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幾萬里 第4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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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諷刺的是,明日才開考,可他不僅已經知道了六篇試論的題目,甚至以陛下的名義出的策論題目,他也已經知道了。 勾畫河流的墨筆一顫,溫鳴想,無論他自己想不想知道,無論他在心中如何為自己辯解,他知道了題目,就已經是在舞弊了。 筆尖懸空,顫動許久,才重新落到了紙面上。 這時,一個小沙彌輕輕敲了敲門,在門外道:“溫施主,寺外有個藥童找你,說是城中千秋館的人?!?/br> 千秋館? “我這就來,勞煩了?!睖伉Q放下筆,起身去了普寧寺的門口。 小沙彌傳了話后,就趁著大雨還沒下起來,拿著掃帚繼續掃地。不過他還沒掃干凈多大塊地方,就看見溫鳴去而復返,手中緊緊捏著一封信,失了魂似的,身形踉蹌,站不穩一般。 他立著掃帚,猶豫要不要上前攙扶,就在他猶豫的幾息里,雨突然越下越大,溫鳴也已經走遠了一段路。 不知道什么地方傳來了敲擊木魚的聲音,溫鳴耳邊一直反復回響著那個藥童的話: “館中去收藥材的人路過溫公子的家,就順路去看了看,得知溫公子的妻子已在幾日前病逝……今天早晨鄰居沒看見人,去探望,才發現溫公子的母親已經走了,沒了氣息?!?/br> 那個藥童還說了些什么,他已經完全聽不進耳里。 有風挾著冷雨重重地撲在他的臉上,很快混成水,裹著他的眼淚往下流。 此刻,溫鳴全身都在顫抖,卻察覺不到絲毫的冷意。 母親走了…… 臨走前,是不是仍盼著他榜上有名、衣錦還鄉? 他還記得上次離家前,年邁cao勞的母親倚在門口,叮囑他:“出門在外,要好好吃飯,娘昨晚給你多納了兩雙鞋,不要舍不得穿,你好好的啊,一定好好的……” 他沒想到,那竟然會是最后一面。 被一個蒲團絆倒在地,膝蓋處的劇痛遲鈍地傳來,溫鳴才發現自己進了佛堂,正中供奉的佛像身上已經有脫漆龜裂的痕跡,座下煙火繚繞。 溫鳴在佛前出神許久,他仰著頭,模糊間看見明燭高燃,忽地想起,成親那日也是這樣,明亮的喜燭下,四娘羞紅了臉,他也不敢看她的眼睛。 四娘花了好幾天才替他做好一件衣裳,他覺得極好,四娘卻生氣自己的針腳還不夠細密,悄悄躲在房間里哭。直到他去折了一枝杏花插到她發間,她才破涕為笑。 后來,他讀書閑暇時,會手把手地教她寫字,她十分聰穎,毛筆寫過一遍后,再用樹枝在地上反復描畫,就再不會忘。 而如今,他的四娘也去了,他教她那么多字,凝成了紙面上的絕筆——只望來生,再與君同。 “只望來生……只望來生……”溫鳴雙眼通紅,如泣血般,定定看著紙面上被暈開的墨跡,逼仄的字音仿佛從劇痛的胸腔中擠出,“來生,來生為什么還要遇到我……明明你該想著,來生不要再遇見我才對!” “不要再遇見我了,四娘,千萬不要再遇到我了……即使遇見了,也不要再做我的妻子了……” 接連的嗚咽在佛堂中響起,又淹沒在雨聲中,溫鳴突然抬起頭,直視佛祖垂下的雙眼,踉蹌起身,將面前的蒲團重重地砸在地上,沙啞怒斥:“為什么沒有報應……為什么那些人不會遭天譴!為什么不遭天譴!為什么……” 若不是盛浩元那些人伸了手,他早在三年前甚至六年前就已考中,他會好好做官,會努力抄書,會把母親和妻子都接到洛京同住,會在冬日給她們買炭,會帶他們去看大夫…… 就算艱難,就算清貧,但,她們不會死,不會饑無食,不會病無醫,不會在他完全不知道的時候,安安靜靜地獨自死去! 可是,他的妻子病重,連藥都咽不下去時,他在做什么? 他跪在地上,用四娘熬更守夜,親手為他縫制的衣服,去擦盛浩元臟污的鞋面和吳禎的袍角。 他的母親無聲無息地離世時,他又在做什么? 