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幾萬里 第3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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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鳴想,是啊,他為什么會去做,會在得知陛下要開制科后,接下盛浩元的帖子? 只不過,這或許是他唯一的、最容易抓住的機會——治理河道、興修水利,是他最擅長精通的,也是他曾經的夢想。 可是,就算他確定全洛京的舉子中,找不出兩個在水利方面比他更厲害的,他依然不覺得自己一定能考上、能被授予官職。 他回想第一次進洛京,雄心壯志,自以為苦讀數年,才學在胸,就算不能在洛京闖出一片天地,也能有一席之地可以棲身、施展才華。 盛浩元言辭友善、幫他請大夫時,他也以為對方是出于善心,或者看重了他以后的前程,想著日后一定要好好報答。 可是,他沒想到,在會試的前幾天,盛浩元隱晦地問他,想不想知道本次會試的題目。甚至,盛浩元說他可以保證他一定榜上有名,進入殿試,親面陛下。 他那時是怎么回答的? 他說,這是欺騙世人、蒙蔽圣聽,是將天下舉子數年甚至一生的勤勉視作無物的骯臟手段! 是玩弄權術,甚至因為能左右無數人的命運而沾沾自喜、洋洋得意,是無恥! 他厲聲呵斥,我溫鳴絕不會與爾等為伍! 可是,在隨后的會試中,他落榜了。 他心中憤懣,卻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是盛浩元從中作梗。 他無顏面對為他cao勞一生的母親和憔悴的妻子,只能借住在寺廟,更加努力地讀書,妄想能夠以絕對的才華,破除小人的謀算。 可是,他再次落榜了。 在張榜的當日,盛浩元還特意找到他,滿面笑容地恭喜他,說他策論寫得非常不錯,得了考官的贊賞,其實已經有了入殿試的資格。又遺憾告知他,最后,禮部尚書以“犯了忌諱”這樣含糊的原因為由,將他剔除了。 他連著幾宿沒睡。 他有錯嗎? 他無力撼動盛浩元和他背后的徐伯明以及二皇子,不想因為自己禍及家人,所以他不敢吭聲。但他想堅持自己心中的正義,所以嚴詞拒絕了盛浩元的“幫助”和“指點”。 可現實告訴他,他錯了。 幾日前,盛浩元又找到了他,并且明明白白地告訴他,本次制科,主要是為工部選拔治理河道的人才,主考官依然是徐伯明。 他仿佛在數九寒天,跌入了滿是冰塊的深潭。 他曾想,沒關系,落榜了一次,兩次,他可以不斷精進自己的學問,在第三次科考時,不給人任何挑刺和作梗的機會。 可是,如果第三次科考的主考官依然是徐伯明,怎么辦? 第四次呢? 甚至第五次呢? 他意識到,自己被一座無法撼動的大山死死壓著,半分掙扎不得。 他無比憎惡盛浩元高高在上,隨意擺弄他人的命運。 他也清楚,一旦他與他們同流合污,那么,科舉舞弊,將會成為他的把柄,一輩子都被盛浩元和徐伯明抓在手里,他只能為他們所驅使。 可是,他還有年邁的母親,還有一心為他的妻子,他曾經答應過她們,要用畢生所學,給她們掙誥命,讓她們頓頓都能吃rou,年年都能裁新衣,不用再熬夜縫補、省吃儉用,能活得體體面面、安安穩穩。 于是他去了琴臺,在宴中主動折腰,鄭重地向盛浩元致歉,承認自己當年不識好歹,不知山高水深。 “溫施主?” 溫鳴身形立不住似的晃了晃,避開方丈的攙扶,慘白著臉色:“沒什么,我還站得住?!?/br> 散衙前,謝琢整理好今日用過的筆墨,閑談般開口:“想來此次制科的主考官,應該仍是由徐閣老擔任?” 盛浩元點點頭:“沒錯,閣老接到旨意后,還曾嘆息,怕自己有負陛下重托,心中不勝惶恐?!?/br> 謝琢話里俱是推崇:“徐閣老飽諳經史,博物通達,主考之選,除徐閣老外,朝中再無人能夠勝任?!?/br> 寇謙也站過來:“延齡說的沒錯,主考官除了徐閣老,誰敢擔當此重擔?”他又想起,“對了,聽說昨晚的品畫宴,你還請了那個叫溫鳴的?” 盛浩元:“沒錯,雖然以往和溫兄有點過節,但并非死仇?!?/br> 反倒是寇謙為盛浩元不值,憤憤道:“他以前病得要死了,又沒銀錢,可是你自掏腰包,幫他請的大夫,沒想到救了個白眼狼!” 盛浩元無奈道:“雖然……但我們這般背后議論,非君子所為?!?/br> “我說的實話,他這么做了,還不能說了?而且,盛兄你幫助過的舉子,半數都進了殿試,或是留在京中,或是去了地方,仍與盛兄保持著君子之交,不像那個溫鳴,忘恩負義,活該他兩次都考不上!” 盛浩元拍了拍寇謙的肩膀,“溫兄已經給我道過謙了,而且說不定這次制科,溫兄厚積薄發,考上了也不一定?!?/br> 又連忙朝謝琢擺手:“延齡,你可別聽他的!” 謝琢道:“我聽寇待詔說起過,盛兄以前慷慨幫助過不少舉子,實在高義,令人欽佩!” “延齡過譽了,”盛浩元面露回憶,嘆息道,“不過是因為,我也是貧苦出身,深知在這樣的處境里,想要勤勉讀書、有所作為是多不容易。我只是于心不忍而已,談不上高義不高義的?!?/br> 謝琢又評價道:“不過,再怎么說,這個溫鳴都很不知好歹?!?/br> 寇謙連連點頭:“沒錯!” 散衙后,抱著兩冊書走出宮門,謝琢站到馬車前,一眼看見葛武握著馬鞭,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謝琢沒怎么思考就猜到:“陸小侯爺在車內?” 葛武老實回答:“沒錯,小侯爺的馬還在家里的馬廄系著,沒辦法騎馬回去?!?/br> 車里的陸驍聽見這句,不由心虛地摸了摸鼻子——這理由是他糊弄葛武的。 他就早上去天章閣點了個卯,等謝琢去文華殿輪值后,反正見不到人,干脆直接出了宮,一個白天,他已經在洛京轉了好幾圈,斷然沒有沒馬就回不去的問題。 他只是想找個正當理由,來蹭謝琢的馬車而已。 “嗯?!敝x琢沒說什么,伸手掀開車簾,抬眼便先怔住了。 馬車里不僅多了個人,和今天早上相比,還有了許多變化。 比如,車內光禿冷硬的坐凳和矮桌都被撤了,換成了黃花梨雕紋木,坐榻鋪了厚厚的皮毛氈子,擺著軟枕,矮桌也鋪了一層薄絹,窗戶則從不透氣的布簾換成了天青色的軟煙羅,底板上還墊著軟綿的地毯。 陸驍從車簾被掀開起,就一直盯著謝琢的神情。 他這是在試探。 知道阿瓷并不是真的想和他疏遠,而是出于避免牽連到他、想要保護他的目的。 既然明面上不行,那暗處呢? 他悄悄對阿瓷好,不讓別人知道可以嗎? 不管是從以前,還是從今天早晨來看,阿瓷都是關心他、在意他的。所以他想知道,他到底可以做到哪種程度。 見謝琢沒說話,陸驍忍不住先開口:“今天早上,我坐你的馬車,被顛得有點難受,我想著,反正還要蹭你的馬車回去,干脆把內里都換上一換,這樣一路上也能舒服點。謝侍讀,你說對吧?” 謝琢拎起緋色的袍角,坐到了陸驍旁邊的座位上:“很暖和,確實比之前舒服許多?!?