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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風幾萬里 第68節

    明明是謝琢握著匕首,躺在地上的人滿身是血,已經沒了呼吸,但陸驍卻發現,謝琢恐懼地連指尖都在痙攣。

    像是密閉的角落中打開了一道縫隙,從中聽見了陸驍的聲音,謝琢握著匕首的手緩緩停下,隨后“哐當”一聲,滿是黏膩鮮血的匕首落到了地面上。

    謝琢卸下力氣,覺得自己像是浸在血水中,四肢沉重,即將被無邊的冷意吞沒。

    直到感覺有人從背后緊緊抱著他,緊扣著他的手,為他擦拭著滿臉的淚,謝琢才緩緩回過頭,紅著眼喊了聲“哥哥”。

    無知無覺間,眼淚不斷地往下流,看著陸驍,謝琢慘笑道:“哥哥……我好疼,我手好臟,好多血,好多人都死了……哥哥,我叫我娘,可她不理我,我叫寒枝jiejie,她也不理我,我好害怕……”

    陸驍抱緊了謝琢。

    他的阿瓷,一直在害怕有人為他死去,害怕所有重要的人都離他而去,他將自己年復一年地困在那條天寒地凍的流放路上,從未試圖走出來,因為太痛,因為愧疚,因為太沉重,邁出一步,便是一種錯,便是對不起那些為他死去的人。

    所以任由自己夜夜驚夢,再不沾熱水,再不求安眠。

    陸驍吻去他的眼淚、吻上他蒼白的嘴唇,聽著他哭至聲音沙啞,雙肩顫抖。

    輕拍著謝琢清瘦的背,陸驍喉間澀痛:“沒事了,阿瓷,我在你身邊了,沒事了……”

    謝琢告了一日的病,沒有去大理寺。

    喝過宋大夫開的藥后,謝琢系著薄披風,被陸驍帶著翻過院墻,進了武寧候府。

    牽著謝琢的手,陸驍指給他:“看,這是阿瓷喜歡的盆栽,假山石也依阿瓷說的,在底下鋪了一層苔蘚,還有雙色睡蓮也種上了,再過不久就會開花?!?/br>
    擔心謝琢在書房憋悶,院子也不大,陸驍干脆把人帶進了自己府里,想著換個地方,好歹能讓謝琢散散心。

    他興致勃勃地介紹了一通,忽然聽謝琢問:“馳風,我可以去庫房看看嗎?”

    陸驍呼吸一滯,試圖裝作沒聽懂:“那個……府里庫房亂七八糟,沒什么好看的?!?/br>
    “我想看那間堆著上百盒胭脂的庫房,”謝琢一雙眼看著陸驍,笑意明顯,“難道那些東西不是送給我的嗎?”

    陸驍還是打開了庫房的大門,當著謝琢的面。

    里面很干凈,擺放也很整齊,無數木架和木箱排開,滿滿當當。

    謝琢看見了無數色澤如新的布料,成排的泥人、糖人和木雕,滿墻壁的風箏、花燈和竹簾,還有放滿了木箱的胭脂、眉黛、香粉,以及各式各樣的釵環耳墜。

    忽然注意到放在角落的一個小木盒,謝琢拿了起來:“這里面是什么?”

    陸驍沒像之前一樣仔細介紹,而是不自在地別開眼,卻沒有阻止謝琢打開。

    木盒已經有些陳舊,打開后,是厚厚一疊泛黃的宣紙,上面的墨跡未褪,只是筆劃歪斜又稚嫩。

    謝琢幾乎是立刻就意識到這些是什么,屏著呼吸,小心翼翼地將塵封的信紙展開。

    每張紙上寫的字不多,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今天在校場上弓箭射出了多遠,昨天趕在下雨前掏了大雁的窩,前兩天養的野兔跑了……

