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歡 第7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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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煦目光迷離,忽又問道:“蘇公,這臺子,只能看見天上星辰嗎?” 蘇頌愕然:“官家所言,老臣愚鈍,不知官家要問什么?” 趙煦嘆口氣道:“朕方才,望著你當年給國朝造的這水運儀象臺,多么希望,臺上能走下來一個神仙,明明白白地告訴朕,朕親政后,有些事是不是做錯了。朕用那些人,是不是也用錯了。如果不是,為何我大宋立朝百余年,開封城頭一次在朕的手里,遭遇如此大災。如果是,朕實在想不出自己錯在哪里,也想不出章、蔡二位相公錯在哪里,御史們錯在哪里,工部的河議錯在哪里?!?/br> 趙煦的眼睛望著那高大的天文銅臺,情緒卻明顯激動起來。 “朕的祖母,不過是因朕年幼才得了臨朝稱制的機會,她有何資格阻逆先帝的變法大業?” “司馬光,天下多少文士皆仰慕之,朕看來,他不過是個膽怯之徒、偽君子。他將大宋軍將當年浴血打下的西北諸州又賣還給西夏蠻子也便罷了,他在朝廷里也是個小人。他若真的品格端方,怎會仰仗宣仁太后之勢起復后,培植了一班行止污穢的黨羽?他雖死了,陰魂不散,他的那些黨羽,竟然能流放朕的宰相蔡確過嶺南?朕在他們眼里,被當成了什么?還有天子的威嚴嗎?蘇公,朕怎能不恨元祐臣子?” “蘇軾,蘇大學士,他除了一手漂亮文章、善于上書指桑罵槐,他能干什么?蘇轍,戶部尚書,若三司使還設著,他也算能被稱一聲計相了,但他給朕弄到西軍的軍費了嗎?他除了和工部尚書為了黃河要不要引回故道的事吵得不可開交,他還有什么能耐?章相公為何不能貶逐二蘇?” 趙煦說到此處,劇烈地咳嗽起來。 咳嗽更進一步引發了他深層的不適,他捂著心口,面上竟露了痛苦之色。 貼身伺候的內侍唬得忙從袖中掏出一個小小的瓷瓶,倒了一粒藥丸在掌心,急迫而惶恐地奉到趙煦面前。 趙煦倒沒有猶疑,端起茶盞邊早已另備的一碗清水,和著藥丸吞了。 第135章 司天監里的君臣對話(下) 蘇頌并未矯作夸張地驚呼,而是一聲不吭但目光灼灼地盯著趙煦接藥、吞藥。 他想起自己剛做朝官那幾年,仁宗皇帝常心疾發作,因知這位蘇卿家補注過《神農本草經》故而與他說起過自己發病時的癥狀。 趙煦的祖父,英宗皇帝,并非仁宗的親子,蘇頌本以為,仁宗的心疾,不大可能在后來的繼任者身上出現。 沒想到官家如今才十八歲,竟也…… 蘇頌胸口,也仿佛被狠狠踩了一腳。 不是因為疾病,而是因為痛心。 他蘇頌,是慶歷二年的進士,五十余年來,宦海浮沉,什么沒有見過?最終換來一份喟嘆——天災何所懼?疾患何所懼?才令社稷危矣。 倘使朝綱清明,臣工們各自守土有責、對得起一份俸祿,而不是癡醉于黨爭傾軋,帝王在位時間的長短,又能是什么問題呢?依次更替即可。 耳畔咳嗽與呻吟漸止,蘇頌見趙煦的面色舒緩下來,無奈道:“官家如此模樣,臣怎敢再說什么?!?/br> 趙煦將脖子上的貂裘裹了裹,又喝了一口熱茶,靠在椅背上,嗓音沉釅道:“請蘇公來司天監,而不是去宮里,朕就是想聽蘇公說說真心話。蘇公莫慮,朕方才氣急,是說起了所恨所厭之人,蘇公乃朕視若恩親之人,公盡可暢所欲言,朕絕不怪罪?!?/br> 蘇頌攏了攏袍袖,凝神思量片刻,方道:“官家片刻之前,說到了許多人,卻都是官家直接對他們予以品評。臣此際,先引一個人的原話?!?/br> “誰?” “左司諫張商英。臣聞,張司諫去歲曾揚言,愿章惇無忘汝州時,安燾無忘許州時,李清臣、曾布無忘河陽時?!?/br> “張司諫此言,提到了幾處貶所,是替幾位在元祐年間遭jian黨(指舊黨)貶逐的良臣出言,不過是氣話?!?