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幾萬里 第2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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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里,一時連空氣都變得緊繃起來。 “是嗎?!崩畛烂嫔蠜]有什么明顯的情緒,只手上握著的毛筆用力碾在了紙面上,浸開了大片的墨跡。 小太監后背已經汗濕了,躬得更低,小心道:“殿下,那我們是——” 李忱放下筆:“既然納了新的侍妾,那作為表兄,我當然應該去侯府祝賀祝賀?!?/br> 說是祝賀,但皇子車駕停在文遠侯府門口時,李忱卻沒有讓人提前通報,而是躍下車,直直朝著羅紹住著的院子大步走去。 侯府的人跟在后面,明眼人都看得出大皇子心情不好,但文遠侯沒在府內,也沒人有膽子攔路。 李忱冷著臉,讓人拉開守在羅紹臥房前的人,定了定神,才一腳踹開房門。 里面濃郁的香氣一并溢了出來。 自小長在宮中,李忱一聞便知道這香氣是什么腌臜東西。抬手讓身后的人好好在外面守著,他自己提步走了進去。 臥房里,窗戶緊閉,明明是白日,卻顯得有些昏暗。李忱胸口發悶,耳邊除了他自己的心跳聲外,還有女子的低低哭泣。 他腳步沒停,繞過了放在中間的屏風。 察覺到有人進來,羅紹正在興頭上,不耐地叱責道:“誰竟敢擅自進來?給本世子滾出去!” 李忱沒有看他。 他的目光牢牢釘在金雀兒死死攥著帷帳的手臂上,露出的皮膚滿是青紫。在看清來的人是他時,金雀兒眼中先是迸發出驚訝和歡喜,隨即立刻涌出慌張、羞恥和驚懼,最后,一切光芒都暗淡了下去,有如死水一般,滿是絕望。 眼淚如滾珠般接連流下。 金雀兒專注地看著出現在眼前的男人,動了動唇,又努力朝他露出笑容。 李忱看懂了。 她叫的是——“公子”。 這一刻,李忱有些恍惚地想,阿瑤當時用同樣絕望的眼神看著他,好像也是叫的“公子”。 不是“殿下”,而是他們初見時的稱呼。 一聲簡簡單單的“公子”。 一模一樣。 同樣是他心悅的女子,被羅紹以同樣的方式帶走折辱。 欺他太甚了。 羅紹聞了很久的催情香,眼神已經有些渙散,隱隱聽清金雀兒的哭求,他哼了一聲:“你的心上人?就算你的心上人真是大皇子又怎么樣?他不會來救你的…… 他還要仰仗我爹,仰仗我們文遠侯府,就算他知道了又怎么樣,你以為他會為了你得罪我?他不敢!所以,乖乖跟著本世子不好嗎?本世子給你……榮華富貴……” 金雀兒掙扎地更加厲害,她眼中的淚也更多了,隱約顯露出死志。 李忱看見了,也聽見了。 他想,為了儲位,為了日后的皇位,他什么都可以忍下。 不管是毫無好感的皇子妃,還是文遠侯一切“為了他好”的管教規勸,或是羅紹時不時的冒犯和不尊重。 畢竟,這些人可以等他登基后,再一一處置。 可是這一刻,香氣繚繞的臥房中,他心跳得越來越快,心里一直壓抑的怒氣在節節攀升—— 他是當朝大皇子,他是未來的太子,更是大楚未來的皇帝! 他生來尊貴,日后會登臨御座,執掌天下。 他憑什么要放任這些人踐踏他的尊嚴? 憑什么要忍? 憑什么? 昏暗的臥房內,響起了短刀出鞘的聲音。 幾息后,被大皇子的隨從攔在門外的侯府下人,都聽見了一聲痛極的慘叫。 等文遠侯從宴飲上離開,急匆匆地趕回侯府,就看見李忱坐在主位上,慢悠悠地喝著茶,衣服上還濺著血。 文遠侯一陣天旋地轉,被身邊的老管家扶著才將將站穩。 他在回來的路上已經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卻不清楚大皇子為什么會突然發難,甚至親自動手。 文遠侯將發抖的手緊緊握住,說話還有些喘:“殿下,這其中可是有什么誤會?