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杏 第39節
平心而論,楊縣丞給準備的晚餐非常不錯,至少許杏吃得就還挺滿足的。只不過他們千里迢迢的來到這里,自然不是來吃小吃的,別說許杏了,就是幾個丫鬟也都沒人談笑,迅速的吃完了晚飯,快手快腳的把餐具撤了下去。 許杏看長青拿手帕擦了嘴,喝了茶,就說:“你明天要去衙門了吧?我打算帶著他們出去轉轉,買些日常用品,也瞧瞧這個縣城?!?/br> 長青點頭:“我這個當縣令的,該比不上你這沒官職的人對這里了解了?!?/br> “互相補充嘛?!痹S杏笑笑,“你我身份不同,了解到的東西必然不一樣,多看幾個角度是好事。你說,我要不要微服什么的?” “這你可就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了,此地閉塞,很少有外人來,你們這么多生面孔,還都是說官話的,別人如何能不知道你是信任知縣的家眷?”長青笑了。 “那……那我就說我是你的丫鬟吧,反正我這歲數也像?!彪m然沒圓房,可是正經的拜堂成禮了,許杏一直是挽著頭發的。 長青不大在意這些細節,點頭同意:“明天等廚娘來了,你見見,問問情況再出門,不知此地是否太平?!?/br> “那是當然了,我還得問問去哪里買菜買布什么的呢?!痹S杏說著話,同喜就進來問他們要不要洗漱安歇。 許杏問了一句:“旁的房間都收拾妥當了?熱水呢?” “楊大嬸嘴皮子不行,干活倒還快當,灶房、耳房、廂房各處都收拾完了。據說前一任知縣只帶走了細軟,一應家具并工具之類都在呢。奴婢們把正房里收拾干凈,已經鋪上了咱們自己帶來的被褥,房里有個火盆,柴房里有炭,奴婢們也生了火,廚房沒人,奴婢和同貴燒的水?!蓖惨豢跉庹f清楚了。 “那咱們趕緊休息吧,明天還要早起,各人都有事呢?!痹S杏就站起來去洗漱。 長青又等了一會兒,張氏兄弟回來,報告了楊家的位置和他們所見之后,他讓人趕緊下去休息,自己也才洗漱回房。許杏早就裹著棉布睡著了。他站在床邊看了一會兒,回頭吹了蠟燭,拉過自己的被子躺了下來。 縣衙雖簡陋,幾件大家具卻不錯,大床很寬大,兩個人各睡一邊,互不干擾。走了一個多月的路,精神體力都很疲勞,所以盡管還沒有完全安頓好,他們也都睡得很香甜。 城南的楊府里,楊縣丞卻沒那么舒服了。他皺著眉頭問下人:“你到底把今天的情形一個字不少的告訴秦教諭了沒?” “告訴了的?!毕氯艘部嘀?,“老爺,奴才真的話都帶到了,可是秦家那邊一會兒說秦教諭是手腕扭傷,一會兒又說犯了頭疼,反正就是不出面。奴才話帶到了,只好就回來了?!?/br> 楊縣丞“砰”的一拍書案,怒道:“他想拿捏上官,倒叫我先出頭當孫子!” 第二天又下了雨,許杏這一路行來,已經習慣了這種陰冷的天氣,找出厚實的棉襖穿上,又看著長青也在寬大的官服里面加了一件夾衣才出門。 同喜同貴已經準備好了洗漱的熱水,早飯也端了進來。 “好香啊,哪來的早飯?”聽說廚娘今天來上工,這也來得太早了些,許杏有些驚訝。 同喜一邊擺桌子一邊回話:“廚娘沒來,一大早縣丞府上的下人就送了早飯過來,說是知道咱們不熟悉環境,便是買飯也不方便,這是他們自家做的,讓大人先用,等廚娘來上工了就好了?!?/br> 他們一路走來,已經吃過不少和他們熟悉的北方口味截然不同的吃食,此時倒也適應良好。許杏洗漱過后就坐下來吃飯,無意中抬頭,瞧見的是長青心事重重的臉。 知道他在想什么,許杏道:“今天見了人摸了底你再發愁也不遲啊,實在不行,這兩餐飯我付銀子,總不至于叫你低了那楊縣丞一頭吧?!?/br> 長青確實是在思考安龍縣的問題。前世他在西北也是做一個窮縣的縣令,只是那地方除了窮還是窮,并沒什么刺兒頭地頭蛇什么的,以至于他接了現在的任命之后就一直琢磨創收、改善民生的事兒,忽略了其他的困難。還是自己太天真了,他想。 