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京華 第7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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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眳菓谚吐暤?。 “嗯?!敝x騖清看著印度兵邁著正步,替英國人巡視中國土地。 吳懷瑾方才也在,深知謝騖清為民眾言論而心情低沉,陪著舅舅,站在石柱旁。 “在歐洲曾有人類動物園,”謝騖清低聲說,“他們侵略土地,帶走當地土著人,像動物一樣圈養起來,被人賞看。失去土地和家園,下場只有一個,沒有好壞分別?!?/br> 他轉過身,看到臉上有著一道舊傷疤的外甥。 吳懷瑾自幼崇拜舅舅,被謝騖清仔細看,臉一熱,笑著道:“母親說,這條傷疤來的好。不然和舅舅過去太像了,分不清?!?/br> 舅甥二人久別重逢,立在石柱旁,交流著上海到香港、汕頭和青溪的秘密通道。說到后頭,吳懷瑾從洋裝內口袋掏出了一個色澤青碧的翡翠獅鈕印章:“先前繳獲來的,刻了meimei的名字。有機會,替我送給她?!?/br> 吳懷瑾補充道:“只見過一回,卻將她嚇哭了,心里過意不去?!?/br> 謝騖清接到手里。難得這孩子討好誰。 十日后,謝騖清悄然離港。 他照舊粗布短褂和布褲子,自香港仔離港。這是香港幾大港口之一,走帆船和漁船,謝騖清乘的漁船離港前,港口飄著細雨。 上百艘揚著帆的木船??吭诎哆?,他隔著白帆,遠望碼頭。飄揚在風里的異邦國旗,格外刺目。 *** 從何二府重新有了煙火氣,何未一改過去深入簡出的習性,常出入六國飯店和社交場。 她一回來,北平辦事處有了主心骨。 何未該花錢花錢,該疏通疏通,很快將胡盛秋從牢里贖了出來。但因為有航運和紅區私通的傳聞,許多先前的骨干都辭職走了,缺能用的人才。 如今的燃眉之急,是招人,維持航運運行。至于何家的事,稍后再處理。 這一日。她在書房內,整理好最后一箱資料,扣上金屬鎖,囑人貼上封條,送往香港。 “召家小公子,在門外等著見你呢?!笨矍嗵羝鸷熥?。 他? 何未讓扣青準備茶點。 跨入書房門檻的,不止召應升,還有昔日和他一同被何未藏在宮里,避過禍的老同學。兩人不知怎地,見到何未仍有羞愧之意,兩個大男人遲遲未開口,倒是何未先笑了:“你們是聽說航運辦事處招人,來幫忙的嗎?” 她見兩人眼底的喜色,料想猜對了,于是道:“猜對了最好。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先抓緊熟悉起來。你們兩個是有學識的人,容易上手?!?/br> 她掛了電話給辦公室,叫胡盛秋來接人。 “二小姐倒是有人脈在,”胡盛秋見尋了兩個好幫手,心下大喜,笑著道,“連招人都如此容易?!?/br> “這是舊緣,”她道,“不只有我的功勞,還和某位少將軍有關?!?/br> 今夜,何家九爺于廣德樓包場,為何二小姐慶生。 其中三個包廂留給何家各房。 何至臻一人就占了一間。她自跟了東北軍的一位高級軍官,就如平地踏青云,地位扶搖直上,成了何家各房眼里的貴人。如今東北軍退回山海關,常駐北平,雖被國人戳著脊梁骨,卻照舊是北平最有權勢的一支。 何未晚到了十分鐘,她仍然是一身白絲絨長裙和狐貍圍領,進了廣德樓。 京津名伶,盡數捧場,名牌于廣德樓外掛滿了整面墻。