/br> “氣話?官家,如今章、曾二位相公,已入主東西二府,張司諫此話,不是激起二相排擠、打壓元祐黨人,又是什么?國朝肇始以來,所設臺諫制度,竟爾成為諫官拉幫結派、附媚權相的玩物,令到中外人情不安,從青衫官吏到泱泱士子都無所適從,官家還覺得不必理會?” 蘇頌音量不大,口吻中亦無戾氣,但望向天子的目光里,滿是沉郁的悲涼。 趙煦擺手道:“歷來,諫官出語,都是如刀割斧劈一般,張司諫只管說他的,朕看曾樞相,仍如湯瓶中的溫水一般,并未有過激之舉?!?/br> “那是因為曾布他,執掌的是樞密院,主管國朝的軍務而已。三省的章相公呢?臣如今已是行將就木之人,論理應心如止水,但聽聞章相公要編纂元祐臣僚章疏,臣徹夜難眠吶!官家剛剛還提到蔡確是被元祐黨人冤死在嶺南的,官家難道忘了,蔡確被貶,不正是因為一首詩嗎?詩賦尚且能被拿出來曲解、殺人,從前臣子們所上奏的章疏,豈不是更能被逐字逐句地編排深究?” 蘇頌說到這里,一行老淚流了下來。 “官家,這是文獄??!” “官家,這比強令黃河回到故道、比引黃入汴導致決口,更堪稱國之大患!” “官家!” 蘇頌驀地起身,來到趙煦面前,直通通跪了下去。 “冤冤相報若無了,大宋江山就這般耗于黨爭之中了嗎!請官家明鑒!” 蘇頌白發蒼蒼的頭顱,杵在冰涼的地面,輕輕顫抖。 七十五歲的長者了! 趙煦呆呆地盯著這位四朝老臣,好半天才醒過來,想親自上前扶他,又一時尚未服氣蘇頌那“文獄”之辭,面子不上不下的,只好厲聲喝斥左右:“都是木頭不成?快扶蘇卿家起來?!?/br> 侍立一旁的司天監監丞,忙搶在內侍前,去攙蘇頌。 蘇頌搖晃起身,指著監丞向趙煦道:“官家,這位監丞,是沈經略使當年做司天監提舉時,就用的人。三十年了,請官家看看他,穿的還是一身青綠袍衫??墒?,老夫說句直言,他這樣的七品官,每日里所做之事,倒比那些只知勾心斗角的朱紫大員,更對得起國朝給他的俸祿!” 內侍也湊上來,殷殷勸道:“蘇公,先坐,先坐,坐下慢慢說?!?/br> “我不坐,”蘇頌道,“中貴人先容我將話說囫圇了?!?/br> 他仍是面向趙煦,情緒平靜了些:“官家,老臣雖年事已高,尚能走動,這幾日在城中四處看看,不但見到寺廟庵堂和大戶人家施粥,還看到小商小販與太學學子一同在汴河畔施粥,又有那尚是白身的年輕郎君,因懂醫識藥而設攤義診、為民眾熬煮湯藥。官家方才對著這水運儀象臺,要問天,老臣卻覺得,國以小吏、小民為根本,官家的眼光,不妨從天上落下來,看看朝堂之下、看看市井之中,有這監丞,有那施粥施藥的小民,國本何憂?只是莫讓一群昏聵的廚子,將好端端的菜,做壞了!” 蘇頌一口氣說完,才又步到椅子前,坐了。 一片安靜。 那司天監監丞心道,乖乖,俺有生之年竟能見到已經致仕的相公這樣教訓天子,也算值了這身官袍了。 趙煦訥言良久,知道蘇頌與二蘇私交不錯,似乎想緩和一下氣氛,主動開口道:“蘇公所言,朕會認真思量。蘇學士的次子蘇迨,前日已給朕上了一封奏疏,請求重查工部侍郎吳安持與蘇轍之間的河議之爭。朕會留心的,看看章相公在里頭,是否有公報私仇之舉?!?/br> 蘇頌也氣順了些,點點頭:“臣今日所言,皆出自肺腑?!?/br> “朕知道,知道。對了,蘇公方才所說,太學也去施粥了?國朝養士,果然養的是仁心賢士吶?!?/br> 蘇頌聞言,略略計議,向趙煦道:“是太學的米糧泡了水,放不得幾日,教兩個做飯食行的娘子出資買下,做了稠粥,與太學學子和仆役們一道施粥?!?/br> “哦?” 趙煦頗感興趣道,“商婦有此義舉,朕應下詔嘉賞,傳于京城?!?/br> “官家要賞何物?賞金賞銀,不如賞她們一幅字吧。她們懸掛于飯鋪,便是最好的體面?!?/br> “唔,蘇公所說有理。朕寫什么呢?她家是做何種吃食的?” “官家寫‘新琶客’三字吧,乃她家香飲子的名字?!?