許杏不懂官場上的這些彎彎繞繞,想得簡單,他也沒多說,只道:“你說得是,他身為縣丞,本就應當負責好縣衙的運作,兩餐飯而已,我還不至于欠他什么人情?!?/br> “過會兒廚娘就要來上工了,等你見了楊縣丞,跟他說中午開始就不用送飯了哈?!痹S杏看他開始正經吃飯,便笑著補充了一句。 低頭吃飯的長青停了停,笑了一下。 吃過飯,長青就帶著同文和張氏兄弟去了前頭衙門,許杏這邊和幾個丫鬟收拾他們帶過來的行李用品,并等著廚娘過來。 老吳頭說是在后院打雜,但是因為怕沖撞女眷,并不進院子,主要就是做收垃圾、倒夜香一類的活計,院子里的灑掃、挑水什么的都是楊氏在做。 許杏觀察了一早上,就發現這楊氏有些陀螺性子,撥一下動一下,雖說干活也很快很利索,但是能不干就不干,不支使不動彈,這么看來,楊縣丞說她的話就不是客氣話,甚至還是替她美化了些的。只是她拿著縣衙的工錢,不是自己的下人,許杏也不好多說什么,只跟同貴說了一句,讓她經常督促著楊氏一些。 辰時末,廚娘木氏來了,聽說新縣令到了,連忙跑到正房來磕頭,也不敢看許杏:“小人木氏給夫人請安,昨日請了假,現在剛回來,還請夫人恕罪?!?/br> 木氏個子不高,聲音倒是挺亮,聽著脆生生的,也會說官話。她跪在地上低著頭,許杏看不見她的臉,只能看見她梳得十分齊整的圓髻和漿洗得干干凈凈的粗布衣裳。 “不妨事,你告假在先,又不知道我們昨日會到,無論如何也追究不到你頭上?!痹S杏道,“木娘子快請起吧,我剛來,也沒個認識的人,正好你跟我說幾句話?!?/br> 木氏道了謝,站起來朝許杏處瞟了一眼,頓時瞪圓了眼睛:“夫人怎的這般年輕?” 同喜就道:“莫要瞎想,等你見到大人就知道了,咱們大人也年輕得很,夫人和大人才剛完婚?!?/br> “大人可真厲害!”木氏感嘆了一句,才想起許杏剛才的話,連忙問:“夫人想問什么?” “也沒什么要緊的,就是想去廚房看看,你跟我說說菜蔬都什么價錢,我初來乍到的,心里也沒數?!痹S杏道。 木氏一點兒也不推脫,馬上就起來帶路:“夫人跟小人來??h衙這廚房雖不大,但是還算干凈的。糧食菜蔬這些都是衙門里出銀子采買,小人不知道。如果大人和夫人想要另外采買什么,按規矩是要自己出銀子的,只是從前的大人都讓從衙門里走,這些楊縣丞更清楚些?!?/br> “我知道你是掌勺的,廚房里除了你還有幾個人?”許杏邊走邊問。 “還有一個年輕些的媳婦,夫家姓楚,平日里給小人打下手,洗菜切菜、刷鍋洗碗什么的,聽說孩子從樹上摔下來了,這幾日都沒來?!蹦臼险f著,又解釋了一下自己:“小人的夫君身子不好,這幾日病了一場,小人才告了假?!?/br> 許杏點頭,表示知道了。 廚房看過,確實十分整潔,井井有條,她就夸贊了一句。 木氏卻道:“可不敢當夫人贊。咱們這些人都是得了丁捕頭的照拂才有這份工,可不得好好干嘛!” “丁捕頭?”許杏問,“捕頭不是管抓壞人的嗎?怎么還管著衙門里做工的事?” 木氏就道:“您說的是這個理,不過咱們幾個人都是有緣故的。大門上的小陳他爹原是捕快,因為進山抓人的時候掉下山去沒了,丁捕頭可憐他小小年紀沒有爹就給他找了個看門的差事。楚娘子和小人的夫君都是捕快,也是抓人的時候受了傷,楚娘子的夫君沒了,小人的夫君斷了腿,家里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也是丁捕頭可憐咱們,讓咱們當這個廚娘,也好養活家里人。老吳自家就是捕快,也是又老又有傷,也沒兒女,這才在衙門里打雜的?!?/br> 許杏沒想到這縣衙里的人員配置還有這么多隱情,這么聽來,除了楊氏是楊縣丞塞進來的,其他人竟然都是丁捕頭安排的,還是出于照顧的目的。 “這樣啊,那楊縣丞可有異議?”許杏問,“畢竟這些事情歸縣丞管吧?!?/br> 木氏的表情有一瞬間變得不屑,但是很快她就說:“楊縣丞跟丁捕頭好得很,沒有意見的,反正咱們這些人都是小老百姓,做個雜役也不是什么大事?!?