他知道了試論和策論的題目,正在不斷告訴自己,他可以和那兩人周旋,以后肯定能等來轉機。 轉機,轉機, 真有了轉機,又有什么用? 又有什么用…… 這一刻,佛前,溫鳴生生嘔出一口血來。 燭光搖晃,他撐在冰冷的地上,一手抓著衣襟,單薄的布衣下,嶙峋的脊背不住顫抖,嘶啞如哭:“我溫鳴,枉為人夫……枉為人子……” 臘月二十六,謝琢在文華殿輪值。因為天寒,他有些咳嗽,咸寧帝還特意讓高讓端來藥茶給他潤喉止咳。 見謝琢難得有些心不在焉,咸寧帝取笑道:“延齡可是因為快過年了,想著回家?” 謝琢回過神來,立刻羞愧道:“臣御前失儀?!?/br> “怎么就失儀了?延齡年紀不大,心思浮動是正常?!币侥觋P,御案上的事情少了許多,咸寧帝有了關心近臣的閑心,“過年可會將家里人接到洛京?” 謝琢回答:“臣父母早逝,只有一個老仆在清源老家守著老宅。不過老仆年紀大了,冬日嚴寒,不適合舟車勞頓,所以應該不會接他入京過年?!?/br> “這樣,”咸寧帝很欣賞謝琢,無父母照拂卻能高中探花,說明心志堅定,不會輕易動搖,沒有家族所累,也少了朋黨之爭,讓他能放心將事務交到他手里,說著,語氣也愈加溫和,“那你獨自在京中過年,可以多走走多看看,京中繁華,非其他地方可比,如此一來,你這年過得也不會冷清?!?/br> 吩咐完,咸寧帝又問回:“延齡還沒告訴朕,剛剛為何心不在焉?” 謝琢慚愧道:“臣念著冬日天寒,明年開春,冰雪融化,無定河洪水湍急,不知道會淹沒多少農田民舍。又想到今日制科開考,希望參加考試的舉子中,能有一二可用之才,解無定河春洪之危,所以一不留神思緒便遠了?!?/br> “你不提這樁事,朕差點忘了今日是臘月二十六,”咸寧帝問高讓,“這次制科,可是在秘閣中進行?” 高讓攏著拂塵:“是的,現在應該剛剛開始?!?/br> “主考官是徐伯明和吳真義?他們兩個倒沒什么讓朕不放心的,”咸寧帝心憂無定河已久,被謝琢的話挑起興致,思忖片刻,“延齡可有興趣隨朕一起去看看?” 謝琢起身施禮:“臣遵命?!?/br> 咸寧帝只是臨時起意,沒有帶上儀仗,只領了謝琢并高讓和幾個內侍,緩緩行去。 文華殿離秘閣不遠,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就到了。 得知咸寧帝來了,徐伯明和吳真義對視一眼,讓他繼續守著,自己連忙起身去迎。 咸寧帝擺擺手:“不要驚擾了里面正在考試的舉子,朕在殿中,閑來無事,想起今日制科開考,來走動看看?!彼謫栃觳?,“初試的策論都看完了,可有看見好的?” 徐伯明走在咸寧帝左后方,落后半步,恭敬道:“是有幾個好的,其中一個姓溫的考生,在呈上來的文章中談了幾條治河理念,我和楊首輔以及幾位閣老都覺得這人對山川水文詳熟,提出的治河之法也很務實?!?/br> “嗯,談治理河道,務實最是難得?!毕虒幍垲h首,“能挑出一個來也不錯,眼見著就要過年了,無定河洪澇無常,朕心里掛著,總是不安?!?/br> 徐伯明垂首道:“陛下心系百姓,是天下之幸?!?/br> 進到秘閣的考場中,副主考禮部尚書吳真義已經起身退到一側,將主位讓給咸寧帝。 謝琢一直跟在咸寧帝身后,不經意地抬起眼,很快便看見了溫鳴。 溫鳴身上穿的仍是那件半新不舊的文士服,似乎一夜沒睡,臉色慘白,雙眼浮腫。不過在制科前睡不著的不止他一個,許多人都熬紅了眼,倒不顯得他特殊。 只是看起來,開考已經過了一個時辰,溫鳴卻端正坐著,紙面上一個字沒寫,無人清楚他在想什么。 不知是誰抬頭先發現了身著龍紋常服的咸寧帝,沒過多久,考場中的舉子齊齊俯身,高呼“陛下萬安”。 咸寧帝免了禮,溫和囑咐:“朕不過信步而來,諸位認真作答即可,莫要分心?!?/br> 話是這么說,但普通舉子此前根本沒機會得見天顏,重新在位置上坐好后,一連幾人都因為手抖,拿不穩手中的毛筆。 咸寧帝也確實如他所說,沒有準備久留,他在主位上坐了坐,表明了對此次制科的看重后,就起身準備離開。 謝琢朝徐伯明和吳真義拱了拱手,跟在咸寧帝身后,一步一步朝著秘閣的大門走去,沒有再回頭看場中眾人,也沒有看溫鳴。 