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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大宋清歡在線閱讀 - 大宋清歡 第171節

大宋清歡 第171節

    章楶詞中“望章臺路杳,金鞍游蕩,有盈盈淚”蘇軾詞中“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皆為士林喜愛、傳唱,成為吟誦至今的名作。

    姚歡瞄了一眼邵清,覺得他儼然就是一本行走的宋詞三百首。

    而且看起來是純愛,哪像姨父,不過是為了追回愛妻才四處摘錄好詞好句。

    蘇頌沖邵清點點頭:“他們都是嘉佑二年的同榜進士。楊花詞作于元祐初年,其實據老夫所知,更早的時候,章楶在武昌為官,子瞻就去拜訪過。章楶在華亭(今上海松江)時自建一座‘思堂’,子瞻還依他所求,寄了一篇《思堂記》到了元祐年間,章楶往西北賑災,多有艱辛,子瞻性子素來疏朗有諧趣,寄與章質夫的詩句,亦是將撫慰寓于戲謔中?!?/br>
    蘇頌說著說著,對章楶已不再直呼其名,而代以章楶的字——“質夫”顯見得又親近了幾分。

    一旁的蘇迨,此時也摒棄了方才的惶惶哀懼之色,帶著感念之意道:“的確,章經略與父親的交誼,并未因其弟章惇態度的轉變,而淡去。父親被貶惠州,章經略知廣州,雖不久即往西夏用兵,但相距萬里,章經略亦不忘下令廣州通判,常往惠州送酒送藥?!?/br>
    “怪不得,”蘇頌恍然悟道,“我回京后遇到章質夫,他問了我一些宋遼榷場的情形,忽地提及,子瞻秋末給他的書簡中,說是,朝云娘子,過世了。質夫頗為黯然,喟嘆子瞻痛失這位紅顏良伴,在惠州莫要因悲傷身?!?/br>
    朝云,就是王朝云,蘇軾的侍妾,史載因染疫病,死于蘇軾的貶所惠州,年僅三十四歲。

    若是剛穿越來時,姚歡聽到這個名字,免不了立時又要起了獵奇之心,一驚一乍,滿腹“是她是她就是她”的彈幕。

    然而此刻,姚歡更專注于提煉這些話中所傳達的信息。

    王朝云之于蘇軾的意義,與其說是侍妾,更不如說是知己。

    即使在北宋這個男性文人頗習慣于情感外露的時代,文人士大夫普通的往來書簡中,也鮮少提及自己的女性伴侶。

    蘇軾能在給章楶的信中專門訴及朝云過身之訊,可見他與章楶的交情,的確不淺。

    蘇頌又轉頭問邵清:“你此行出征,跟的就是章質夫所部,有何所見所聞?”

    邵清方才聽到章楶向蘇頌討教宋遼邊貿之事,已然聯想到章楶在大戰后的一些舉動。

    “蘇公,晚輩不懂兵法,只常聽章經略提到筑壘淺攻四個字,欲在天都山周圍營筑大小城寨、堡壘,占據這片產糧、牧馬的膏腴富庶之地,一來可令夏人斷了供給,二來可重開商路收稅,三來又能與環慶、鄜延遙相呼應。而冬月時的最后一場北入夏境的突襲戰,雖斬首過千,章經略實則并不太愿意去打。晚輩有一日去給章經略副將看傷,聽聞似是章惇繞過樞密院,指令章經略出戰的?!?/br>
    蘇頌心中越發有數了。

    蘇頌一生數次出使遼國,正因為對于遼國軍事實力的變化心中有數,才力主宋遼息戰?,F下看來,章楶應也漸漸發現,宋軍對夏軍的實力,已明顯占優,而西夏小梁太后仍像個瘋婆子似地一次次挑釁,實則是為了用窮兵黷武的方式,減輕西夏國內各方勢力對她權力的威脅。如此情形下,保持冷靜的章楶,未必再一味順著章惇和蔡卞的意思去猛攻、幻想著用大戰一舉滅夏,反倒會站到曾布適度開疆、筑壘淺伐、屯邊弭兵的立場上來。

