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妾 第6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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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環著的胳膊緊了緊,更是叫她的眉心攏得厲害。 這么個豐神俊秀的兒郎若是深情溫語,與他脊背相貼,額角相依,要從始至終的心無波瀾,福桃兒自認,那是做不到的。 她也是有心的,非是耄耋遲暮。世上沒有千年抓賊的道理,也自沒百年無情的圣賢。 頭一夜,楚山潯去南苑時,她竟有些不慣獨眠。為了這一分難守的心賊,福桃兒愈發打定了主意,若要避免將來在后宅蹉跎苦守,便唯有徹底斷絕離去,方是正道。 “對不起……”思緒被耳畔的低沉渾厚打斷,“你對她們說,三月后必然要離去?” 見懷里人思量無話,楚山潯不覺心亂深悔,低了頭自顧絮絮:“全都是我不好,竟想著收了那兩個,想叫你能多看我一眼。本就是作戲,這兩日我都只是在南苑聽曲記譜,連一根指頭都未碰過……倒是為了不叫你察覺,頭一夜只得歇在湖邊……” 馬蹄嘚嘚,福桃兒只是安靜地看街邊屋瓦,聽他說到‘作戲’時,倒也不覺微微一愣。 堂堂從一品天子少保,竟為了她,假意親近兩個侍妾,傳出去豈不荒唐。從什么時候起,他竟會為了自己這般煞費苦心? 見她側臉沉默淡然,楚山潯淺嘆一聲,以為又會聽到請去勸慰的話。 “晚晴齋又不是沒地方睡,中宵夜冷,往后可莫要再去湖邊了?!?/br> 背后人心口微動,禁不住又攏緊了些:“家里備了些你愛吃的,去歲加冠時沒能等來你,今天,就只有你我二人?!?/br> “好?!弊匀坏帽凰χ?,她溫和地回了一句,暖意透過春衫免不得透進心里。 一騎絕塵,直入東郊。 晚晴齋,最后一抹天光微紅沒入盞盞六角宮燈,蟬紗姣白,玲瓏玉透。 喝過兩杯薄酒,他兩個心扉皆開,到底還是情志相投,陳年往事來日種種,唧唧淺談,似是有說不盡的話題。 從前飲食無度,把胃腸給吃壞了。為了保養身體,福桃兒夜膳總是吃得不多。佳肴菜蔬不過是撿著軟和易化得吃了半碗,楚山潯意不在吃食,傳了人撤走了夜膳,又囑咐了都退至外院,不得打擾。 見福桃兒頗有興趣地在那兒俯觀幾張減字譜,楚山潯拿過早已準備好的鴛鴦壺,藏了淡青玉瓶在掌中,朝右半側的米釀中投了粒紅豆大小的丸藥,提壺朝琴案邊走去。 此壺內里藏了乾坤,偏右些傾倒,機關開闔,出的便是融了藥的米釀。偏左些傾倒,出的便是他自喝的竹葉青。 “那個叫溪月的琴曲,都是往來客商獨創。等記完了譜子,我就將她轉贈?!?/br> 溫言立在她身側,鴛鴦壺被放置案前,泛著玉潤光澤。燭火下,眼前的女子烏發如墨,下頜尖尖,就這么微垂著頭,雖則五官不美,夜來燈火下近看,卻自有一番柔弱稚怯之態??吹贸綕∫鈩硬恢?,只想將人攬進懷中呵護疼惜。 “子歸,你記這琴譜,可是自用嗎?”知道他右腕的傷,福桃兒問的小心。 “且等等?!背綕∫恍?,自上樓去了。 少頃,他抱琴而下。福桃兒上前,但見此琴樣式焦尾,通體油亮墨黑,材質似是以上好的黃松木圻成。 空弦震震,泛音靈渺,按弦則余音悠長,有綿綿無盡之意。 面前的男子抱琴席塌,盤腿正身,一曲《擊鼓》便泠泠傾瀉而出。這曲子正是頭一夜從溪月處得來,楚山潯過目不忘,此刻以傷腕撥弦,又是第一回 敷衍這譜子??伤麥啿辉谝?,斷續零落,時而熟練流暢。 雖則右腕無力,撥弦聲淡??