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與圣僧二三事 第40節
后者站在李安然的身后,為她點香磨墨,低眉順眼安靜得仿佛一道影子。 雖然不曾參與道幾人的討論之中,也似乎沒有什么存在感,但是藍情隨時隨地都站在李安然的身后,如影隨形。 衛顯道:“這《與妹同游帖》,在法師看來可是真跡?” 李安然笑道:“他對這些不了解,”她的目光落在書帖上,手指虛懸在紙面上道,“林州墨,陽山宣,是蔡公最喜歡的墨紙。而且前朝以來臨摹此帖的人,多有斷續,而此貼的蔡體一筆喝成,是真跡無疑?!?/br> 雖然李安然先說了榮枯對書法大家不甚了解,但是之后卻給這幅字定了“真跡”的身份,言辭之間,居然有些維護榮枯的意思在里頭。 衛顯便笑道:“臣也是這樣以為的?!?/br> 李安然看著手邊上的《與妹同游帖》,一雙秋水眼里融滿了柔情,就像是看最為心愛的情人一般,有那么一瞬間她似乎是抬起手想觸摸這來自百年之前的瑰寶,最終卻還是沒能下手觸碰那龍蛇游走一般的字體,轉而撫摸了一下新做的裝裱:“實在是令人神往?!?/br> 藍情在邊上伺候著,依然一言不發。 元容道:“這幅字到小衛相公手上想必已經有些時日了,不知小衛相公可參出一些奧妙來了?” 衛顯點點頭:“蔡公書瀟灑肆意,這幅帖比起同樣出自蔡公的《垂露帖》,《秋風落柿帖》來說,更是如江水澹澹,中有龍蛇游戲,更是飄逸非凡??梢姴坦谔m江之上,更有一番對于書法之道的體悟?!?/br> 他說完,側頭對著榮枯笑道:“雖然殿下說法師不精此道,卻也不能一言不發吧?” 榮枯不擅長品鑒書畫,聽到小衛相公突然點了自己的名,輕輕捻了捻手上纏著的白菩提佛珠,笑道:“雖然不同技法,但是小僧覺得蔡公在寫這帖的時候,似乎很快樂?!?/br> 李安然別的都沒怎么聽,光讓自己的目光在書法上打轉了,聽到榮枯這么說,回眸一笑道:“可不就是快樂么?蔡公的這個表妹同他年齡差了二十余歲,自幼失了父母,可以說是他一手帶大,情分非常?!?/br> 后來據說這個《春日與妹同游蘭江帖》在這個meimei出嫁的時候,作為壓箱底的嫁妝也一起帶了過去。 蔡公對于這個meimei,既是兄,又是父。 這帖子中除了昂揚的快樂,還有脈脈的溫情。 “我最喜歡蔡公書的原因,就是這一點,都說字如其人,真正寄情于某事,而將一切感情、靈氣傾注其中的人,就是會這樣,一切喜怒哀樂,都能在他的筆下熠熠生輝?!崩畎踩痪砥稹杜c妹同游帖》,鄭重交還給了衛顯,“多謝小衛相公肯將此帖拿出來與我共賞?!?/br> 她伸手抓住衛顯的手腕:“走吧,在這書房待了許久,不知不覺已經是午膳時間了,小衛相公可不要嫌棄寧王府的宴飲簡陋啊?!?/br> 衛顯被她拽住手腕,臉上一瞬間紅成一片,結巴道:“自、自然不會嫌棄……”他抱著卷好的書畫,小聲道,“殿下,不把此帖留在身邊觀摩嗎?” 李安然眨了眨眼道:“小衛相公肯借給我臨摹嗎?” 衛顯道:“自然愿意交給殿下臨摹。殿下篤愛蔡公書法,這帖子留在殿下身邊才是最合適的?!?/br> 他雙手捧著卷軸遞到李安然面前:“還請殿下,不要拒絕?!?/br> 李安然看著他,唇角抿起一個淺笑:“自然不會?!?/br> 她伸手扶住衛顯的胳膊,一邊的藍情走上前來,從小衛相公的手上接下卷軸:“殿下可是要安置好此帖?” 李安然點點頭:“放去我的內書房?!?/br> “喏?!彼{情捧著卷軸退了兩步,出了房門才轉身離開,周身禮儀無可挑剔。 李安然便帶著其他三人一起前往用膳,榮枯的飯菜是另外準備的素齋,李安然還十分貼心的為他準備了可以代替酒水的山泉水,。 元容、衛顯二人舉杯互讓之后,元容將目光落在了榮枯的食案上:“法師這一桌素齋精致,大殿下對你可真是體貼入微?!?/br> 榮枯只是掐著手上的佛珠笑:“殿下一向都是細心人?!?