    像是因為知道謝琢被困在家中,看不見外面的景象,寫信的人便借自己的眼睛幫他看,再一個字一個字地認真寫在紙上。

    都說幼時健忘,但陸驍臨別前答應謝琢會常常給他寫信,從洛京回到凌北后,就真的以此作為習字的目標。但因為嫌棄自己的字跡不夠好看,寫的信都尚未寄出,只想著,等哪天阿瓷來了凌北,再一字一句念給他聽。

    而如今,這些信塵封數年,終是到了謝琢眼前。

    第64章

    將信小心放回木盒中收好, 謝琢順手打開旁邊的一個大木箱,就看見了滿滿一箱子的女子衣裙。

    陸驍輕咳了一聲,不自在地開始介紹:“這一件是咸寧十七年洛京流行的云紋紗裙、金絲繡花長裙和百褶如意裙, 這是冬天勛貴家的女兒人手一件的翠紋羽緞斗篷……這件是咸寧十八年夏天時興的撒花羅裙、百蝶曳地裙,這件織錦鑲狐毛斗篷在冬日也很盛行……這件是咸寧十九年秋天時興的牡丹紋聯珠廣袖羅裙?!?/br>
    越說聲音越小, 陸驍耳根燒紅, 還不忘道:“這些裙子的名字真的太難記了, 每一件我背了好久?!?/br>
    謝琢手指碰了碰牡丹紋上綴著的珠子:“這些都是你去成衣鋪子買的?”

    “對,我那時不知道阿瓷的身量如何,所以各種尺寸都買了些,還被成衣鋪的人說了閑話?!?/br>
    謝琢好奇:“什么閑話?”

    “她們說我還沒成婚,可不知道在私下里養了多少美妾和外室,環肥燕瘦,各不相同?!标戲斦Z氣委屈,“我明明還是完璧之身!”

    說到“完璧之身”, 陸驍心口一跳,想到了什么, 莫名有點躁,他十分刻意地轉開話題, “不說了不說了,反正我以后再不會去買衣裙了?!?/br>
    他又指了指另一件:“這是咸寧十年的冬天,我隨我爹和我哥外出狩獵, 第一次拉弓獵到白狐。我回去就讓府里人把狐皮取下來,做了一個狐裘圍脖, 還做了兩個袖筒,這樣天冷時,你就可以把手插在里面?!?/br>
    謝琢拿起手感水滑的袖筒, 撫了撫,不由想,咸寧十年的冬天他在做什么?

    葛叔帶人來救他時,他親手殺了除張大臨外的幾個差役,隨后在回清源的路上,一直發著高熱,神志渾噩不清,好幾次葛叔都以為他熬不過去了。

    那時他夜夜做著噩夢,閉上眼就是各種各樣的畫面,甚至常常以為母親和寒枝都還活著,自己也還在流放路上。這般一直拖到年底,身體都不見好轉。

    此時他才知道,原來,那時在千里之外的凌北,有人獵了白狐,將皮毛做成袖筒,心心念念想送給他御寒。

    原來這十二年來,有人曾念他若此。

    陸驍盯著各種顏色花紋的衣裙,越想越羞恥:“我那時不知道你是男子,反正、反正這些衣裙胭脂首飾什么的,你就當沒見過好了……”

    謝琢卻沒應下,反而從木箱中挑了一罐口脂,放到陸驍手里。

    陸驍只覺得手里這東西格外燙手:“阿瓷你、你是想——”

    “我今日嘴唇沒有血色,正好可以涂一點。不過這里沒有銅鏡,只好讓馳風幫我了?!闭f著,謝琢站到陸驍面前,閉上了眼睛。

    陸驍視線落在謝琢輕顫的睫毛上,隔了一會兒,才不太熟練地打開裝口脂的瓷罐,指腹沾了一層脂膏,屏著呼吸,小心翼翼地抹到了謝琢的唇上。

    謝琢唇薄,上唇中間處有唇珠,唇線弧度精致,有種最頂尖的畫師都描摹不出的好看,陸驍用指腹的薄繭碾著指下柔軟的下唇,心頭的火越燒越旺,不禁放慢了動作,想要將停留的時間拉長。

