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6)
那一晚,沒有君臣,只有父子。 朱厚學原本筑進堅硬墻壁中的一顆心軟下來,長嘆一聲,吩咐洪容:屏退眾人,所有人退至御書房三十米外,弓|弩手加強遠程戒備。 這是皇帝與內臣商榷國家最高機密時才會用的防備方式。 朱文禎茫然抬頭,怔怔望向皇帝。 御書房所有房門窗牖都被關閉,空蕩的房間里只余皇帝與朱文禎兩人,皇帝彎腰將朱文禎扶起來,領他坐在榻邊替他擦拭額角的血跡。 我堅持為你安排這門婚事,不為別的,只希望不久后,我不在了,你能有條生路。 作者有話要說: 今明兩天雙更,明天小可回來 第30章 這是自登基以來,皇帝頭一次在朱文禎面前不再自稱朕,他將巾帕按在朱文禎額角時,眼底盛滿的是被他壓抑許久的父愛。 朱文禎規規矩矩坐著,任由皇帝為他擦拭血和淚,輕喚一聲父親。 你是嫡長子,于情于理都該做儲君,可你這孩子卻執意不肯,那時你皇祖母和母后都太慣著你,我也心軟,沒有堅持,朱厚學苦笑,當時我真是里外不是人,分明最想將儲君之位給你的是我,對外卻要擺出一副堅持廢長立幼的帝王姿態,我聽著季淵那幫老東西在宮外為你抗議的時候,你知道我是如何想的? 那時我很羨慕季淵,他可以從禮法從師長身份上追隨本心,一力支持你,我卻只能做那惡人,就為了縱容你的任性。 父親朱文禎垂著眼低聲道,我無德亦無能做這儲君,澤臣比我更適合做太子,父親應當很清楚才是。儲君之位給他,于錦朝也是幸事。 皇帝嘆息一聲,湘兒,任性而為,不論何事,總要付出代價的。你生在帝王家,又是我的嫡長子,該明白很多事是身不由己的。 你當初選擇放棄儲君之位,就該明白自己今后一生都要背負的是什么。 我現在坐在那張龍椅上,尚能護著你,可三五年、甚或一兩年后,我不在了,你靠什么保全自己? 澤臣這孩子他喜歡你這兄長,我看得出來??伤乃忌畛?,日后坐上帝位,你這住在皇城根的閑散王爺便是他最大的威脅。 他能容得了你一年、兩年,卻未必能容得了你一輩子。 哪怕只是一念之間,他動了殺心,想要除你以絕后患,你該怎么辦? 你說不想做儲君,我都依你了,可我總要在離開前替你想好退路。 我是你父親,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走向死路。 朱文禎將視線從父親那張蒼白的臉挪到他斑白的鬢發上,父親,您會長命百歲的,說什么離開不離開的話。 朱厚學輕笑搖頭,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積勞成疾,最多也就是這三五年了。 皇帝這幾年身體一直不好,朱文禎是知道的,可他沒料到這些日子竟是這樣急轉直下了,他有些慌張,喊聲父親,想要再說什么,卻被朱厚學抬手攔下了。 這些都不重要,湘兒,與朱沐成親,是保住你的最好辦法了。 你皇叔統領北境三軍,那一兵一卒都是與他浴血共戰的將士,只認他一人,無論虎符或是圣旨,在北邊都行不通。 我尚且動不了他們分毫,澤臣日后做了皇帝,也必定沒辦法動北邊。 他若想安安穩穩坐在那張龍椅上,就只能敬著你皇叔。 你娶了朱沐,便是拿到了與澤臣抗衡的籌碼,若有一日澤臣對你拔刀相向,那紙婚書就是你的護身符,孩子,你明白嗎? 