善呦仪偎貋碇v究意境知音,反倒因了這份真實,將曲中征戰悲歌盡數呈展。福桃兒靜坐桌邊,一時間便好像被帶去了殺伐悲歌的戰場。 合掌止音,福桃兒走到琴案邊,將先前的空杯隨手一擺,便朝他對面坐了。 “溪月姑娘的藥……”她斟酌了下開口,“那藥傷身,我便沒叫喝,你也知曉下?!?/br> 鼻尖輕嗅,焦尾木香隱隱,福桃兒眉間半皺,一個熟悉又空茫的人影再次襲來。 “既是要走,又怎么會想到避子湯的事?”楚山潯搬開了焦尾,將它立到了塌下墻角。 “有庶長子,對你往后娶妻不好。子歸,為了入仕入朝這一天,我曉得,幾乎是從你識字開始就已經在苦心籌備的,本是不該為了女子荒廢斷送……” 楚山潯提壺的手一轉,徑自□□,給自己倒了杯竹葉青。他抬眸定定地看向眼前人,鄭重開口道:“若我說,這一生,想要的人唯有你一個。不論是正妻侍妾,還是旁人送的美人,我都盡數推拒。你……能不能考慮著留下?” 這話說的情真意切,竟是隱隱含了些懇求的意味。 哪怕是家亡被逐,他又何曾對任何人流露過一點這樣的意態。 小燭微搖,映著他瀲滟桃眸泛過憂惶。對著這么一雙情濃懇切的眼睛,福桃兒心口掠過一絲慌亂,也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緣故,那種酸澀微熱的脹悶感團聚著,在胸腹心肺間一陣陣翻涌。 眼前人出身世家,雖曾落魄,如今卻也算位極人臣。他這樣的人,縱觀一生,又怎么會與人低頭呢。 唯一的兩次,卻皆是為了她。 一次是在匪寨地牢,她被人手執烙鐵就要毀去雙目。那時候,他只是咬了牙,毫不思量地就朝炭火堆上跪去。 而如今,為了將她留在身邊,更是費心勞力,小意體貼地下問懇求。 她一介無勢無貌,又早非完璧的草民,是不是不該這般抵擋堅持下去了?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彼ь^也提過壺,巧合地□□倒了一杯濃烈的竹葉青,仰頭只是飲了一口,便止不住地咳嗆了起來。 楚山潯忙倒了杯茶,倚到她身邊,小心地拍撫:“慢點,你向來非是善飲,還是倒了罷?!?/br> “原來你的酒是這般嗆人辣口?!备L覂簻\笑著又接過杯子,待順過氣來,在他的憂心注視下,這一回,她放緩了呼吸,仔細地微抿半口,暖意熱流瞬間傳遍肚腹,人也很快熏熏然起來。 “人心易變,子歸,你遍讀經史,難道這般的事理見的還少嗎?”若是從前,她是決計不會將這種話放到明面上來講的,這等于是問他要承諾。 承諾是虛無縹緲的,更何況是她這樣無所依憑之人。 楚山潯自然也是聽懂了,先是心頭一喜,繼而又是對眼前人的哀憐。轉了轉身子,兩人是抵足促膝的模樣,他垂首握住了她的手。 還記得初遇那一年,她的手厚實泛紅。福桃兒比他大兩歲,那時候,幾乎要與他一般高。而如今,這雙手掌,薄而纖弱,握在他的大掌里,幾乎被盡數包裹起來。 從小勞作留下的細繭并未隨歲月流逝而消退,此刻,他面色肅然地一寸寸拂過,只覺那經年的虧欠愛憐團聚到一處,只是沉吟著。 便這樣無聲交握,燭火明滅著,一室靜好。 “若這世間有蠱,食之可令人cao控喜悲愛欲……”楚山潯終是抬首,苦笑著看盡福桃兒的眼底,“我便叫人尋來解藥,將它托到你的手里。然后,當著你的面,毫不猶豫地吃下那蠱?!?/br> 呼吸為之一滯,像是回音般的,這話纏綿著不斷侵襲著她的靈臺。福桃兒張了張口,卻始終沒有說出什么。反倒是舉杯又喝了口烈酒,她忽而笑了笑避開了話頭去:“在西北三載,我閑極無趣,終日只好看書習字。不如你我……飛花行酒,如何?” “也好?!眻员?,怎得日消。楚山潯心下嘆氣,遂左側玉壺也為自己倒了杯酒,想到之前于西北重逢的場景,他兩指捻著酒杯,隨口道:“‘冬日尋芳去,歸來雪滿山?!