字念經,又把灑掃山門的任務交給了他?;弁ê突勰艹丝偨兴皢“汀?,倒也沒有苛待于他——話說回來,他們畢竟比他大上太多,早便開始獨自下山化緣了,時常不在廟里。 小啞巴喜歡畫畫,用灶灰畫,用樹枝畫,用掃帚畫,畫在地上,畫在墻上,畫在彌勒佛的大肚皮上。 每當慧能從山下回來,瞧見那些被涂得亂七八糟的佛像,總要氣急敗壞。他一邊嚷嚷著“師父你管管他!”,一邊想要抓他,卻總是被小啞巴靈活地躲開、溜走。好在小啞巴也總是會把他涂臟的佛像擦洗干凈,慧能也只能在師父笑瞇瞇的縱容中無可奈何地作罷。 日子這么過著。 直到有一天,小啞巴突然開口說話了。 他一開口,不似幼兒的牙牙學語,吱唔不清,倒像個教了許多年書的夫子,口若懸河,頭頭是道,不論對什么,都有一番自己的道理。 慧通和慧能驚訝不已,追著他詢問,為何他以前從不說話,每一次,小啞巴的回答都有所不同。 他說,他其實是天上的神官轉世,因言語失當,得罪了天帝,不僅被貶下凡間,更要在人間靜默十年,算下來,正好是到今年。 他又說,他從小就被專吃聲音的精怪附了身,是他潛心念佛,在心中念了數不清千遍還是萬遍,終于佛法顯靈,將那妖怪驅走,他才得以找回自己的聲音。 他還說,這是他早已過世的母親教他的,她告訴他“語不驚人死不休”,若是一開口不能艷驚四座,那干脆還是閉嘴為好。 圓慈認真地聽著慧通和慧能轉述的,他的滿口胡言,沒有罰小啞巴出家人不打誑語,卻嘆息了一聲,道:“我琢磨了良久,原本想為他起名叫慧明,取‘緘口不言語,心中一點明’之意,但現在看來,他實在太聰明了。過剛易折,過慧易夭,還是愚鈍些罷!不如就叫他,慧遠?!?/br> 于是,“小啞巴”變成了“慧遠”。 慧遠一天天地長大了。 圓慈再下山化緣時,不僅要去化果腹的吃食,布施的銀兩,還要去求那些富貴人家,求他們給些不用了的筆墨和白紙。 尤其是紙?;圻h用墨十分儉省,紙卻節約不得。 圓慈求得的,大多是些竹紙或者麻紙,慧遠會在紙上畫得密密麻麻,直到再也無從下筆。只有偶爾得來的沒有用過的宣紙,他才會珍而重之地畫上一副整畫。 慧通總催他多畫幾幅佛像,拿出去賣一賣,賣給那些請不起名家,卻也想在家中供一幅佛像的窮苦人,好歹能換回幾枚可憐的銅板,圓慈卻從不管他。 圓慈也曾經問過他,要不要為他請一位師父,專門教他習畫——盡管他們沒有太多錢財,但若是慧遠想學,他到底還是能想法子給人多做幾場法事,擠出些來。 卻被慧遠干脆地拒絕了。 他疑惑地望著他,道:“我以天為師,以地為師,以山川草木、鳥樹蟲魚為師,我的師父這樣多,還要專門請人做什么?” 慧遠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 圓慈時常會見他將紙筆放入背簍中,只帶上那么一點點干糧,便提著一只水葫蘆,走進深山,一去不知時日。再回來時,所有的紙上都涂滿了畫。有時是一枚木葉細膩的紋理,有時是日落時天邊飄渺的晚霞。 活了這許多年,圓慈從未見過他那樣的畫。 有時候,圓慈也會生出幾分擔憂,對他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注),你這般沉迷聲色,怕是于修行無益??!” 慧遠卻說:“師父,我佛有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若不試盡世間諸般顏色,又如何識得五蘊皆空呢?” 于是圓慈只能隨他。 他們的吃穿住用皆是緣化而來,哪怕偶爾有山下的貴人奉上一點香火,也很快被圓慈散掉。 慧通常常抱怨他:“師父,你哪怕只留下一點點,用來修佛像也好??!何必全散出去!你看咱們這個寺廟,都破成什么樣了???” 圓慈總會笑道:“簞食瓢飲而不改其樂,破又如何?我佛云‘四大皆空’。你又何必拘泥于這一座金身法相?” 但慧通說的其實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