    而這個思路,當年蘇轍做宰相時,也是提過的。

    章楶、曾布、蘇轍,至少目下,有可能聯合起來扳倒蔡家。

    蘇頌于是向眼前的三個年輕人道:“老夫想來,此為舊案,子由當初知曉一二。卻也是新案,須仰仗曾樞相和章經略同查。只是,不瞞你們,老夫對曾樞相并無十分把握。故而,吾等兵分二路。老夫在京中,去說服曾樞相與章經略出面聯手查案。另有人,應南下去知會子由。那位賀詠手上的憑據,亦應留出一部分,被帶去南邊,交給子由?!?/br>
    蘇迨道:“我可去筠州面見叔父?!?/br>
    “不,應該我去,”姚歡直言道,“我是個草民,老家在錢塘,此時正逢農閑,飯食行也是淡季,我離京南下,說得通,也不惹眼。況且,要論京城里能讓賀詠相信的人,恐怕只有我一個,他定肯將一半的憑據,交給我帶去給子由學士?!?/br>
    蘇頌覺得有理,目光一掃間,瞥到邵清神色微動,自是曉得這后生在想什么。

    莫急,老夫心里有數,有數。

    蘇頌正色道:“姚娘子孤身出京,不妥。靜波啊,你滿身征塵歸來,循例,朝廷應有許假。官家又知曉你是我小友,我明日便向官家討個恩賞,請求官家準你往我揚州老家,為夫人診療故疾。如此,你可與姚娘子在京外會合,一同南下,護她至筠州?!?/br>
    此言一出,邵清面上喜意乍現,姚歡稍露赧色,蘇迨,則好像終于覺察出什么,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二人。

    蘇頌是在給他們做媒?

    還是,他們已經成了?

    怪不得……

    蘇迨想起自己婚后的宴席上,燈燭局的匠人燃火去燒端王趙佶時,邵清救護姚歡的身手,簡直比鷹撲兔子還敏捷。

    若是尋常敷衍、希求巴結權貴的客人,有此身手,定會先去救端王趙佶,以圖榮華前程吧?

    蘇迨與邵清,自去歲水災后賑濟災民湯藥時相識,區區幾次交往后,他對這個孤寒出身、但謙和耐勞的同齡人,頗有好感。

    “邵清與姚娘子,為人均透著赤子之善,的確般配?!?/br>
    蘇迨暗暗品評。

    他于是及時打個助攻,向邵清拱手道:“便聽蘇公安排,在下手書家信,有勞邵賢弟與姚娘子帶到叔父面前?!?/br>
    邵清哪里會推辭,應道:“好,我明日也去打聽,出京后自哪處起,河面未凍。我便在那處雇船,畢竟走水路可晝夜不歇,快上許多?!?/br>
    姚歡覺得頰邊越發有些熱,但須臾腦中冷靜下來,想起一個重要因素——時間。

    “蘇公,此事許多方協力,耗時必久。蔡京素來不僅心狠,而且手快,只怕一過上元節,朝廷就會出貶謫令。有沒有什么法子,先讓官家暫緩貶謫兩位蘇學士?這個法子,又是章惇也好,蔡京也罷,都不能質疑的,否則,就是罔顧天意……”

    姚歡沒有再說下去。

    蘇頌再是對此事抱有挺身而出的堅決態度,姚歡也不確定,老先生敢不敢,往他曾經熟悉的領域去做文章。

    畢竟,做那等文章,說重了,是欺君之罪。

    邵清對心愛女子的每一句話,都保持著聆聽且努力領會的專注力,瞬時明白了姚歡所指何事。

    她不敢說,他來說。

    “蘇公,晚輩此番隨章經略出征,方知曉,朝廷派遣隨軍的,除了吾等郎中,還有司天監的人。每逢大戰前,須占星?!?/br>
    姚歡忍不住與他目光相碰。

    可以可以,你反應真快,你懂我。

    蘇頌的領悟,也很快。

    但老人沒有馬上去接邵清的話。

    沉吟一陣,蘇頌才緩緩道:“此事沒你們想得那般簡單。除了司天監,內廷還設有翰林天文院,就是為了與外廷的司天監互相關防,杜絕舞弊。每夜,翰林天文院擬好當夜星象、云物、禎祥、有無星變等具狀,須在皇城門禁未開之際,就送到御前。待宮門開后,等在外頭的司天監值事官,才會將他們前夜的觀測奏狀,送進來。不過……”