    不知道什么時候,謝琢睜開了眼睛。

    兩人視線相撞,都看懂了對方眼底的晦欲之色。不知道是誰先主動,才涂上去的口脂很快消失在唇齒交纏間,甜香氤氳。

    離開庫房時,陸驍幫忙拿著一個風箏、幾個憨態可掬的泥人以及一個并蒂蓮花的燭臺。

    謝琢手里則抱著裝信紙的木盒,玉白的耳垂上還多了一枚紅翡耳墜,行走間搖搖晃晃,與櫻紅唇色相稱,如同在白描的畫中添了幾筆重彩,顯出了幾許妖冶麗色來。

    謝琢舌尖被吸吮得發疼,想起方才陸驍將他禁錮在懷中,肆意入侵的模樣,不由摸了摸耳垂——紅翡耳墜是陸驍親自為他戴上的,有如某種占有的標記。

    他口中提起:“我接到消息,前兩批糧草已經到了,你兄長親自來接的?!?/br>
    “嗯,幸好有這批糧草緩解凌北窘境?!标戲斣捓飵Я它c輕諷,“若是等戶部運糧,邊境的兄弟說不定連粥都要喝不上了?!?/br>
    “不過我聽傳回的消息說,這次耶律真頒了明令,我大楚將士的頭顱,有一個是一個,都能拿去換銀錢、牲畜甚至放牧養馬的草場。因此,北狄人改了戰術,常以小隊出擊,來去極快,能殺一人是一人?!?/br>
    陸驍眸光一凜,藏起來的鋒銳之氣泄出不少:“北狄人人都是輕騎兵,若長此以往,白天夜里都時不時地來劫掠一番,頻繁的應戰,只會令邊境人倦馬疲,終有一天會不堪重負。

    所以耶律真登位,意味著三十年內,大楚與北狄必會有一戰?!?/br>
    兩人都很清楚,現階段,北狄來勢洶洶,野心昭著,凌北底蘊在,暫時還能抵擋。

    可帝王將相不和,若這一仗真的打起來,戰場并非關鍵,洛京反而會變成最大的掣肘。

    與此同時,凌州境內。

    運送兵械的車隊頭尾不見,行在官道上,車輪在沙石路上印下深深的轍痕。

    凌北地廣人稀,前后數里都看不到屋舍村鎮,很是荒涼。

    中途扎營休息,錢林打開水囊,節省地喝了一口:“這凌北可真不是人待的地兒,幸好我們這一趟只要把東西送到,就能馬上回洛京了?!?/br>
    “沒錯?!睏钸~坐在地上,撿了兩顆石子,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

    錢林與他相熟,手肘撞了撞他:“你這幾天似乎有點不對勁,出什么事了?”

    楊邁強笑道:“沒什么,只是總想著什么時候能回洛京?!?/br>
    錢林年長他幾歲,寬慰他:“想家正常,就快送到了,要不是前兩天這些牲口鬧病,我們現在估計都能看見凌云關了。等回了洛京,一起去喝酒?”

    “好啊?!睏钸~不敢跟錢林對視,只草草應了一聲。

    從楊首輔的府上回去后,楊邁就安安生生地待在禁軍里,暗暗等著安排。沒過多久,他就接到了上面安排下來的任務——負責押送兵械到凌北。

    這是趟苦差事,不少人都想方設法找關系塞銀錢,想把自己換出來,楊邁卻什么都沒做。

    回家一夜沒睡,楊邁也想了一夜,結合收到的第一條命令,大概明白楊首輔要讓他做的是什么事了。

    他也在心里糾結過,把運送兵械的路線告訴北狄人,給機會讓北狄人來搶,那不就是賣國嗎?可他轉念又想,楊敬堯是首輔,吩咐他這么做,肯定是從大局考量的,自有道理。他不過小小一個禁軍,成天憂國憂民干什么?