不過一個平民女子——” “誤會?我怎么不知道這其中有什么誤會?”李忱放下茶杯,注視文遠侯,語氣平淡,“說到平民女子,雀兒是平民女子,那阿瑤呢?” 一直候在旁邊的小太監悄悄屏住了呼吸。 “阿瑤”這個名字牽連到一件舊事。 李忱一次出宮,在巷中偶遇了一個迷路的女子,名叫阿瑤。當時天下著雨,李忱便撐著傘,將人送回了家。 此后,又見了幾次面,兩人情投意合,面對第一次動心的女子,李忱更是許諾,要娶阿瑤為側妃。 阿瑤突然得知自己愛慕的男子是當朝大皇子,一番患得患失后,還是紅著臉說,無論如何,阿瑤會一直等你。 可是沒想到,這件事遭到了李忱舅舅文遠侯和母親淑妃的激烈反對,因為阿瑤的父親不過是一個不入流的小官,對李忱爭奪儲位毫無幫助。 李忱抗爭許久,都沒能說動母妃和舅舅,心中覺得愧對阿瑤,便出宮去找她,想與她說話。 沒想到阿瑤不在家中,而且是有人借了他的名字,將阿瑤帶走。 李忱心中慌亂,用盡手段終于找到了阿瑤所在的地方,一腳踹開緊閉的木門,就看見了令他目眥欲裂的一幕—— 他的阿瑤滿身青紫,驚恐地縮在床尾,而始作俑者竟是他的表弟,文遠侯世子羅紹。 羅紹還笑著朝他道:“殿下應該感謝我,不用再搖擺不定了,這女人已經是我的人,再不配當你的皇子側妃?!?/br> 在他暴怒,沖過去一拳砸上羅紹的臉時,阿瑤披著外衣,悄無聲息地走出門,投水自縊。 這件事后,李忱與舅舅文遠侯依舊親近,與表弟羅紹也言笑如常。 所有人都以為,李忱已經忘了,畢竟,一個女人而已,哪有儲位重要。 李忱面上一絲笑意也無:“羅紹先是動了阿瑤,現在又動了雀兒。是不是以后我的女人,甚至我的皇子妃,我的太子妃,我的皇后——只要他想,都要動上一動?” 他話里帶著十足的諷意,“也是,我李忱要仰仗文遠侯,要仰仗文遠侯府,怎么敢得罪文遠侯世子???” 文遠侯心里一跳,知道這不僅僅是睡了個女人的事了,立刻跪在了地上:“殿下,這些話是誰告訴您的?此人之心可誅,我與紹兒絕無這般想法!” “絕無這般想法?”李忱牽起嘴角,“可惜,這番話,正是我親口聽羅紹說的,可沒有人在他脖子上架著刀,威脅他開口?!?/br> “殿下,一定有什么誤會……一定是!肯定有人在其中作梗離間!我們不能上當啊殿下!” 李忱低笑:“阿瑤因羅紹而死,雀兒又被羅紹折辱強迫,這不是假的吧?不過,既然文遠侯知道有人從中挑撥離間,那,可千萬不能遂了那人的意,與我離了心啊?!?/br> 文遠侯咬緊牙,攥著手指:“這是當然?!?/br> 李忱起身,帶著一身血跡,走到文遠侯身邊蹲下:“舅舅,是你教我的,皇子妃可以再娶,岳丈可以再換。你看,文遠侯世子雖然傷了,但我也不是只有一個表弟,你說對嗎?” 聽著李忱走出門時的笑聲,文遠侯跪在冷硬的地上,一動不動,只緩緩閉上了眼。 “這么精彩?羅紹真被大皇子一刀廢了?這可比殺了羅紹狠多了!”會仙酒樓的包廂里,沈愚一邊嗑瓜子,一邊聽陸續傳來的消息,又感嘆,“今年的重陽節可真有意思!你們說,文遠侯會不會給羅紹報仇?他可是快把這個兒子寵上天了,否則羅紹也不會變成現在這副腦子里有棒槌的模樣!” “不會。如果消息可靠,羅紹真的說了那番話,那就狠狠刺了大皇子一回。羅紹會這么想、這么說,難保不是羅常這個爹教的。所以文遠侯就算心里恨透了,為了整個文遠侯府,也會努力挽回大皇子的信任?!?/br> 謝琢淺淺喝了一口茶,冷靜分析,“不過大皇子會不會再信任他,就不好說了?!?/br> 沈愚點評:“這疑心病,還真是遺傳。也對,破了的鏡子都補不好,更別說已經沒了一回的信任?!彼窒肫?,“不過,上次羅紹被陸二踩斷了腿,文遠侯都顛顛地跑進宮里找陛下告狀,這次人都被廢了,怎么不去告狀了?” 陸驍把花生米拋到半空又接?。骸耙谴蠡首雍臀倪h侯決裂,最樂見其成的,就是陛下了。再說了,大皇子姓李,文遠侯討得了多少好處?” “有道理!