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京華 第8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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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在?!彼麖娬{。 第63章 月是故鄉明(3) 1933年,日軍空襲山海關。 守軍奮起抵抗,以血rou之軀苦守。不久,山海關淪陷。同年,熱河淪陷。 船運公司的辦公桌上,有份報紙。 首版刊登著山海關被轟炸后的黑白相片,一旁是南京政府簽下的《塘沽協定》,喪權辱國的條款,允許日本人飛機巡視長城以北,等同于拱手讓出了東三省和熱河。 她想到鄭渡。運送這次長城抗戰物資時,遇到義勇軍的人,說鄭渡面對日軍瘋狂進攻,兵力微薄,他在最后關頭半步不退,扔掉軍衣,只著白襯衫,握槍沖入敵陣…… 他若見到東三省后,熱河也淪陷了,不知會作何感想。 何未把報紙對折,放回棕紅色的格子里。這報紙架,是百花深處搬來的。 “長城上死了那么多將士,尸骨未寒,他們就簽下了協議,把熱河也讓了出去,”她輕聲又道,“割地比誰都快?!?/br> “還是有好消息的,第四次反圍剿紅軍勝了,在呼吁停止內戰,北上抗日?!闭賾?。 確實是好消息,唯一的一個。 六月已是初夏。 北平城內綠意濃郁,她從船運公司的四合院獨自走出,已是深夜。她借月色,盯著院門口的石雕小獅子,口中銜著的石球早被小孩子們摸得光溜。 車到跟前,她坐進去:“去百花深處?!?/br> 方才看報紙架,連連想到百花深處的小院子。 車駛過德勝門城樓,她仰靠在椅背上,望著月下的城門樓。 長城以南,就是北平了。 “百花深處沒有人,二小姐要不要叫幾個人過去?” “不用了,”她輕聲道,“好久沒去,想自己住一晚?!?/br> 司機沒再言語。 胡同的樣貌一成不變,狹窄土路旁沒有燈光。月光倒是亮。 她每回走過這里的路,都有一個院子喜歡敞開大門,像是好客之家。今夜亦是,她饒有興致在門外停步,見個新媳婦模樣的女人挽著發髻,抱著個奶娃娃,問屋里頭的男人,出去打井水沒有? 倒是忘了,若沒人的話,她也須獨自打井水。 何未從懷里掏出一把長形鐵鑰匙,到了自家院子,握住門鎖,開了。 推開院門,里頭靜悄悄的。 老伯去年走的。因祖籍是承德,她特意讓人送老伯還了鄉。 承德地處熱河,而今已落入日本人的手,想掃墓都難了。 此處雖無人住,定時均姜會過來打掃。 她進了正房,反手想插上門栓,轉念一想,院門鎖上了,倒不必特意上一重重鎖。她隨手用一把紅木圓凳擋住門。 水是懶得去打了,和衣而眠一夜,明早回何府再說。 何未把枕頭和錦被從箱子抱出,鋪在床上。泡了杯茶潤喉,躺到被褥里。 她這些日子安排協和醫院里的醫生和傷兵運送,幾夜沒睡好,臉挨到枕頭上,便陷入了夢境。隱約被推到積水潭的荷塘旁,二叔搖著扇子,為她扇著風,溫聲道:“這四九城啊,總有人想占上,過去蠻夷想,后來八國聯軍想,都覺得是國都,占上了、燒了、毀了,把我們華夏的根就拔了??上О?,他們不懂我們中國人講究變通,幾千年過來,哪里沒做過國都?國都在哪兒都不要緊,血脈才最要緊?!?/br> 古城的風,伴著荷香,吹著她兒時的面孔。 何未許久沒夢到二叔了,心知是夢,不愿醒??v然已在半夢半醒里,嫌錦被熱了,卻還是把魂魄定在幼時的身體里,對著二叔笑。 哐當一聲,她被驚醒,猛從床上坐起。 珠簾外,有一個黑色影子彎下腰,扶起翻倒在地的圓凳。 何未屏住氣息,借著微弱的月色,隔著靜止不動的一串串珠簾,盯著擺好凳子的人。 “將軍?”外頭問,擔心他安危。 “沒關系,”他對門外回答,“我太太把東西放錯了地方?!?/br> 他沒留意內間,往熟悉的相片墻走,找尋臺燈。 上次何未搬家,把屋里的燈全收走了。他沒尋到,原地站了幾秒,脫掉西裝外套,搭在高背椅上,隨即朝珠簾這里走來。 何未像還在夢里,或是不敢分辨這是夢境還是事實,她想把這一切牢牢記下。 他的手,如同過去,撩開了珠簾。 隔著滿室月光,他緩慢停住步伐。他的容貌并不分明,但很清晰地,她能感覺到謝騖清的視線,如同過去一般,定在她身上。 什剎海還在四九城內,沒變,他的那雙眼睛里透出來的目光也不曾變。 何未輕輕呼吸著,沒眨眼,眼淚已溢出來。 “我剛才……”她哽咽著,啞著聲道,“以為……” 眼淚掉在身上。 謝騖清沉默著,大步走向床邊沿,何未像突然回過神,掀開錦被,光著腳下地,在謝騖清伸出手臂的同時,緊摟上去。 她的眼淚全落在他的襯衫上,深深吸著氣,想克制住哭得欲望。