阋浴健譃榱畎??!毖粤T,滿杯傾盡。 福桃兒沉下心去,想了想舉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br> 這么一來一往,對了十余個來回,卻也始終斷不得。見她杯盞空了,楚山潯提壺,懸腕□□,卻在想到她口中的詩句時頓住了,他隨即換了個方向,依然倒了盞竹葉青與她。 “‘山’字令容易,你這是偏撿了話來暗語。那前朝的元微之的確是詩情千古,可誰又能想到寫的出這般詩詞的人,竟也是個四處留情的薄幸人罷了?!背綕仁卓此?,這一層若非他細心讀史,也是難以察覺的。 “元微之算得重情了,當今之世,將相閣老,妻妾三五個已是少有的……”福桃兒面上泛紅,說的話卻是愈發隨著心意。權勢利祿,酒色財氣,她并不巴望著男人于高位還鐘情一人的。 “沉溺美色,就該坦然認之。少時,我便不敢茍同元微之,分明是濫情,卻也非要留‘滄海巫山’一類情圣的名號,簡直令人作嘔。小桃,你竟不信我至此嗎?說這等人重情,呵。難道找個平頭百姓,他便是一生一人,又豈知道不是因無能無勢,而非是心懷真情?” 私底下罵起人來,楚山潯還是同以前一般,嘴巴毒得厲害。他放了酒盞,扳過了她微斜的肩頭。 被他問住,福桃兒為難得細想了番,竟抿唇輕哼了聲:“真心假意,我又怎會看不出來。再說了,女子若是財勢豐厚,又何必嫁人生子的?!?/br> 她面色本是玉白如雪,此刻被酒氣熏了,雙頰染上酡紅。因是少了顧忌,這駁斥的話說起來便不自覺地帶上了股嬌嗔的意味,合著眉眼間的渾不在意,本是立場堅定,卻透出了孱弱孤寂來。 至少,看在楚山潯的眼里,就是這么一個歪著頭思量的神色,便激得他心緒散亂。熱氣上涌,他身子微擺了下,一手執壺,一手輕柔地覆上她的鬢側。 “那么,我的真心假意,小桃竟看不出來嗎?” 他長眉糾結,好看的眸子像是帶了蠱惑般,幾乎泛起了水色。就在他再次右翻鴛鴦壺,下定決心今夜要得到她時,手下人忽然正色抬頭。 她的面色瞧著有些恍惚,卻輕輕答了句:“正是因了你的真心,便唯恐要泥足深陷……是我自己膽小,怕將來……” 酒壺落案,發出悶悶的叩響。楚山潯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壓下那些紛亂的心猿意馬,他俯身上前抖著唇在她額間印下一吻,而后長嘆一聲,將人整個攬進了懷里:“那我便等,直到你不怕為止。小桃,記著,年年歲歲若是沒了你,縱使潑天的富貴,一世的權勢,于我楚山潯也只是冰冷無用的塵屑瓦礫?!?/br> 靠在他胸前,聽著那咚咚如鼓的強勁心跳,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福桃兒緩緩得皺起了臉。忽然覺著這胸膛寬厚,有那么一瞬,似乎就不想離開,可以這么天才地久地依靠下去。 可是真的能夠嗎?她伸了指尖故作頭疼,撫平了自己微攏的眉心,又觸了觸左側細長無神的眼眸——這些日子里,無人處,她時常攬鏡自照,再假想著將之同楚山潯那張玉質傾城的面容相比。實在是作個丫鬟也勉勉強強的一張臉,若是當真叫他守一輩子,又如何能夠呢。 “我去叫醒酒茶來,別喝了?!?/br> “不必,倦的很,想去睡了?!?/br> 一手環住他的腰,另一只手勾過杯盞,就這么依在他懷里,將杯中烈酒仰頭傾盡。 這一夜,她主動攀住了他的背,相擁而眠,卻是像個依戀娘親兄長的孩童一般,面上酣然赤誠,不帶半絲的yin/靡和魅色。許是連日勞累又茹素的效果,楚山潯竟也沒有再觸動念頭,只是將人偎在心口,時而輕輕拍撫著。夜風和暖,不一會兒兩個便一道酣然而眠。 