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京華 第7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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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的雨聲,仿佛老天爺幫他們。雷雨交加,電閃不休。 何未又一次吃力地扛住新一輪的疼痛峰值,孩子終于被醫生穩穩接在手里,驚雷和唱片聲量壓蓋住了第一聲啼哭。小生命被醫生快速剪掉臍帶,抱到懷里,唯恐再有高聲啼哭,被樓下識破。那孩子仿佛感知到危機,再無啼哭吵鬧,醫生不敢清洗驚擾,用白棉布裹住了,送到她的懷里。 “恭喜二小姐,喜得小公子?!贬t生輕聲說。 何未手臂攬過來嬰兒,貼上心口,覺得不夠,低頭親上孩子的額頭。 她疲倦的用臉貼著孩子的臉,努力想謝騖清的樣子。 “有召委員作保,卑職不敢懷疑。只是漏掉了樓上的房間,日后……” “今日你在此處為難了我的家人,卻還在與我討論‘日后’?”召應恪不悅道。 喜悅感轉瞬被壓下。 樓下的糾纏竟還在繼續。 召應恪雖冷靜應對,以官職壓制,但對方手持搜查令,除卻言語上的卑微,毫無懼意。大有不上樓不罷休的架勢。 再等下去,怕孩子再哭,就危險了。 “找瓶酒,快?!焙挝刺撊醯負沃直燮鹕?。 醫生沒監聽的設備,并不清楚樓下情形,但畢竟跟她南下了數月,心中對危險已有感知。他迅速打開酒柜的茶色玻璃門,連擰了數瓶洋酒,擰不開。 何未跌跌撞撞扶著床邊沿,屏風,慢慢走到醫生身邊,沒力氣說話,拿過來一瓶砸到酒柜腳上,一聲碎響后,胡亂找玻璃杯。 透明玻璃杯遞到她面前,她手傾斜,褐色酒液沖洗過碎瓶口,沖掉碎屑。 她倒了半杯酒,仰頭灌下去,隨后靠著墻壁,又喝了一口。 “二小姐?!贬t生扶著她。 “倒是不痛了,”她虛弱笑笑,“就是沒力氣……幫我開門。你,藏好?!?/br> 醫生扶她去門邊,開了門栓。 何未摸上左耳,扔掉監聽器,推門而出。 她此時此刻無比慶幸自己愛美,自幼喜好穿長裙,懷孕的裙子也是腰線改寬下移的禮服裙。她靠著走廊墻壁,臉貼在墻紙上,感覺凹凸不平的紋路壓在臉邊:“召應恪……你個混蛋……” 她用力扔掉酒杯,砸向樓梯扶手。 啪地一聲,碎裂的玻璃和酒液淋到樓梯扶手上。 樓下靜了。 何未剛生產完,腿腳發軟,再經酒精刺激,天旋地轉地摸著墻壁,走到樓梯邊。她兩手扶著圍欄,瞇著眼,白蕾絲領口從一肩滑落。 召應恪幾步邁上樓梯,繞過來扶住她,低聲道:“叫你不要出來,這模樣被人看到、傳出去,對你又沒好處?!?/br> 召應恪的手臂穩穩撐住她,眼中的心疼不作假。 “人見到了?”他看樓下的幾人。 何未軟綿綿地笑,“醉意”深重地嘲笑他:“這官職不頂用的,查都查到我院子里來了。早知如此,何必求著我南下?” “今夜例外,”召應恪稍顯“低聲下氣”,柔聲道,“搜捕的事方才和你解釋過,你喝成這個樣子,聽也聽不進去?!?/br> “若不是為了斯年……”她腿一軟,倒不是佯裝的。 召應恪就勢把她橫抱起來,已經不理會下頭的人,吩咐扣青:“準備洗澡的熱水?!?/br> 他抱著何未向臥房而去。 底下兩人一時拿不準主意,外頭一個穿著深藍色制服的男人進來:“法國領事館的人過來了,”那嘍啰低聲道,“說今夜來和何二小姐敲定省港客輪的時間,看我們在這兒,發了火?!?/br> 南京政府膝蓋軟,底下人自然跟著軟。法國人的租界,法領事館都過來了,再僵持下去鬧大了不妥。再者說,召應恪雖是公子,但背地里被人說,幾次政府更替,他都能全身而退且在下一任政府里身居要職,必是君子面閻王心,生生得罪怕惹了禍。 無論如何,出了事有召應恪擔著。 兩個頭目權衡利弊后,請扣青代為致歉,帶人離去。 何未迷糊地靠著召應恪的肩膀,被扶回房間。 她躺到枕頭里,完全失去力氣,方才撐著的一身蠻力沒了,虛弱闔眸,沒多會兒就在酒精的催助下,神志模糊了。她眼皮仿佛千斤重,睫毛壓著,想睜眼,睜不開。 龍涎香,像南洋潮濕的海風。 她身邊有西裝的影子,腦海里的人像哥哥,何汝先。 “哥……”她吸著鼻子,喃喃。 