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歡 第17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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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煦言罷,起身,準備結束這場不那么愉快、但不得不進行的議事。 他忽地又瞧了一眼曾布,略帶促狹道:“樞相,你和蔡承旨,這親家,何時做成???” 曾布恭謹回稟:“向太后親自做媒,豈有不成之理?只等年后吉日,犬子親迎蔡承旨的千金?!?/br> “唔,恭喜,”趙煦微笑,指指臉色鐵青的蔡卞道,“珠玉在前,讓你家四郎,跟著蔡相,學學怎么做個好女婿?!?/br> 蔡卞面色越發不好看,品出天子顯然將他推崇岳父王安石的話記住了。 出了政事堂,蘇頌看著幾位權臣遠去的背影,稍稍松了口氣。 他對將要到來的與曾布的密談,更有把握了些。 …… 午后,姚歡出門南行,依著約定,往撫順坊找邵清。 “蘇公真厲害,不過三日,司天監和翰林天文院就有動靜了?!?/br> 姚歡一面接過邵清從賀詠處取來的東西,每張細看,一面與邵清說起晨間所聞。 正是寒冬時節,姚歡卻因疾步穿越好幾個坊,走得一腦門細汗,顴骨處亦染了薄薄的紅暈。 邵清在案幾這頭瞧著,不由感慨,哪里再去尋這樣叫人喜歡的側影。 想到后頭月余,每日都能離她這般近,便是不逾禮矩,也如掉進蜜罐子一般。 姚歡翻完了那些典妻狀和幾份賬,倏地抬頭,撞上對面這全新的柔情目光。 姚歡知曉邵清本來話就不多,但這樣被他定定看著的情形,從前于二人之間,何曾有過,未免略感不自在。 她莞爾道:“你,看得我心里發毛,好像我有什么事誆了你、被你發現了似的?!?/br> 姚歡隨口笑言的這一個“誆”字,卻猛然觸動了邵清心中的隱憂。 那日黃昏在竹林街,他對她直抒胸臆,上來就說不想騙她。 可是,他的真實身份,分明,就是對她這個宋人,最大的欺騙。 邵清挪開目光,看了片刻打在窗欞上的雪花,方轉頭來,佯作語氣閑閑道:“你說讓葉柔問大食番商偷買胡豆樹,若成了,是想去嶺南試種?” 姚歡道:“對呀,葉娘子還自告奮勇去種。只不知惠州可種得活,可要再往南,或者大理國與大宋邊境?我實在不曉得。先順利地拿到胡豆樹苗,再議吧?!?/br> 邵清道:“你寬心,契里他們尋的人,神通廣大?!?/br> 略略遲疑,終于問道:“我們是從北邊搬來的開封城,若以前還結交了些行商的遼人朋友,你,可會介意?” 姚歡盯著邵清,眼中的笑意變作了參研之色:“我早就想到了!” “嗯?什么?” 邵清一驚。 剎那間,他雖面未變色,但分明覺得自己的心,都仿佛跳空了一拍。 姚歡道:“你給我的柳葉刀,其實,是遼人,偷偷賣給你的吧?我春末隨著蘇公去接伴訪遼使蕭知古,看到過他也有這種刀,說是遼國權貴才得的西域貢品。想來哪朝哪代,商賈愛倒手的奇貨之一,就是這種沾了皇室或貴胄之氣的稀罕物?!?/br> 邵清心思急轉間,面上顏色一時復雜得很,既有稍松一口氣的釋然之喜,又有不知如何應答的呆怔。 而在姚歡看來,這副面容,可不就是后世那種鑒寶節目里常見的,主人聽到“恭喜你,寶貝是真的”這句話時,露出的神態嘛。 “你,花多少錢買的?如果很貴,猜也猜得出不是凡品吶?!?/br> 姚歡并不掩飾自己這個小商人,對于交易價格的好奇本性。 邵清已經后悔自己沖動間,挑起這樣的話題。 他只能硬著頭皮編:“未曾花錢。我家用醫術,治好過一個遼商的急癥,他便送了一對好刀酬謝?!?/br> 邵清干脆掏出自己隨身帶著的那把柳葉刀,湊到窗邊,仔細欣賞:“原來是有來歷之物?!?/br> 姚歡的聲音忽地沉柔下來:“所以我當初撞柱未死,在姨母家休養時,你來找我,留下其中的一把,是想著,一對兒好刀,你我各有一把,仿如信物一般?” 邵清有些局促,但沒有猶豫地點了點頭。 這確實是他的真實想法,他承認得毫不心虛。 “我是不是,有點傻?” 邵清問。 姚歡笑道:“是有點?!?/br> 卻又生了一絲黯然:“可惜,我那把,被那個苗太醫取走,他一死,刀也沒了蹤影?!?/br> 邵清道:“不可惜,刀沒了,我在?!?/br> 姚歡一愣,又樂了。 他講話,總是惜字如金,說情話也是。上回在竹林街灶間的大段莎士比亞式的表白,看來真算超水平發揮了。 姚歡把刀從邵清手里接過來,帶著思舊之意翻來覆去看了一回,誠然道:“刀出自哪里,人出自哪里,有甚打緊,還是須看,刀是不是好刀,人是不是好人?!?/br> 邵清小心地點點頭,繼續斟酌著言辭:“那遼商確實是個有禮數的好人,但吾等畢竟是宋人,所以,送你刀時,我只敢說,是西域來的?!?/br> 姚歡暗道,我一個從千年后來的,確實沒那么介意這種普通善良平民的身份。