這場面已許久未見。 戲池子旁,歇息的大小名伶們,接連起身,朝此處來,一見到何未便行了舊禮,先后道:“二小姐?!?/br> “諸位能今夜趕到廣德樓捧場,實屬難得,”何未感激道,“稍后泰豐樓,我與諸位把酒言歡,徹夜長談?!?/br> 其中之一的祝小培對何未展顏一笑,柔聲道:“二小姐和九先生能做這個局,讓我們為國盡一份薄利,該由我們道謝才是?!?/br> 何未和祝小培相視一笑。兩人正說著,門外,有一書生模樣的男人匆匆而至。 祝謙懷親自拎著行頭,在在場軍官、達官顯貴和名媛小姐們的異樣目光里,略有局促地走到何未身前,微頷首,權作招呼。他腳下的皮鞋底是臟的,如今僅是代課教師的他,沒資本養一輛轎車或是黃包車,為剩下幾角錢,步行而來。 “祝先生該說一聲,我叫輛車接你?!焙挝摧p聲道。 “無妨,無妨,”祝謙懷毫不介意,反倒不好意思了,“祝某早沒什么聲名了,接到二小姐的帖子……還怕給二小姐丟了顏面?!?/br> 他言語隱晦,低頭抱歉一笑,先進了后臺。 “我以為他不會來?!弊P∨噍p聲說。 掠走祝謙懷的人,正是老奉系的人。今朝滿座,又以東北軍為主。他登臺的壓力勝過在場任何一位。但為了抗日募捐,他還是來了。 開場鑼起。 她由廣德樓老板親自接迎,往二樓去,迎面碰上何至臻挽著母親的手臂,拾級而下。一母二女,均駐足。 何未欲啟口,喚一聲母親。生母的目光已移向戲池子。 “九叔最寵meimei,令人不得不羨慕,”何至臻凝注著何未,“今夜又是大手筆?!?/br> “過生辰僅是個幌子,”何未回視親jiejie,“今日來的人,也不是給我和九叔面子,而是為了抗日。jiejie的丈夫來自關外,如今故土蒙難,還希望他能慷慨解囊,多捐些?!?/br> 何至臻似被戳痛,更似被何未直指丈夫是個懦夫。 “二小姐,請先上樓,還有一位客人等著?!睆V德樓老板恰到好處截斷她們。 何未未再多留,隨老板去二樓。 在包廂的珠簾后,翹著二郎腿、喝著酒的是鄭渡。鄭渡已不再穿東北軍的軍裝,隨便披了件深灰色的西裝外套,喝得半醉。 “我從未想過,有一天能換成我幫你?!彼ぶ嵍?,坐到椅子里。 “正所謂,世事難料?!编嵍烧张f是那副樣子,正經里夾帶著幾分戲謔。 “戰況如何了?”她輕聲問,不再玩笑。 鄭渡斂去笑容,沉吟許久,輕搖頭。 落入日本人手里的,何止是土地,還有昔日奉系的軍工廠。他曾帶謝騖清參觀過的工廠,還有國內難得自產的裝甲車,盡數隨著東三省丟掉了。 “今夜請你來,不止想為你們抗日義勇軍籌款,”何未輕聲道,“有人組織了救護隊,想支援你們的傷兵醫院?!?/br> 鄭渡意外:“關外這么危險……” “正是因為關外危險,才要你幫忙想辦法,和我一起運送這些人安全抵達傷兵醫院。還有婦女救護班,都是女孩子們自愿報名參加的,”何未接著道,“大家知道你們缺少醫護人員?!?/br> 鄭渡自從脫離東北軍,加入抗日義勇軍,就自認是孤軍奮戰。 畢竟南京政府已經放棄了他的故土。 現在,何未告訴他,有許多不知名的人,要北上、想出關,前往戰場支援……他守故土,因那是故鄉,而那些前來救護的人們冒死北上,才真是大無畏。 鄭渡方才飲酒醉,實是心里不痛快。 他從關外戰場來,在這個廣德樓里,見到了昔日東北軍的許多朋友、兄弟。大家見到鄭渡,都以一種復雜的神情和目光來打量、審視他。 昔日鄭渡軍銜不低,如今脫下一身軍裝加入抗日義勇軍這種民間組織,就算戰死也沒個名聲留下來。九一八后,曾有人勸他,一同撤回山海關。他以鄭家小少爺的脾氣,笑嘲對方:“連條狗都知道守著家,讓我鄭渡跟你們退回山海關?