/br> 陸驍聽見,面上一喜,他就知道,先斬后奏肯定能行,阿瓷不會拒絕他的! 彎下腰,陸驍又從車廂一角拿過來一個木盒,里面綾羅為底,放著茶壺和茶杯,他演示給謝琢看:“這是青瓷雙層壺,里層和外層之間中空,壺里若裝著熱水,從你家里到宮門口,都能保證水一直是溫的。你要是在馬車上覺得喉間干癢,就能喝水潤喉了,免得你咳嗽難受?!?/br> 他又得意:“我想得可周到?” 謝琢手指一點點緊攥著袖口的衣料,心上像是有風輕輕拂過去,他認真點頭:“很周到?!?/br> 謝琢不喜歡別人對他好,因為他總會下意識地懷疑,對方是想從他這里得到什么。 但陸驍不一樣,他直白,一雙眼不見半點臟污算計,可以堂堂正正地曬在正午的烈日之下。 同樣,每每陸驍一雙眼期待地注視著他、期待著他的回應時,謝琢就說不出任何拒絕的話。 陸驍將茶具放回去,問:“那你都喜歡嗎?” 謝琢認真點頭:“喜歡?!?/br> “對了,我還帶了一件東西!” 陸驍最擅長的就是得寸進尺,他拿出一個巴掌大的小木盒,打開后,將里面的一對耳墜給謝琢看:“這是我以前自己慢慢雕的,白玉做的小兔子?!?/br> 他在庫房里挑選皮毛氈子時,想起上次在瑯軒,謝琢正好在看一副白玉耳墜??赡苁且驗樗趫龅脑?,謝琢不想露出破綻,什么也沒買就走了。 陸驍覺得自己一定要給阿瓷補上才行。 于是在成堆的耳墜中,鑒于阿瓷小時候最喜歡小兔子,陸驍挑來挑去,最后挑中了這副白玉兔形耳墜。 想來阿瓷戴上,必定靈動又好看。 謝琢看著陸驍拿在手里的耳墜,雕工雖不算圓潤,但簡約精巧,只有指甲蓋大小。他不確定地開口:“送給我的?你不自己留著嗎?” “府里的庫房中還有很多別的,”陸驍怕謝琢不收,趕緊道,“我在那一大箱子里挑了很久,雖然這耳墜雕得不夠精細,可總體還是能看出是一對小兔子,我覺得你應該……會喜歡?!?/br> 他有幾分緊張地看著謝琢,又問,“你喜歡嗎?” 謝琢遲疑片刻,還是伸手接下:“我很喜歡?!?/br> 陸驍松了口氣——果然,阿瓷meimei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喜歡小兔子。 “你喜歡就好!” 目光悄悄掠過謝琢的耳垂,開口讓謝琢試戴,陸驍是不敢的,他又看了一眼,不由開始想象謝琢戴上白玉兔耳墜時是什么模樣。 也不知道,以后有沒有機會能看見。 作者有話要說: 哀民生之多艱?!?。 “青瓷雙層壺”的描述參考宋代的“孔明碗”。 第35章 第三十五萬里 等陸驍從馬廄牽走了照夜明, 葛武看見謝琢手里拿著的木盒,奇怪:“公子,陸小侯爺為什么要送你耳墜???你又不能戴?!?/br> 謝琢眼前浮現起陸驍問他喜不喜歡時, 滿是期待的神情,回答葛武:“不管是耳墜還是別的, 都是心意?!?/br> 況且, 陸驍喜歡收集這些物什, 從他話中透露的信息來看, 他府中庫房里有一大箱, 數量很多,還會親手制作,所以, 不管是之前用絲絹做的發簪, 還是這對用玉雕刻的兔耳墜,陸驍都非常用心。 他將自己喜歡的東西作為禮物送給他, 如果他拒絕了,陸驍會不會難過? “也對,”葛武點點頭, “公子說得很有道理!” 而且多虧有陸小侯爺在。 葛武很清楚, 自家公子毫不在乎外物的享受, 對自己幾乎到了“苛待”的程度,他和老頭子不忍, 但都勸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