那個靜坐在床畔的影子,以手理過她臉邊被汗黏住的碎發。 召應恪在床旁撳滅了燈,對醫生說:“把孩子抱走吧,讓她睡一會兒?!?/br> 房門掩住了世間所有的光。 他有話,想和她說,但有些話藏得久了,仿佛忘了話里每個漢字的發音,僅有心讀得出,用淺薄的言語是無法講述的。從四九城的小茶館說起,還是廣德樓,亦或是南洋女校的校門外,還是逃回國的游輪船艙內。三等船艙,躲藏著召家大公子和何家二小姐,她說床鋪下有蟑螂,她說南洋的芒果香,又說想便宜坊的烤鴨。 他人生最圓滿的,是那年和何家二小姐有著婚約,在京師大學堂做經文教員的日子。 *** 鳥雀?不,電話鈴。 怎么會有電話鈴,她睜開被汗液黏住的眼皮。 不該出現在這間房的一個黑色電話機擺在枕頭邊,鈴聲可謂是掀亂夢境的驚濤駭浪,生生將她震醒、潑醒了。她努力翻身,摸到聽筒,壓在了臉旁。 “未未?!?/br> 她陡然一個激靈。 “未未,是我?!?/br> 她微張了張唇,許久未通話,淚水像從心底涌上來,沖上喉嚨,鼻腔,還有眼睛。 “我聽說,我們有了一個兒子?!?/br> 詼諧自嘲,又充盈著喜悅的聲音。 她含著淚,輕輕“嗯”了聲。 謝騖清的呼吸聲,綿延不絕,從聽筒流向這間屬于她的臥房。 留聲機內的黑膠唱片不再轉動了,淺綠色的揚聲喇叭鮮少見,如同這種戰區來的、跨越幾個省的電話,極少有人打。不知誰給他開通了線路,占用了什么線路,說不定是南京政府軍用電話線,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她和他鏈接在了一起。 他說:“我從接通前就在想,兒子該叫什么,到現在也沒想好?!?/br> “繼清?!敝x繼清。承繼清明盛世。 像斷了線似的。 何未怕斷線,追著問:“不喜歡?” “這名字,不像兒子,倒像是親兄弟?!甭缘偷穆曇粽f。 她手指捻著錦被邊沿的刺繡滾邊:“取都取了,改不掉。就像某人娶都娶了,不能變的?!?/br> “是這個道理?!彼χ胶?。 哪怕謝騖清連線進來的,兩人仍有著從民國十一年培養出的默契。少說,挑閑話說。 “還好嗎?你那里?”她輕聲問。 “很好。諸事順利,連戰連捷?!?/br> 報喜不報憂,如同家書。 “清哥,”她低聲說,“雖未完成心愿,但我離你近了,比過去離得近?!?/br> “我知道,”他默了會兒,道,“我一直知道你的行蹤?!?/br> 她眼熱起來。 仿佛感知到,很快要掛斷了。 “只能再說十秒鐘?!彼麘獙λ牟孪?。 “萬事小心?!彼敝?,像怕下一秒就提前斷了線。 “過去道別,常對人說保重,”謝騖清在那邊說,“今天想說些一樣、又不太一樣的?!?/br> 他低聲道:“我會保重自己,平安回來?!?/br> 電話斷的一秒不差。 何未松開手,任由聽筒在枕頭上的擺著。一聲又一聲的斷線音,催動心跳。 夏末的上海,雨水豐足。 深夜不聞雷電,只有雨聲潺潺,像溪流,像戰區的河流與山川。 第59章 雁歸萬重浪(4) 那天法領事館的人到得及時,是謝騖清的手筆。 這讓她聯想到十七歲于天津法租界,她以電話求助,謝騖清冒險而來。他們兩人倒是和法租界結下了緣。 自此,她抵滬消息傳出,拜訪名片不絕。 她以心情不佳婉拒,全身心投入到繼清身上,過了十日,扣青拐著彎提醒她和斯年多交流,女孩子本就懂事敏感,若察覺弟弟的到來讓mama冷落自己,怕要傷心。 何未未答,吩咐扣青準備一餐豐盛的,召應恪今夜到。 “召公子又來?”扣青詫異。 “我請他來的?!?/br> 扣青心生疑惑,總覺有事。 召應恪帶來煙臺的海棠果。 他看何未見到海棠果的欣喜,仿若回到幼時,她于書房讀古文,咬著這果子問他,是否到過煙臺。他生于書香門第,她國文功課差,初見那日,摯友何汝先便讓何未勿要放過這等人才,拜個師。穿著青色襖裙的女孩子,起初不肯,等他跟汝先離開正房,青色身影追出,立在抱廈的屋檐下,急急喚他:“召先生,召先生。召應恪,召應恪,你站住?!?/br> 他和汝先走到假山處,相視一笑。兩位青年才俊齊齊回頭。 她有她的堅持,不肯邁出抱廈半步,但還是小小聲地說:“我哥既說你是才子,那一定是大才子。若不嫌,教我兩日,教過大考就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