朱厚學說這些話時,語氣平緩,語速很慢,他收起了帝王的壓迫感,只以一位父親的身份,訴說著自己的苦衷,勸誡兒子可以體諒他的苦心。 可這樣的話語,于朱文禎來說,卻遠比朱厚學以帝王之勢壓迫他來得更讓他痛苦萬分。 朱文禎覺得胸口發悶,透不過氣。 他知道父親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對的,也知道父親和祖母的立場都是為他好,可他沒辦法接受這份好意。 父親,澤臣他未必就真的容不下我。他之前雖做過些錯事,可卻從未傷害過我分毫。我相信他不會對我動手。 朱厚學搖頭:湘兒,莫要這樣輕信任何人,尤其是你那個弟弟。 同樣的話,小可也與他講過。 朱文禎知道自己這個弟弟有些手段,可他與弟弟從小一塊長大,他能感覺到弟弟是愛他這個兄長的,念及兄弟情,他相信朱文祈不會傷害他。 但這不是現在問題的重點。 朱文禎捫心自問,無論朱文祈會不會對他動手,這門婚事,他都不會同意的。 父親,孩兒明白您的苦心,可我的妻子是要與我共度余生的那個人,因為澤臣一個莫須有的罪名,便要委屈朱沐嫁給一個她不愛也不愛她的人,于我于她,都不公平。 朱厚學聞言笑出了聲,笑聲和煦,是朱文禎許久沒有聽過的,孩子,你還小,很多事你這個年紀不會明白。 人生很長,要顧慮的事情有許多,愛情不過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個罷了。 我年輕時也曾走過岔路,也愛過不該愛的人,那時只覺得非她不可,甚至生出過要與她遠走高飛的念頭,后來負了她,一心只覺得人生亦變得無趣了。 可如今許多年過去,坐在這個位子上,再回首,卻只覺得當時的感情十分荒誕幼稚。 你生在帝王家,婚姻原本就只能是個犧牲品,是權衡利弊之后的選擇,這利弊里頭,最無足輕重的,只怕就是感情了。 你不喜歡朱沐,朱沐也不喜歡你,那你們大可以做一對表面夫妻,婚姻交易之下,各自再去追尋自己的愛人便是了。 你喜歡的那匿名寫手,待你成婚之后,收去府里便是了,除了名分,你二人之間原本有的一樣不會少,不是嗎?你們可以繼續朝夕相處,做什么荒唐事,我都不管你,其他人亦不會去管,如此萬全之事何樂不為呢? 朱厚學講出這些話時,臉上始終掛著溫和的笑,望著長子。 可朱文禎聽著這些話,卻覺得心里有些冷。 世人都說帝王薄情,或許真的沒有錯。 父親,于您來說,婚姻只是場交易,感情在其中微不足道??晌也皇悄?,我坐不到您那個位子,對待感情也做不到您那樣淡然。 您說這樣做表面夫妻是萬全之策,可我放在心上的那人當如何? 我若只是將他收入府中做個禁臠,他該有多委屈? 我不愿看到他受半分委屈。 第31章 朱厚學端詳兒子半晌,失笑,當真就這樣喜歡那寫手?他有什么好,值得你為他做到這一步? 朱文禎垂了眼,沉默起來。 他也不知道小可具體好在哪,可他就是喜歡他,日思夜想,這世上再沒有一個人能這樣牽動他的情思了。 朱厚學見兒子這樣,嘆息搖頭,眼見著天快亮了,早朝時間已近,知道今日是聊不出個結果了,只得道:我與你說的那些話,你回去再想想罷。 沐兒年紀還小,婚事也不急于這一時,你那景王的封號我也給你暫且留著,待你想清楚了再來與我說。 朱文禎抬頭,喊聲父親,想要告訴他自己已經想得很清楚了,不會再變了,可朱厚學卻抬手打斷他,讓洪容去召太醫,去將傷口清理好,敷些藥,換身衣裳便去你母后那處歇了罷。