    這些家國天下的大事,輪不上他去cao心。

    他只需要知道,等他回了洛京,他就能再升兩級。

    說服自己后,楊邁在押運路上,每隔兩日便往洛京報一次位置,又在三天前,按照吩咐,在馬料里下了點藥,拖慢了整個隊伍的進程。

    反正楊敬堯的想法是什么、到底要做什么,他都不知道,他只是按照吩咐,辦了幾件無關緊要的小事而已。

    心緒再次安穩下來,注意到遠處有一群崖雀飛起,楊邁咽了咽唾沫,拍了兩下錢林的肩膀:“我突然尿急,去解決解決,一會兒就回來?!?/br>
    錢林沒注意到他顫抖的尾音,取笑了兩句:“可別脫了褲子被蛇咬了啊,快去快回,你那份干糧我一會兒幫你拿!”

    楊邁一路往外走,沿途還自然地跟幾個相熟的人打了招呼,慢慢的,他到了駐地的最外圍。

    臉上的笑容盡數消失,楊邁加快腳步,踩著亂石雜草,飛快地跑了起來。

    不知道跑了多久,他突然聽見身后隱約傳來的驚呼:“敵襲——有敵襲——”

    端午之后,天氣轉暖,文華殿兩面的窗戶都開著,清風徐徐吹進來,很是怡人。金架上的鸚鵡反復叫喚著“陛下萬安”和“天下太平”,不過卻沒人敢給它喂食。

    御座上,咸寧帝面如沉水,高讓小心地往杯盞中添茶,隱蔽地瞥了一眼咸寧帝手里的折子,發現又有官員上疏,催促陛下立大皇子為儲君。

    “小小一個殿中侍御史,也敢上折子管起朕的家事來了?!毕虒幍鄯畔抡圩?,端起茶盞喝了一口,眉頭緊緊皺著。

    今日由謝琢在殿內輪值,替咸寧帝整理奏折,聽到這句,謝琢沒有貿然接話。

    現今咸寧帝與朝臣之間的拉鋸越來越嚴重,大臣覺得國不可一日無儲君,不立太子,則國將不穩。且大皇子和二皇子間的儲位爭奪結果已然明晰,沒什么可猶豫的,便從一開始的勸說,到了現在的輪番上奏講理催促,常常一本折子能洋洋灑灑寫幾千上萬言。

    “延齡,你怎么說?”

    被點到名字,謝琢才起身道:“臣以為,殿中侍御史的說法有失偏頗。依臣之所見,此前二十年,大楚并無儲君,并未生亂。且儲位至重,陛下慎之又慎,自是應當?!?/br>
    “是啊,”咸寧帝悠悠嘆了聲,“這些人總是道貌岸然,表面說著為大楚、為朕,實際上,全是為了自己的私心!朕還沒死,就已經開始貪圖從龍之功!”

    殿中一陣沉默后,咸寧帝閉上眼,靠著椅背,吩咐:“延齡,你替朕擬詔,殿中侍御史邱廣遷,官降半級,罰俸三月?!?/br>
    “是?!敝x琢垂下眼,已經能想到這份詔書將在大皇子一派掀起多大的波浪。

    雙手撐著膝蓋站起身,咸寧帝扶著高讓的手,正說著要不要備輦去太液池走動走動,突然傳來八百里加急的軍報。

    謝琢心下一沉,高懸已久的巨石晃晃墜下。

    傳信兵滿身沙塵,跪倒在文華殿前,聲嘶力竭:“……五月初二,兵械被北狄人在凌州境內劫走,禁軍全數折損,無一人存活!五月初四,北狄大舉入侵凌云關,大將軍陸淵率軍守關,然我方將士缺少兵械,只能以木棍木矛相抗,甚至赤手rou搏,而北狄騎兵所持,正是我大楚兵械!”

    “死守一日后,凌云關失守,不得不退守蒼煙臺!”抹了一把臉上混著塵土的眼淚,傳信兵重重將頭叩在地面,“如今,鎮國大將軍陸淵身中敵方重箭,已經昏迷,性命垂危,輔國將軍陸緒領輕騎兵迂回作戰,失去音信,恐兇多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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