豈不是說我連狗都不如?” 勸他的人碰了一鼻子灰,再無多言。 今日鄭渡入關,見正陽門仍是人潮洶涌,德勝門外大街依舊車水如龍,甚至故宮博物院開館閉館的時辰都毫無變化……心有凄然。 他久處抗日一線,背無援兵,深知遲早有無兵士、無兵器的一日。只曉得為故土,戰一日是一日。若說心中無怨,是假的。 關外早已狼煙四起,上百個縣城淪陷。長城內,卻是人間繁盛…… 他不甘心,為何東三省要被放棄。 心中堵著一口氣的男人、昔日的鄭家小公子換了數年前于京城定制的布料最昂貴的西裝,現身廣德樓。他不想讓退入關內的懦夫們看到一分一毫的頹敗之氣,哪怕全國都知道,義勇軍缺人缺錢,更缺戰地醫療資源。 鄭渡掩去眼底、心中的情緒。 他立身而起,兩手插在長褲口袋里,看向湘簾外的戲池子和尚未有人登臺的戲臺:“關外的戰場,沒你們想得這么簡單,還是留給我們這些留下來的軍人吧。那是戰場,阿鼻地獄?!?/br> 何未過去和鄭渡打得交道不多,但約莫下過判斷,這是一個內心清明,精明避世的男人。而避世之人,也有直面外敵之氣魄。 “外敵入侵,沒人會想得簡單。南京政府的放棄,我們每個人都恨之入骨,”她道,“鄭將軍,松花江,也是我們的河流?!?/br> 第62章 月是故鄉明(2) 鄭渡久久不語。 戲臺的簾子被一只手挑起,清秀的手型,本應是養尊處優的名旦,卻因這一年握粗劣的白|粉筆寫下太多的板書,為養活學校做了太多農活,致使指關節變得粗大,不再纖細文氣。 上了戲裝的祝謙懷款步而出。 不止他,身后名伶、名坤伶們依次亮相。 戲池子和二樓包廂的客人們盡數靜了,這不合規矩,哪怕是謝幕,也僅有最后一幕戲的壓軸旦角來謝。而不是這般場面。 祝謙懷略微上前半步,柔柔一個福,旋即直身,對著二樓何未的包廂開腔道:“我等聽聞今日有位于關外抗日的將軍在,便想今日破一個規矩,想一同登臺唱出戲?!?/br> 他說完,祝小培也高聲道:“那位將軍,你只管點你想聽的。今日京津兩地的梨園好友們,不論旦生,愿為將軍唱這一曲?!?/br> 話音落,場面更靜了。 今日鄭渡來,除卻東北軍的舊相識,并無人知曉。 而今,大家雖心生疑惑,卻無人派遣親信探聽??谷盏膶④?,多和紅區有關,也就是南京政府的敵人。倘若有人走漏風聲,勢必遭到追捕…… 在座眾人不約而同選擇不問、不想,只管當這是一場京華夜闌夢。 “鄭將軍,請點吧?!焙挝摧p聲道。 珠簾外,廣德樓老板托著個戲曲單子,靜立等候。 鄭渡靜默良久,輕聲道:“我于奉天出生、長大,并不常入京。那日于廣德樓初見何二小姐,是初入戲樓……”他聲已微顫,仍壓抑著,以語氣的不羈掩飾心底的浪潮,“倒不如二小姐來為鄭某點一折,如何?” “遜清皇帝大婚時,升平署連排了三日的戲,一共唱了三十四場,”她道,“其中有俞老板的《長坂坡》。將軍若不嫌,可一試?!?/br> 長坂坡。趙子龍單騎救主,孤身敵萬軍,一戰成名。 “好,”鄭渡一笑,快意道,“就長坂坡。前清皇帝享受的,我們也享受享受?!?/br> 何未穿過珠簾,以毛筆蘸墨,于紅紙上寫下“長坂坡”。 廣德樓老板得了信,捧著紅紙,小跑著下了木質樓梯,破了例,以響亮的聲音對在場眾人道:“開場戲,長坂坡!” 有人自老板手里接了紅紙,將今日開場戲張貼出去。臺上的名伶們退下,頭一回不論主配,于后臺將角色分了下去,卸妝、上裝,換戲服。 鑼鼓聲,敲在人心上。 何未和鄭渡落座于暗紅緞面包裹的太師椅,面對著垂下來的湘簾,同候一場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