/br> 第136章 有點尷尬 今日冬陽耀眼,天瓦藍瓦藍的,沈馥之請人重新搭建的飯鋪,又開張了。老客人早已候著這日,紛紛涌進鋪子。 “二嫂,老規矩,肚頭湯餅,加一份餅子,配碟炙腸子?!?/br> “曉得,腸子要嫩些?!?/br> “美團,切一盤鹵豬心來?!?/br> “好咧,阿伯再搭盆豬紅菘菜湯吧?!?/br> “姚娘子,這是俺渾家。你鋪子里那五味雞腳,每種給俺們來兩個,再配四只炊餅,俺跟渾家說,姚娘子是進宮當過御廚的人,這婆娘今日就要我帶她來,說和官家的貴妃吃一樣的東西,也覺得自己貴氣三分哩?!?/br> “哈哈,謝二位捧場,每種雞腳再多送一只,這就去盛?!?/br> 生意火爆,氣氛熱烈,間或還有上述這般撒狗糧的。 莫說食客,便只是經過飯鋪的行人,也不吝嗇投來笑容。 他們善意而欣喜的目光不只給沈家飯鋪,也給一路走來看到的那些紛紛開張的酒樓和腳店。 大災后,只要這些樓堂飯館又顧客盈門了,布衣百姓就不會在意朝堂上如何風云詭譎,他們就會在陣陣香味中放心地認為,開封城又復了元氣。 伙計阿四在重陽夜失蹤,沈家飯鋪缺了大幫手,三個女人腳不沾地忙過了午時。 剛要歇歇,邵清來了。 邵清要引姚歡去拜見蘇頌,道是蘇公有御賜的字幅,由官家囑咐了給姚歡,嘉賞她的施粥義舉。 那日蘇頌造訪粥攤時,沈馥之恰巧去看顧青江坊宅子的修飭,只回來后聽姚歡說,沈公生前的老友、元祐朝的老相爺蘇頌,竟來探訪,不但與邵先生相談甚歡,還給外甥女搗鼓的香飲子起了個新奇名號。 但沈馥之亦覺得詫異,官家若賞個御筆,怎不令宮中內侍來宣賜? 她哪里曉得寶貝外甥女上次進宮當差時觸怒過龍顏,不免在商言商地感到遺憾,可惜自家鋪子丟了又風光一回的機會。 再者,沈馥之見邵清孤身前來請,想到外甥女是與那曾四郎定了情份的,她到底是長輩,不免有些嘀咕, “先生這般忙,怎不叫葉娘子來跑一趟?” “二嫂客氣,塾學還未開,蘇公宅邸我前日也已登門請教過文章,曉得地方,今日亦有些醫方藥理之事要答蘇公之疑,是以正好與姚娘子同去?!?/br> 邵清如何不知姨母心里頭在介意什么,卻只坦蕩大方地將話說完。 一旁的姚歡已讓美團將肩上的襻膊解下,準備出發。 美團卷了那襻膊,看到姨母眼中一抹異色,忙道:“歡姐兒,俺陪你去。先前美團跟著你,見了不少大人物,今日也讓美團見見老相爺吧?!?/br> 她話音剛落,姚汝舟頂著篋筐進得飯鋪。 沒了阿四,這娃娃今日已送了兩趟外食,想是跑得急,饒是初冬天氣,他的鼻尖上仍是一層細汗。 汝舟捏著買主多賞的錢,正樂呵,抬頭看到邵清在,愣怔間抹了笑意,不咸不淡地附身行禮:“先生?!?/br> 邵清一直來也拿他當幼弟,就算曉得他不太待見自己這個硬湊上來的師傅,心里卻壓根沒當回事。 “汝舟,課室再有三四日也便修好了。唔,你今日不如,與你阿姊一道,隨我去蘇相公府上?” “什……么蘇相公?” 汝舟莫名其妙。 沈馥之已搶著道:“對,對,歡姐兒你帶他去吧,男娃娃從小就要見世面。邵先生將汝舟教得這般斯文有禮,出去不會給你這阿姊丟人的?!?/br> 眼看過了申時,鋪子里的生意又要忙起來,沈馥之心里實在舍不得美團離開,正好,邵先生主動提了,那就讓汝舟跟著,歡兒就沒那么扎眼了。 姚歡方才聽聞蘇頌有請,先是訝異那個對自己很厭惡的官家竟然有賞,接著思及另一件事正好可以請教蘇頌,故而全然沒留意眼前這一個個的,都是啥面色與心思。 在她想來,姚汝舟這老天爺賞的弟弟,長得不磕磣,說話也不傻,怎么會丟人呢?一起去唄。 姚汝舟乍聽之下,卻是有些不愿意。 今日送了兩趟豬雜,買家看他一點點大的娃娃就賣力地跑腿,又覺得有趣,又不免憐惜,都多賞了他幾個銅板。后頭說不定還能有幾次這樣的好事,現下倒好,自己中途要被拉走…… 不過,他忽然意識到什么,將篋筐放下,笑瞇瞇道:“好啊,我隨阿姊去?!?/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