第90章 .蕭元洲 [vip] 經過昨夜的一番對話訴請, 第二日起身時,對著梳妝的銅鏡,福桃兒頭一次問漱玉:“上回你說的那個發式, 今日要不試試?” 淺粉團云紋的束腰綢裙, 外罩雅白素紗, 稍偏得挽了個垂鬟分肖髻,在扁圓的髻側簪一枝碧玉鑲紅石兔釵。 漱玉還要依例灑香, 作其余點綴時,皆一一被福桃兒抬手止住了。 她雖則生得不美, 卻并非不懂美。于釵環裝飾一道,自楚府院落到西北王廷, 見過多少美人裝點。福桃兒是個極靈慧善學的,曉得自己容貌的特點,此刻對鏡輾觀,已是十分滿意地點了點頭。 “呀!夫人您這是吃錯了……”竹云端著早膳上來,笑著掩了自己的口,“這么瞧著, 我說夫人, 比別院的那兩個可愛好看的多!” “你這丫頭真是,胡亂作比?!笔襁^去一道布置早膳, 也是由衷地附和,“不過夫人,您這一好生穿戴起來,倒真像是換了個人一般。往后也該這樣才是?!?/br> 有些人皮相一般, 甚至貌陋, 可那骨相卻是清瞿耐看的。福桃兒清楚, 她便是屬于這一類。丫鬟們固然是恭維, 可也不全是假話。其實她生得不好之處,唯有眉目。鼻子圓鈍,卻反倒給這副纖弱的身子添了些稚氣天然。就像發髻邊那支石兔釵一般,雖則不美,可那一低頭間的可憐怯弱,卻也是許多國色美人未必有的。 這頭漱玉的話還沒說完,回頭就見自家主子正對鏡卸釵,連著剛梳好的垂鬟分肖髻也拆了個頭去。 作丫鬟的自然無權干涉,只好看著她略帶歉意地拆了發,又挽了日常那個隨意不起眼的單髻。脂粉全無,若是再套件男裝,恐怕還真以為是誰家的小公子了。 方才對鏡時,福桃兒的心思動搖了,是以,她只是供著自己略看了兩眼,便馬上又換回了穿戴。 自那一夜后,只要能早歸,楚山潯便日日午膳來伴她,再也未去過別院一次。兩個在京郊附近游覽名勝,遍嘗各家菜肴點心。京城到底是大盛國都,天下奇珍,南北菜系俱全。不論是對一向公務繁忙的楚山潯,還是初來乍到的福桃兒,都對此間風俗山水甚是新奇,日子便如流水一般,一口氣從仲春過到了夏初。 這一日天熱,到巳末時分,福桃兒剛打著扇兒從菜園子里起身。忽的前院來報,說是家主早歸了,還帶了位大人一道,正要擺酒待客呢,叫夫人收拾下也去見見。 大盛雖則民風還算開放,可要內眷女子去見的,也不常有。本是打算著推拒,轉念一想,許是官場上相熟的,也不好開罪了人家。 . 遠遠得穿過水榭回廊,便聽見里頭琴音繚繞,人語聲不斷。 “夫人來了!”這一聲通報叫福桃兒腳步一頓,下意識得垂眸穿過了月洞門。 等掀開竹簾,一股涼意撲面,但見花廳里溪月撫琴、瓊華吹簫,見她進來,俱是手上不停,含笑點頭。 偌大的圓桌邊,離著楚山潯隔空一個位置,坐著個三十上下的男子,穿戴舉止皆與普通的官吏不大一樣。 “過來坐,小桃,這位就是我與你提過的靖遠侯蕭大人?!?/br> 楚山潯回頭,溫存期許地同她對視。那個男子聞聲也一并抬了頭。但見他生像有些陰柔,右眼角下一滴淚痣,欲墜不墜。這般相貌,若是生作女子,定然是風情無限。 可靖遠侯的性子卻與這般相貌差得極遠,一雙靜水無波的眸子,此刻正略為失態地看著門邊的福桃兒。 在看到來人的那一刻,蕭元洲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踏破鐵鞋無覓處,四年前在平城錯過她,想不到天下還能有這般巧合之事。 他略略思量,就醒悟過來,眼前這人,不僅是他一直暗訪無果之人,且還是穆侯唐曄在韃靼時的那位后妃。 這一頓午膳賓主盡歡,只是楚山潯試圖將瓊華溪月送與他,卻被蕭元洲推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