/br> 衛顯便抿了一口酒:“殿下府上這燜面筋酸酸甜甜,甚是可口?!?/br> “我嫌棄這東西浪費米糧,除了逢年過節,很少安排廚房做,如今是沾了諸位的光了?!崩畎踩恍α诵?,“說到‘甜’,衛度支郎冬日之前就可回歸天京了,到時候熬出來的第一批石蜜可就是大家的口福了?!?/br> 李安然捧起酒杯:“小王在這里,還得敬法師一杯,多謝法師肯將此法傳授與我大周子民?!?/br> 榮枯也不推辭,只是自己斟了一杯清泉,對著李安然回禮——他現在已經完全掌握了怎么和李安然打交道的方式,只要是你的功勞,就不要裝模作樣的和她推辭,落落大方的接受她的謝意。 衛顯舉起手中酒杯,對著榮枯道:“沒想到居然是法師的功勞么?衛某失敬了?!?/br> 榮枯連忙手捧酒杯回禮:“是殿下慧眼識珠?!?/br> 兩人相視而笑,似乎剛剛在品鑒書法時候的你來我往,完全不存在一般。 李安然在上面垂眸飲酒,目光明滅,讓人看不出心里在想些什么。隨后她又讓了一會酒,宴席才散了,才親自將衛顯送到了寧王府門口,送他上了車回衛太師府。 待到車馬遠去,她才轉身踱回書房,將《與妹同游帖》取了出來,榮枯恰在這個時候從外頭進來:“殿下?!?/br> “法師怎么不回廂房坐禪了?”李安然一邊把卷軸掛起來,一邊問他。 “殿下,為什么喜歡蔡公書呢?”榮枯看著被她掛起來的卷軸,問道。 “這個嘛?!崩畎踩欢⒅?,輕舒一口氣,笑道,“蔡公是個很純粹的人,喜怒哀樂,皆在這銀鉤鐵劃之中,《同游帖》快樂溫情、《落柿帖》俏皮隨意、《祭妹帖》……哀痛傷神,將自己一身的情感注入筆墨之中,情意深則書成,知違禮而止步,這對我來說……是作為人最理想的境界?!?/br> “法師可能從我的書法里,看出我的喜怒來?” 榮枯想了想她給自己寫的《心經》,垂眸搖了搖頭。 “這便是了?!崩畎踩换仨鴾\笑,“這就是我愛蔡公書的原因?!?/br> “我做不到蔡公這樣純粹?!?/br> “由是,才會欽慕蔡公?!?/br> 榮枯沉默下來,看著將目光凝在《與妹同游帖》的李安然身上—— 那一瞬間,他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明明他們站的很近,自己一伸手就能抓住她。 然而—— 卻又遠比他想象的更遠、更遠。 ——為什么我會離你這么遠呢? 第51章 “殿下,可愿先隨我修行?”…… “在這里要稍稍轉一下手腕, 對,就是這樣?!崩畎踩话阎鴺s枯的手,一筆一劃帶著他的手控住狼毫。 榮枯握著筆的右手手心已經沁出了一層汗。 原本在夏三月之中, 天氣本就潮濕悶熱,李安然還要貼他這么近, 他只覺得自己頭上、身上也浸著一層汗, 汗珠順著他的臉頰, 再從下巴一直劃過鎖骨,流進領口,將他的僧袍領子洇濕了一片。 李安然雖然身材高挑, 但是榮枯長得也不矮,比起李安然還高出半個頭來,肩膀更是寬闊,李安然當然不能把另一只手撐在書案上,不僅不自然,還可能控不好筆,于是她干脆將左手搭在了榮枯的右肩上。 這動作放在男女之間,實在是親昵了一些。 但是榮枯不動,他講自己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李安然的行筆上。 他就權當這也是一種修行了。 只是他能控制自己的注意力全都放在李安然的書法教導上, 卻不能阻止自己因為兩個人離得近而淌濕了脊背的汗水。 “法師你這汗流浹背的,等等少不得要沖洗一番了?!崩畎踩坏哪橆a上也掛著汗珠, 洇濕了她畫在眼角下的花鈿,看上去仿佛一道紅色的舊傷疤。 榮枯抬起頭來, 看向李安然道:“殿下, 可要取一方帕子擦一擦?” 李安然原本和他湊的就近,他一抬頭,鼻尖正好撞上李安然的垂露珍珠鐺, 整個人下意識的往邊上一撤,筆墨在紙上劃出了一道枯痕。 