    老人停住,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忽地露出微妙的笑容。

    “不過,內廷外廷的星官兒里,都有老夫的人?!?/br>
    第290章 星變國籍

    大宋紹圣三年臘月二十九,開封城東華門外,竹林街。

    姚歡的飯食飲子店里,今日前后忙碌的,除了她和小玥兒外,還有王犁刀的娘子,胭脂。

    那日在蘇頌宅邸商議妥當后,姚歡回東水門與姨父姨母交了底,準備正月里就動身往筠州去。沈馥之乍聽來,未免擔憂,但外甥女已非那邁不出門的小娘子,而此舉既能為賀家伸冤、又能曲線營救二蘇,她哪里好阻攔。

    再聞知邵清一同陪著,沈馥之一顆懸起來的心,終是落下。她掛著似有還無的姨母笑,道聲“路上千萬小心”便不多羅嗦,連“要不要把美團帶上”這句話,也咽回去了。

    知會過兩位至親,姚歡對外只說回一趟錢塘,從鄉下招呼了胭脂,來竹林街幫忙做市面、賣冰滴壺,以免玥兒一個小姑娘,忙不過來。

    今日是年前最后一個上朝日,卯時未到,袍子紅綠皆有的朝臣們,如往常那樣,提著白燈籠,陸續來吃早飯。

    莫看他們有的端然嚴肅,有的輕哼小曲,有的直打哈欠,待進得食肆,立時就開啟了同一種狀態——八卦朝堂新訊。

    “諸公可已聽說?天上,發話了?!?/br>
    太府寺的一位紅袍官員,撩開胡子,飲一口熱咖啡,食指朝上豎了豎,神秘兮兮地引出話題。

    “豈會不知?翰林天文臺和司天監,都送了星變的奏狀?!?/br>
    眾人紛紛回應,提供自己所知的細節,生怕露了消息不夠靈通的怯,落到官場鄙視鏈的末端去。

    繼而又開始討論,這星變,老天爺要敲打大宋的,到底是關乎內政,還是外伐?

    果然立時有朝臣,頭頭是道地分析起來,什么樣的星變是為大宋“言兵之利害“,什么樣的星變,才和為政修德相關。

    今歲朝廷并未欠薪,六部七寺衙門的官員們,長假前的心情,總是歡愉輕松的。氣氛一好,諸人未免議論得大膽了些,說著說著,就扯到了已故宣仁太后被指擅謀廢立、上清儲祥宮碑文被毀的話題上。

    半個時辰后,臣子們吃飽了早飯、聊夠了八卦,才提上燈籠上朝去。

    而到了這一日的近午時分,常朝結束后,政事堂里的唯一議題,也是“星變”

    趙煦對面的椅子上坐著的,除了章惇、曾布、蔡卞、蔡京外,還有蘇頌。

    “蘇公,為國朝鑄成水運儀象臺,立下過汗馬功勞。當年建造銅臺時,朕每回去司天監觀看,蘇公都會為朕講講天象星學的門道。目下,司天監和翰林天文院,齊齊奏報星變,各自的解釋卻又有差,故而,朕今日將蘇公請來政事堂。方才蘇公所言,你們幾位也都聽到了,分別議議吧。蔡相,你先來?!?/br>
    過完年才不過二十歲的趙煦,面向一排可以做自己祖父的精明老臣,二話不說,挑了蔡卞。

    蔡卞素來城府深沉,平日里奏對時,總是先聽章惇與曾布發言,相機行事。

    但今日,他沒法假裝云淡風輕了。片刻前,蘇頌寥寥數語,意思卻分明,此番星變,與朝廷出面,毀去上清儲祥宮在宣仁太后時代刻成的碑文有關。

    一筆寫不出兩個蔡字,蔡卞暗地里,再是感到哥哥蔡京有意與自己爭奪將來的首宰位置,到了政事堂一致對外的時候,怎能不同仇敵愾?蘇頌提宣仁,這一年里與宣仁有關的事,哪一件不是蔡京做的?此刻蔡京無權發言,他蔡卞,得頂上。