就算是遼國握有權柄的人,像耶律洪基那樣對大宋沒什么敵意的皇帝,我干嘛要仇視他呀? 歷代邊患,說到底都是資源爭奪的問題??床磺暹@一點的人,才會將國家之間曾經的武力沖突,無限延長,自我洗腦成永恒的正邪之辨。同時又將國籍差別,直接等同于人性善惡的差別。 當然,姚歡也知曉,在這個時代,無論士大夫還是販夫走卒,都喜歡刻板地提“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自己表現出只看個人、不看國籍的無所謂態度,確實,古怪了些。 但是,古怪就古怪唄,在邵清面前,她實在不想掩藏真實的想法。 “蔡京也姓蔡,我姨夫也姓蔡,他們是一樣的人嗎?莫說你的朋友姓蕭,就算你姓蕭,又如何呢?我不在乎。只要品性好,不做歹事?!?/br> 姚歡這話一出,邵清簡直難以置信。 仿如提心吊膽地推開一扇門,卻見仙雅恬淡的怡人風光。 “對了,蕭這個姓,其實不錯,后頭跟什么名兒,都好聽,比如,蕭峰,蕭遠山,蕭伯納……” 姚歡摸著刀柄上的花紋,繼續開玩笑道。 反正邵清也不懂里頭的笑點。 “蕭伯納……” 邵清聽到這三個字,卻用心記下了。 此名甚好。伯仲叔季,海納百川。 若與她終成眷屬,長子的名字,就用它了。 第291章 話癆公子 大宋王朝二十三路,蘇轍的貶所筠州(今江西高安)在江南西路。 自京城去到筠州,大部分走水路的話,須由蔡河過穎昌,涉淮水后行一段陸路,進入長江,再取道支流,方能抵達筠州附近。 為免在開封城內一同上路過于惹眼,正月頭上,沈馥之陪著姚歡,先到京城南邊的陳留,在客棧小住幾日后,方迎到了趕來會合的邵清。 畢竟冬去春來,此際的蔡河南段水道,已融冰通航。 沈馥之送二人來到蔡河邊的碼頭時,見邵清包下了一只木船,再無旁的客人。 她正顧慮稍起時,卻聽邵清與船家道:“這是舍妹,請你渾家,引她看看艙房吧。將南邊那間與她,我住北邊?!?/br> 船老大殷勤地應著,喚出同船幫忙的家中女眷,接了姚歡上船。 錨出水,船離岸。 沈馥之看著甲板上兩個與她揮手的人影越來越小,回想這兩年來外甥女所歷的波瀾曲折,心中頗有些五味雜陳。 她抬起頭,與天上的jiejie敘了幾句話,只愿外甥女快些回到京城,諸事皆塵埃落定,賀詠的身份昭然于御前,竹林街的牌坊卸下,邵清便能將歡兒安安妥妥地迎娶了。 這個紹圣四年的早春,姚歡在自己的穿越版本里,終于換了地圖,走出開封城,才真正得以通過“交通”這一最直觀的方式,看到遠比京城商業恢弘而復雜得多的帝國經濟景象。 漢唐時候“百里不販樵,千里不販糴”的民諺,到了此世,已變成了商賈口中的“江淮賤粳稻,京師獲利豐” 人們開始像打了雞血一樣,在帝國的土地上穿梭往來,運糧食運茶葉,運布匹運瓷器,運石頭運木材。滿載男女老少,或為趕路、或為悠游的客船,亦絡繹不絕。 熙熙攘攘,晝夜能行,而不必像陸路那樣受到山路險阻、騾馬生病的情形限制,皆拜中原以南發達的漕河水運網絡所賜。 “簡直就像后世的高鐵網?!?/br> 姚歡站在甲板上,看著河道中萬舸爭流、北往南來的景象,不由感慨。 待到了淮水,又見到更大的船只,三四層也不稀奇,雕梁畫棟,木階層層,形制如天上宮闕,壯觀華美。 雖是寒意料峭的早春時節,但凡天氣晴朗,每一層寬闊的甲板上,仍擠滿了各式打扮、憑欄遠眺的男女老少。 姚歡好幾次,望著這些遙遙行過的北宋版豪華郵輪,露出驚艷之色,連四面合圍的冰涼水氣都不覺得了。 所幸邵清有備而來,離京時便在皮貨鋪子買好裘皮坎肩。 他鉆出艙房,給姚歡披上,手便離了她的肩頭,人也站開了幾步,問道:“京城汴河如何能有此物,你可想,換乘那些巨船?” 姚歡搖頭:“我就是看個熱鬧。若論快和清凈,自然還是小船好。我們是趕路,又不是游山玩水?!?/br> 邵清聽到“清凈”二字,甚喜。太對了,他才不愿意,他們周圍,都是閑雜人等。 他望著姚歡裹緊坎肩的背影,一時憐愛驟起。 他多么希望,此時供她取暖的,不是這張灰撲撲的裘襖,而是自己要多熱烈就可以多熱烈的懷抱。 只是,他很快,便捺下自己略有熾意的情緒。 即使二人如今,已敞開了繾綣心思,但尚在無媒無禮的時候,自己怎好唐突于她。 嗯,最多,也就是腦子里想一想。 …… 二人到了淮水,不得不棄船改走一段陸路后,這一日終于到了長江北岸。 春江浪大,小船不航,必須換大船了。 正是近午時分,邵清看出姚歡被一路行來的馬車顛得七葷八素,便不急著拉她去問船,而是先在江邊碼頭尋一座體面潔凈的酒肆,囑她靠窗坐了曬著太陽坐了。 邵清離開須臾,回來道:“我看這一家,用活魚取rou斬茸,現打了圓子,也不似京城那般油炸之法,只入水汆了,再用筍片、蕈子燴煮而成,應是清淡不膩的,我讓掌柜做一份來?” “好?!?/br> “再要個薺菜豆腐羹?” 姚歡還是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