李安然的手被他往邊上一帶,下意識的發出了“呀”得一聲:“法師你怎么了?” 榮枯道:“……太熱了?!?/br> 三伏的天氣,正午的時候太陽和火爐一樣guntang,縱使躲在陰涼處,也是汗流浹背的。 李安然從袖子里取出一方帕子,擦了擦臉頰,她雖然不用面脂,但是很喜歡嫣紅的花鈿,額頭、眼下經常會有時下流行的花鈿樣式,她將汗洇開、臟污了的花鈿用手帕擦了,又拭了額頭沁出的汗珠:“確實太熱了,明天讓阿藍從冰庫里取冰出來吧。井水也常備下一兩桶才好?!?/br> 榮枯看著紙上那道枯痕沉默不語,卻被兜頭丟了一方干凈的帕子:“擦擦吧,光頭上都是汗,日頭一照亮晶晶的?!?/br> 榮枯啞然失笑,用那方帕子擦了臉頰上、脖頸上的汗水,便將帕子折疊了放在一邊:“小僧洗干凈了再還給殿下吧?!?/br> “送你了?!崩畎踩淮蠓降?。 榮枯嘆息:“殿下這樣挨著我,手把手教我寫字,已經是超越凡俗人定義的‘男女授受不親’了,再送我絲帕,叫小僧如何是好呢?” 李安然挑起眉毛,看著面前這個蹙眉嘆息的和尚,笑道:“我是俗人嗎?” 榮枯道:“殿下自然不是?!?/br> 李安然以女子之身,整頓軍營,南征北戰,封王拜將,打下大周大半疆土,早已不能以時下“凡俗女子”這個愚妄的概念去看她了。 李安然又問:“那,法師是自詡俗人啰?” 榮枯淺笑:“小僧是天地滄海中的一粟,說不俗也不俗,說凡俗,也可凡俗?!?/br> 他眉眼彎彎,笑起來當真是能讓諸多少女心如鹿撞。 李安然道:“那隨你吧?!?/br> 她拉開門,往廊上一坐,今天正午的日頭雖然毒,但是好歹還有些風,吹得蟬聲噪噪,人聽著心反而靜了下來。 榮枯收拾好筆硯,拉上門,過了一會便換了一套僧服出來,臉上、身上的汗也擦干了。 和他平日里穿著的淺灰色僧服不一樣,這一套是胡僧的裝扮,雖然舊了,但是胡僧的僧服制式更貼近西域那邊的氣候,以一布裹體,腰帶束衣,敞亮出右半邊的身體來。 之前被漢制僧袍包裹得掩飾,倒是沒看出來他身段如此精干。 又見他赤著腳往客房的小廚房去,沒一會端出來一個陶泥炭火爐,還有一罐子新釀的酸湯:“殿下可和小僧一道用齋?” 李安然笑道:“在漢人的習俗里,一鍋同食可不男女授受不親好啊?!?/br> 榮枯將酸湯注入銅壺中,往里面下了熱水過過一遍的米面:“殿下既然不是俗人,何必計較這個呢?” 酸湯沒一會就發出了“咕嘟咕嘟”的聲音,榮枯將湯汁倒進碗里,又撈了一些米面進去,放在廊子上推給李安然:“殿下小心燙?!?/br> 李安然用勺子舀了一口酸湯,放在唇邊吹了吹,一口下去,酸辣便順著喉嚨流入胃中,泛起陣陣舒爽的暖意,她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叼著米面看著同樣在用齋的榮枯笑了出來。 榮枯可不像她這樣肆意,咽下口中的米面之后,才問道:“殿下笑什么?” 李安然含糊道:“你這幾天都喝這個?” 榮枯點頭:“永安氣候比我想得濕熱,弄得我有些沒有胃口,酸湯正好開胃?!?/br> 李安然捧著碗,意有所指:“怪道呢,原來是酸湯喝多了?!?/br> 她眼中帶笑,聲調又十足十的調侃,反而弄得榮枯有些摸不著頭腦:“殿下何出此言?” 李安然用手指撫過唇角,舔了舔沾了酸湯的指腹:“雖然開胃,可別貪吃?!碑吘?,雖然不是醋喝多了,酸湯也會給人腌入味的。 榮枯笑道:“不會貪吃?!?/br> 過了一會,他又開口道:“如今大周十五道前來辯法的僧人名單都已經定下了,其中不乏有和我師父同輩的高僧,小僧覺得自己還是應該在夏三月結束之前,離開寧王府,先不說寺院之中是否還愿意收留我,我也可以去山中結廬而居?!?/br> 李安然道:“這話題我們不是早就聊過了嗎?為何又舊事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