/br> 許杏沒有錯過她的表情變化,問了一句:“他倆關系很好?” “哦,他們是親戚哩?!蹦臼系?,“楊縣丞的妹子給丁捕頭當姨娘,可不是親戚?” 第72章 縣衙中人(下) 木氏說話很利落,但是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心里非常有分寸,告訴許杏的都是人盡皆知的事情。盡管這樣,也足夠許杏對縣衙里的人情關系有了初步的認識。 顯然,所謂的“楊縣丞跟丁捕頭關系好”,大概率是楊縣丞單方面攀附丁捕頭,至少丁捕頭屬于更強勢的一方,這就有些意思了,許杏把這個細節記在心里,準備回頭跟長青說說。 “這樣,既然你來了,就做兩樣你拿手的小吃吧,畢竟還沒到飯時,什么快做什么,咱們嘗過了好上街?!痹S杏沒繼續追問,而是說回了做飯的事。 木氏應了,一邊去端水洗手,一邊道:“今天天要放晴呢,等會兒夫人出門正好?!?/br> 許杏也不像監工似的杵在那里盯著,留下同貴在廚房里打下手,也瞧新鮮,自己帶著同喜回了房間。 同樂正在整理他們帶來的行李衣裳,見了許杏就有些發愁的道:“少奶奶,這些日子太潮濕了,衣裳被褥怕是都要用爐子烘烘才行?!彪m然外頭人都稱許杏“夫人”,但是因為沒有正式的誥命下來,他們自己人都沒有改口,以防落人口實。 許杏并不在意那一句稱呼,自然是按規矩辦事。她伸手摸了摸床單,也皺眉:“還真是,正好咱們一會兒出去轉轉,買個大熏籠一類的家什,再買幾個湯婆子?!?/br> 她們說著話,商議著一會兒要買的東西,同貴托著個托盤進來,笑著說:“木娘子確實挺麻利的,您吩咐的讓做道小食,她一會兒的功夫就做了這么多?!?/br> 許杏一看,也笑了:“這還叫小食?” 同貴一邊把托盤里的碗盤端出來一邊說:“她說了,這個琵琶rou因為rou是現成的,只要炒炒就得,味道很好,讓您一定嘗嘗,這個羊rou米粉因為米粉是現成的,也快,還有這個,就是餅卷菜絲,倒有個好名兒,叫什么‘絲娃娃’?!?/br> 許杏便拿了筷子來挨個嘗了嘗,確實別具風味,感覺很像云貴一帶的菜品,又并不完全一樣。她招呼幾個丫鬟也來嘗嘗,自己端了水來漱口。 同貴吃了兩口,又道:“少奶奶,奴婢剛才問了,木娘子說這縣城里就一條街上有商鋪,叫‘通寶街’,讓咱們出了衙門往東去,見著一個酒坊的旗子就是了,那一片兒什么都有?!?/br> “她沒說安全嗎?”同喜問。 “她說那條街走到北頭,往東一條巷子,一大片宅子都是丁捕頭家的,有他鎮著的,沒人敢生事?!蓖F道,“奴婢覺得,她一說起丁捕頭,就跟說起土地廟里的神仙似的?!?/br> “莫要胡說?!痹S杏嗔怪了一句,“快吃完收拾了咱們走?!?/br> 正如木氏所說,天氣果然放了晴,許杏幾個人穿著防水的皮子鞋,出門完全沒有問題。因為縣衙正門是辦公事的地方,她們便從東跨院的小門上出去。 在門口遇上正在清理積水的老吳頭,還沒等許杏說什么,他就連忙跑過來,恭敬的彎腰作揖:“小人見過夫人,夫人可是要出門?” 許杏打了個眼色,同喜就替她答道:“夫人要去‘通寶街’瞧瞧,買些家什,從這邊走可是近些?” 老吳就點頭:“是近些。出了這個門往右轉,走到衙門正門口那條街上就正直朝東走,很快就到了?!?/br> “咱們衙門不是在城中嗎,那西邊兒都是什么人家住著?”同喜又問。 老吳指了指西邊的方向:“主街北邊跟縣衙挨著的是縣學,好大一片地方,往西都連著西城墻啦!南邊倒是一排鋪子,都是些書鋪、紙鋪什么的,靠西城墻邊上的角里有紙扎鋪和棺材鋪,咱們一般不去那里,晦氣。往東就熱鬧些,也有個醫館,藥鋪,等轉到通寶街,鋪子就多了,再要一直走,就到城門嘍?!?/br> “我們昨日入城的時候從北城門而來,這么說,似乎就是走的通寶街吧?!痹S杏回想著,覺得并沒什么出奇的。 “通寶街兩邊都是普通鋪子,白天熱鬧,晚上就不怎么樣了。