    天上這個星那個星的門道,蔡卞從無研究,但論星星月亮的,他哪里能駁得過蘇頌。

    蔡卞于是選了自以為觸及根本的思路,向趙煦肅然奏道:“陛下親政后,紹述大局開啟之時,臣曾經援引王文公(王安石)熙寧年間的一句話:天變不足懼,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br>
    他刻意將“天變不足懼”說得義正詞嚴,但他的話,落到政事堂里的青磚地上,還沒聽個回音,曾布就在他身邊淡淡地“呵”了一聲。

    “曾樞相,你笑什么!”

    首宰章惇毫不猶豫地轉過頭,目光微有厲色,問曾布。

    曾布嘴角稍噙,和和氣氣地對章惇道:“子厚,老夫哪里笑了,老夫是詫異,元度(蔡卞的字)還不到天命之年,怎地忘性就這般大了?!?/br>
    “曾卿家有話直說?!?/br>
    趙煦盯著曾布道。

    曾布向趙煦道:“官家,蔡相既然提熙寧年間,臣也想起,正是在熙寧八年,軫宿邊出現彗星,先帝立刻下旨避正殿,并聽從宣仁太后的建言,削減常膳,以表示對上天的敬畏?!?/br>
    說到這里,曾布又帶了淺淺的揶揄之意,去看蔡卞:“元度,你也不能,因為王文公是你岳父大人,就覺得,他的說法,比先帝所行,更有道理吧?”

    蘇頌聞言,心中暗道,曾布你這老狐貍,殺人誅心的法子,用起來還是那么溜,三言兩語間,蔡卞就被說成了抬自己岳父、抑官家生父。

    “曾樞相!”

    蔡卞對這位從前交往還湊合的同僚,露了怒容,也懶得委婉兜圈子,冷冷斥道,“你不就是對蔡承旨(蔡京)和令郎曾御史,開同文館獄審訊宣仁太后的那些舊人,不滿么?你不就是對開市易司,不滿么?”

    不料曾布也干脆將和顏悅色一抹,針鋒相對:“不錯,老夫當然反對重開市易司,也從不在官家面前諱言這一點。就在臘月二十四那天,老夫的三子曾紆攜眷去進香,還在惠明寺旁親眼看到市易司的吏員逼瘋了一位商肆婦人。此事,只怕上天,也看到了?!?/br>
    政事堂的三個執政,霎那間火藥味十足,對面的趙煦只覺得腦袋又疼起來。

    坐在最邊上的蔡京,及時地朝前傾了傾身子。

    趙煦對這個雖尚未位及宰相、但辦事實在得力的臣子,還是矚目的,遂開口道:“蔡承旨,你想說什么?”

    蔡京謙卑地起身,向趙煦道:“樞相所言之事,的確應令事易司提舉,去查查。但既然蘇公方才解說時,未提新政,想來這星變與事易司無關。但臣聽了蘇公一席話,實在惶恐至極。臣剛剛提議追貶謗訕朝政之人,又剛剛得了重作上清儲祥宮碑文的差遣,星變就來了,臣愿為官家分憂,自請落職?!?/br>
    他此言一出,章惇蔡卞還在驚愕,曾布已意識到,這個令自己厭惡的準親家,很懂“舍小顧大”的分寸。

    碑文可以不重寫,二蘇可以不繼續南貶,宣仁太后可以暫緩追廢,但事易司等新政不能因為與星變扯上關系而中斷。

    趙煦沒有立刻回應蔡京。

    他沉吟一陣,方道:“諸位卿家都是社稷之臣,勿要出于意氣,彼此攻訐。曾樞相所言,倒是讓朕有舊例可循。自明日起,朕每日,也削減晚膳,直至上元節。蔡承旨不必自貶,你還是朕的翰林承旨。同文館那邊,你與邢恕、曾緯他們,若一時沒查出什么新證,給王珪定個案即可。旁的事,暫緩?!?/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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