壓制不住。 男人呼出來的熱息落到她臉旁,低聲道:“原想天亮去見你?!?/br> 此時已五點,再有半個小時就天亮了。 何未抱著他,全然沒了掌控全局的何二小姐做派,眼淚止不住地掉,半天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字。謝騖清摟著她,安撫地拍著她的后背:“是我不好,不該想至少洗個澡,刮個臉再去見你。應該直接去何府找你?!?/br> “……你去何府,”她抽泣著,埋怨道,“才真是見不到?!?/br> 他被惹得笑起來,笑聲低而愉悅。 何未抬頭,看他的臉。 月色里,離近了看,這男人果然滄桑多了。未潔面刮臉,渾然一副遠途而歸的模樣。隨著戰場生涯延長,他由內而散發出來的威懾力更重了,仍是瘦。許因為面孔瘦,眼窩愈發深,鼻梁更挺拔了。 謝騖清被她看得笑了:“每次你看著我,都讓我覺得,回到了二十幾歲?!?/br> 認識她的那年,他仍是個青年將軍。 “或者說,每次二小姐看著謝某,都讓謝某人不知該說什么,”他輕聲道,“像剛認識的那年,總在考慮,說什么可以引起你的注意,又能讓你不討厭我?!?/br> 何未心軟,再次摟住他,臉挨著他的頸窩。 窗戶縫吹進來的風,吹著她的背,涼颼颼的。 方才乍一相見,她因情緒過于緊張,背上出了汗。 “天沒亮,再睡一會?!彼吐晢?。 她以為謝騖清長途奔波,困了乏了,點點頭,跟他回了床上。黑暗里,男人摸著床邊沿找捆扎床帳的綢緞繩。 繩子穗在他手掌下晃動著,沒多會兒,兩旁帳子都被放了。 何未迷迷瞪瞪被他親到唇上,后腰被他摟著,平躺著放到了錦被上,想,怎么都不說一說,問一問,這一趟回來為什么,何時到的,何時走……可糊里糊涂再想,久別重逢的夫妻,怕總要親熱一番的。再嚴肅的將軍,亦是血rou之軀。 謝騖清摟著她的身子,感覺到何未的雙臂主動勾到自己脖后,他就著床帳內的微弱光線,看著久未見的女孩子。血液里奔涌流淌著的,是屬于一個普通人的七情六欲,她長發里的香愈演愈烈。 “為什么在這里睡?”他啞聲道,用鼻尖擦著她的眉心。 他見屋內陳設,不像有人久居,猜她是一時興起。 何未不答,瞅著他,瞅了會兒,因親熱而閉上了。 因為戰事。她怕北平淪陷后,她不得不跟著客輪遷移去香港、澳門。怕再見遙遙無期。 謝騖清和她仿佛在新婚初夜。 等到天邊泛白,日光初升,錦被已潮得不像話。她伸出一只手臂到錦被外,摸床邊小凳子上的青釉茶杯,昨晚晾在那兒的。 謝騖清先一步拿了,喂到她唇邊。 何未喝了一小口,懶懶地對他笑,輕聲道:“此時終覺是嫁了人的?!?/br> 他笑,放茶杯到凳子上:“喂一口水,已高興成這樣子了?” 何未半真半假地“嗯”了聲,小聲道:“這話不能在外邊說,沒人曉得咱倆結婚了。不能和家里人說,她們要擔心我。好像只能和你說……上一次你先走,我再南下,路上想著,我們兩個結婚以來,沒過過真正的日子。等再見,全要補回來?!?/br> 謝騖清的手還在小凳子上,停了一會兒,收回來。 他用大拇指的指腹摩挲她的臉:“過去總想給你名分。如今名分有了,仍是委屈了你?!?/br> 何未瞇著眼睛,瞧近在眼前的男人。 “沒有委屈,”她小聲道,“倒是覺得你辛苦,有妻子孩子,卻要獨自在戰場上過日子?!?/br> 謝騖清眼中有笑。他這一年望北方戰事,心中憂慮,早忘了歡愉為何物。 有妻子、孩子,更有奮力一戰的理由。 過去為國為民,而今為國為民、為家。為自己的,為無數人的妻子和孩子不淪為亡國奴。 何未見天亮了,想他的部下全在院子里,這位將軍該起床了,否則不像話。 未料,謝騖清慣來和她一起只有隨性隨心,從未改過。 他照慣例,下床去多寶閣隔斷墻的白瓷碟子里找到香煙和火柴盒,回到屋內抽了半根煙,便回了床上。何未闔眸,上唇上有溫度落下,她清晰感知他如何親下來,壓著她唇。 他如同泰豐樓那次,極其溫柔地在她唇上停留著,以溫熱的氣息包裹著她。 何未等了會兒,等得不耐,想睜眼,謝騖清仿佛感知她的情緒,笑了。 “二小姐的耐心,和過去一樣?!彼@到她耳旁,低聲笑道。 何未欲要啟口。他低頭,完全張開唇,引導她和自己吮吻……光從床帳縫隙里透進來,晃到她眼皮上。她像看到一輪輪光影,金色的,明的、暗的,在他光裸的背后。 謝騖清親完,安靜抱著她,過了會兒,低聲道:“北上前,在上海的交通站見過一次鄧元初。他提起你包的餃子好吃?!?/br> 為何突然說到餃子? 等謝騖清下床,出去讓警衛員幫忙燒洗澡水,她躺在床上漸明白,結婚到如今,謝騖清從沒吃過一次她親手包的餃子。 并非貪戀一碟水餃,而是怕隨時面臨生死相隔,再沒機會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