往西隔過一條巷子就是秦府,那可是咱們縣里最大的大戶,縣學里的秦教諭就是他們家的二孫子,那宅子氣派著呢,得有五進院子!只是隔了一條巷子,等閑也沒人進去看?!崩蠀秋@然對這些很是熟悉,方位路線說得十分清楚。 “這城北了不起呢,一邊住著秦府,一邊住著丁捕頭?!痹S杏道。 “那是,大戶人家都住在那邊!除了這兩家,還有幾戶,也都是富裕人家,城南才是咱老百姓住的地方?!崩蠀堑?。 “可是楊縣丞不也住在城南?”許杏問,“他家難道不算大戶人家?” 老吳卻搖頭:“楊縣丞不是縣城本地人,他老家是山里的,考了秀才當了縣丞才把家搬到城里來,城北自然沒有地方咯!其實現在他的爹娘兄弟也還在山里,他府上只有他的妻兒?!?/br> “原來是這樣?!痹S杏明白了。別人都是富若干代,家族在縣城一帶根深蒂固的,只有楊縣丞是鳳凰男,剛發跡的。 “不是說安龍是下縣嗎,還有這么多大戶?”同樂有些不解。 老吳頭搖搖頭,有幾分高深莫測的道:“再富的地方也有窮人,再窮的地方也有富人哪?!?/br> “是這么個理,咱們走吧?!痹S杏看他不愿意多說,也不勉強,畢竟人家沒有義務把老底都交出來,能跟她這個初來乍到的人說些人盡皆知的事實就已經不錯了。 出了側門,按照老吳說的,她們先遠遠的看了看縣學,又打量了一下近處的鋪子,這才拐去通寶街。 作為一個下縣的縣城,這里并不大,商鋪也都帶著幾分破舊之感,但是畢竟是一座縣城,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這些鋪子賣什么的都有,也很熱鬧。 許杏她們買了湯婆子等之前說好要買的東西,又去南城的菜市逛了一圈。 同貴就道:“少奶奶,奴婢覺得這里的東西雖說和咱們那里很不一樣,可是也沒看出什么特別的啊?!?/br> “你也感覺到了?”許杏擰著眉毛,都說靠山吃山,她想考察一下市場,看看本地都有什么特產,沒想到一圈看下來,愣是沒找到什么有價值的東西。 “還有這里好像不種紅薯?!蓖瑯酚^察得很細致,“奴婢連一樣紅薯做的東西都沒見到?!?/br> 她們一邊走,一邊小聲說著話,就聽見有婦人在哭訴:“明明是我家婆婆傳下來的米粉手藝,怎的就成了他家的?逼迫我們交出了方子,他們做去了,我們找誰說理?就在街上擺個攤也不行,這不是往死路上逼我們嗎?” 旁邊的人似乎很同情她,也陪著嘆氣,勸解道:“那是秦家人,就算不是主家那一枝,人家也姓秦,誰能惹得起???多少年的財大氣粗,如今又有了在衙門里當官的,惹不起惹不起??!” 許杏站住腳,拿起路旁攤子上的菜干,一邊看一邊聽著。 那婦人顯然是受到了極大的損失,生計都無法維持了,便頗有點兒豁出去的意思,大聲哭道:“他們自家開著那樣大的酒樓,多少錢掙不到?竟看上了我家一碗米粉?使那樣下作手段,說我家的米粉里頭有不干凈的東西,把我當家的抓進牢里!都說丁捕頭最是公正不過,咱們就去打官司,誰成想連丁捕頭的面都見不著!只給了一句話,說把方子拿出來讓郎中瞧瞧不就行了,這不就是幫著那姓秦的嗎?” “可不敢亂說!姓秦的害你們,可莫要攀扯旁人!”提到丁捕頭,勸她的人頓時緊張起來,連提名字都不敢。 “我有什么不敢!謀了我家的方子,就連我們在街上擺個攤子都不許!姓秦的帶著捕快去轟我們,難道還是我造謠不成!”那婦人顯然是毫不在意后果了,“奪了我們生計,不給我們活路了??!” 來了這一天,許杏聽來聽去都是丁捕頭的好話,可是這樣看來,這位一直沒露面、據說連日在山里辦差的丁捕頭,也未必是什么善茬。 還有那秦家的秦教諭,昨晚托病不到,這一文一武的,都不簡單啊。 下午長青回來,先問了許杏今天如何,待聽到后來這段見聞的時候,問:“你可說了什么?” 許杏搖頭:“我什么都沒說。我覺得貿然出頭暴露身份并不是好選擇,說不定反而會壞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