就在他踏出第七步時,身后有一道聲音在寂靜中響起:“臣有事要奏明陛下!” 溫鳴已經通過秋闈,功名在身,自稱為“臣”,不算逾矩。 謝琢隨咸寧帝一同回身。 只見氣氛緊繃的考場中,溫鳴獨自站起,他極瘦,像是撐不住身上的文士服,似乎有什么已經耗盡了他的精神,身形都在輕晃,但又像立在風雨中的松竹,不會輕易斷裂。 所有人都看向了他。 徐伯明原本低著頭,循聲一看,發現是溫鳴,心下不禁一跳,厲聲呵斥:“制科考場,不容放肆!來人——” 就在守在秘閣外的禁軍亮出刀刃,快步入內,盔甲窸窣碰撞時,跪在地上的溫鳴啞聲高喊:“臣已經知曉殿試的策論題目!臣,科考舞弊,請陛下詳查!” 此刻,溫鳴目中,恨意如炬。 作者有話要說: 比一個用珍珠擺成的心~謝謝看文 --- 關于制科,部分參考宋朝資料。 第41章 第四十一萬里 所有門窗緊閉, 禁軍奉皇命圍守秘閣,任何人無詔不得出入。 在溫鳴一字不差地說出殿試的策論題目后,咸寧帝盯著考場中央跪著的消瘦青年, 在一片極致的安靜中開口,不見喜怒:“題目是誰告訴你的?” 溫鳴語氣平靜, 回答道:“翰林院五品待詔盛浩元?!?/br> 額角急跳, 徐伯明立刻雙膝跪地, 大聲疾呼:“陛下, 這是明目張膽的誣陷!陛下明察!” 溫鳴神情毫無波動, 沒有看徐伯明,也沒有看任何人,他只定定盯著空氣中的某一點, 像是三魂七魄都被帶走了大半, 只剩殘軀還在此處等待一個結果。 咸寧帝仿若沒有聽見徐伯明的辯駁,一雙眼銳利地注視溫鳴, 接著問:“可有證據?” “證據?”溫鳴搖了搖頭,“臣沒有證據。盛浩元很謹慎,從來不會留下任何物證。他只親口將所有題目都告訴了我, 讓我一定要記清楚。 還說, 我要是覺得自己才學不足, 可以先把文章寫出來交給他,他那邊會有人幫我潤色修改, 我只需要把修改后的策論背下來就行。當然,他也說過, 如果嫌麻煩,我可以直接背下他提供的策論文章?!?/br> “陛下,他毫無證據便血口噴人, 妄圖將科考泄題舞弊的重罪扣在盛浩元身上,心思歹毒!”徐伯明還算穩得住,立刻疾聲爭辯道,“想來,除了盛浩元,他立刻會攀咬老臣,說題目泄露的根源在老臣,甚至還會牽連二皇子!” 謝琢站在咸寧帝身側,將所有人的神情都收入眼底。 徐伯明很聰明,立刻將科考舞弊一事,引到了大皇子與二皇子搶奪儲位的斗爭上。 一旦咸寧帝心生懷疑或顧忌,不全然相信溫鳴的話,而是暫時將溫鳴及涉案之人收押,就算只有一個時辰的空隙,也足夠徐伯明安排,然后全身而退。 “哦?牽連到二皇子?”咸寧帝的視線終于轉到了徐伯明身上,“閣老是認為,老大想奪下儲位,所以利用這個溫鳴和這場制科,布了一個殺局,故意陷害他的弟弟,是嗎?” 徐伯明還沒說話,就聽溫鳴道:“并非這場制科。據臣所知,咸寧十八年和咸寧十五年,皆有舞弊發生,同樣都與盛浩元有關?!?/br> 他沒有指名道姓地說出徐伯明的名字,只提盛浩元。但包括咸寧帝在內,誰不知道盛浩元是徐伯明的女婿?誰不明白,區區一個翰林院五品待詔,如何能拿到殿試的策論題目? 溫鳴這句話一出,可以說是落下了驚雷一片,場中,已經有考生因為太過恐懼,昏厥在地,卻無人敢動上一動。 若接連三次科考都有舞弊存在,豈不是幕后之人已經成功且徹底地蒙蔽了圣聽?或者說,僅僅只有三場,還是此前有過更多? 咸寧帝靠著椅背,吩咐:“你繼續說?!?/br> “咸寧十五年,臣于秋闈后來到洛京,因家貧,受到了盛浩元的接濟,心中甚是感念。但沒想到,春闈開考前,盛浩元問我,是否想知道考試題目,且向我保證,我一定會入殿試?!?/br> 本朝定制,入殿試后,再不淘汰,只會根據殿試的成績,給所有參試的考生進行排名和授官。 溫鳴嗓音干啞,不管是表情還是語氣,都沒了多余的情緒,只平鋪直敘道:“臣拒絕了,因為臣那時相信,以臣之所學,必然能上榜,不屑作弊??墒?,臣落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