所以文遠侯只能把這口氣咽下去?大皇子也是知道文遠侯只能咽下這口氣,所以動手動得毫無顧忌?” 沈愚掰扯半天,突然發現,“怎么我看著一團亂麻的事情,到了你們兩個這里,一眼就能望穿了?” 陸驍見沈愚面前瓜子殼都堆成了小山,拍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阿蠢,少吃瓜子,多動腦子,你也可以變聰明?!?/br> 沈愚只想把整盤瓜子殼蓋到陸驍腦門上。 陸驍又剝開一顆花生,補充:“大皇子并非毫無顧忌,而是殺雞儆猴,警告文遠侯不要妄圖擺布、掌控他,要認清自己下臣的位置,不可逾矩。只能說,這怨氣非一朝一夕,而是積怨已久,羅紹自己撞在了刀尖上,怪不了別人?!?/br> 沈愚把瓜子放到嘴邊,又猶豫著拿開,思索良久,最后冒出一句:“請問……你們的腦子,都是怎么長的?” 文遠侯世子徹底廢了這件事,紙包不住火,沒三四天就傳遍了洛京上下。朝中都盯著大皇子和文遠侯府會不會決裂,至于被羅紹強迫的那名女子,已經沒有人在意了。 千秋館里,金雀兒穿著一身男子衣衫,靠在軟塌上,由宋大夫看診。 醫館早早關了門,再無旁人進出。 宋大夫把完脈,在寫藥方前,指揮葛武:“把藥膏給雀兒姑娘,仔細擦擦頸上的刀口?!庇侄诮鹑竷?,“每日擦兩次,擦上兩個月,一定不會留印子?!?/br> 金雀兒玩笑道:“這藥膏是不是很貴?” 宋大夫:“反正公子付錢,你盡管涂,一次涂個四五層都別心疼!” 葛武把藥膏拿過來,正糾結宋大夫的意思是不是要他動手幫金雀兒涂藥,謝琢看出他的茫然:“你幫雀兒拿著銅鏡?!?/br> 葛武連忙點頭:“好!” 拿著鏡子,目光落在金雀兒結了痂的傷痕上,葛武不由問:“這里是怎么傷的?” “我自己傷的?!苯鹑竷阂贿叢了幐嘁贿叺?,“大皇子說我雖然被羅紹碰過,但清白仍在,讓我以后留在他身邊,他一定會好好待我。 我一邊落淚,一邊說我已經無顏面對他了,只想離開洛京,回到老家,青燈古佛,了卻余生,日日為他誦經祈福。還拿出匕首抵著脖子,說雀兒留在殿下身邊,不如一死。他很受觸動,給了我不少銀錢,讓我回老家?!?/br> 葛武沒想到傷口是這么來的,看著面前金雀兒云淡風輕的神情,又想象她哭泣決絕、滿眼深情的畫面,有些驚住了。 金雀兒涂好藥膏后,朝謝琢道:“雀兒這兩日想了想,一切按公子所說,應該沒有出什么紕漏。 重陽節當日,公子安排的蹲守之人前來報信,說大皇子出宮,往文遠侯府來了,我便去了羅紹房里。那人一貫愛用催情的香料助興,我把宋大夫配的藥粉加在了香料里,他也沒聞出來。大皇子來得很及時,他進來后,我趁機在羅紹耳邊哭求,引他說出了那番心里話,大皇子便動手了?!?/br> 金雀兒譏誚:“要不是香料里攙的藥,大皇子聞了。即便聽見羅紹說的那番話,大皇子應該也會像上次一樣,直接把這事忍下吧?” 謝琢安慰道:“有紕漏也沒關系,一開始就說好了的,若是沒有成功,我再想別的法子就行?!?/br> 金雀兒點點頭,又朝謝琢作了一揖:“謝公子成全,讓雀兒替jiejie報了仇?!?/br> “不必如此?!敝x琢虛虛將她扶起,“雀兒姑娘以后有什么打算?” “因為jiejie與大皇子有情,文遠侯府不僅玷污了jiejie,逼得jiejie投水自縊,更是逼死了我的父母。雀兒無能,只能做到這一步了。以后,我會在家里供上佛像,日日誦經,為jiejie和父母祈福?!苯鹑竷盒Φ?,“以后文遠侯府敗落的消息傳來,我定會為公子抄上一遍《金剛經》!” “那先提前謝謝雀兒姑娘了?!敝x琢又囑咐道,“我已經提前打過招呼,如果有什么難處、需要幫助,雀兒可以去當地的千秋館?!?/br> 臨出門前,謝琢問她:“雀兒姑娘的本名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