說罷直接召人進來準備上朝了。 朱文禎目送父親離開,又由著太醫和宮人們伺候著清理傷口換了衣裳,緩步踱出去,見管忠和耿小波正并肩立在外頭,像是都有急事要與他稟報。 朱文禎上前一步,先看向耿小波。 耿小波朝四周看了一眼,確定無人靠近,這才貼在朱文禎耳邊道:王爺,先前您讓查的那暗鏢,有消息了,是獄廠的暗器。 自家王爺現在遇到的煩心事夠多了,耿小波原不想拿暗鏢的事再來煩他,可先前朱文禎交代過,無論何時一旦有了暗鏢的消息定要第一時間稟報,耿小波只得從命。 朱文禎淡然點頭,臉上沒有一絲波瀾。 耿小波奇道:王爺早就知道了? 朱文禎搖頭:知不知道都不重要了。 他父皇早就盯上小可了,他現在知道是誰設的埋伏又有何用,他還能要了他父皇的腦袋不成? 耿小波便不敢再多說什么,朝后退了一步,將位子讓給管忠。 管忠上前道:王爺,您催的海棠,給您運來了,就在宮門外頭。 朱文禎點頭,直接送去壽福宮罷,我這就去壽福宮等著。 那株垂絲海棠是朱文禎親手種的。 那是太后最喜歡的花,可因著不耐寒,在宮里極難成活,朱文禎尋了許久方尋到個在北邊培養的方子,算著日子養的,剛好在太后壽辰當天是開得最艷的時候,預備做壽禮送上去,豈料太后卻是將壽辰提早了整整一月 到了壽福宮,太后見著那半開著的海棠花,還是笑得合不攏嘴,她孫兒給她的什么她都喜歡。 朱文禎乖巧地靠在太后肩上,笑說:皇祖母喜歡便好。 太后笑著點頭,輕撫著他鬢角,注意到那處傷口,面色倏然冷了,這是怎么回事?誰這樣大的膽子? 朱文禎慌張握著太后的手,笑說:晚上沒注意磕到了。 太后聞言面色絲毫不見好轉,你父皇為難你了?豈有此理,他如何下得去手?說著就要替自己孫子討說法。 朱文禎生怕太后當真待到皇帝下朝后把人喊來,趕忙左右看看,轉移話題,皇祖母,怎么不見沐meimei? 原本昨晚朱文禎對待指婚的抗拒態度是讓太后有些心寒的,此時見他主動問起朱沐,神色便緩和許多,她一早便被澤兒喊出去了,此時澤兒該去早朝了,想必她待會就回來了,你在我這等等。 朱文禎點頭應了。 他想要找朱沐講清楚,不論長輩如何安排,想必朱沐與他一樣也是無辜的,他們應當站在同一陣營,反對這門親事。 可朱沐卻并未像太后預料的那樣很快回來,朱文禎直等到早朝時間過了也未能等到她人。 太后命人出去尋人,又怕朱文禎一個人無聊,像往常一樣將庫房里新收的貢品都端出來,讓朱文禎挑喜歡的帶走。 老人家要這些貢品放在身邊并無甚用處,反倒是送給了孫子孫女們,看到他們開心的樣子更能讓她開心。 朱文禎便不與皇祖母客氣,上前去挨個挑揀著,查看了一圈,他最后拿了最靠外頭的一個紙盒,很是滿意。 朱文禎這次入宮以來始終怏怏的,這還是頭一次打從眼底笑出來,太后忍不住也湊上去看,讓我看看,湘兒尋了什么寶貝這樣開心? 朱文禎便將那紙盒打開來給老人家看,是一盒筆墨套組。 太后奇道:湘兒何時這樣用功了?竟會喜歡這筆墨紙硯了? 兩人正說著,就聽外頭朱沐與朱文祈結伴回來了,兩人一路有說有笑。 朱文禎朝外看去,遠遠見朱文祈輕攬著朱沐肩頭的模樣,眉頭便擰起來。 朱沐原本還朝朱文祈笑得開心,轉頭看到朱文禎,笑容頃刻凝固了,先朝太后一禮,后又沉著臉喊了朱文禎一聲湘君哥哥。 朱文禎面色不虞回了一禮,看向太后,欲言又止。 太后擺擺手,你們出去玩罷,我去里頭歇一會。 待太后離開,朱文禎轉頭瞥一眼朱文祈,這才對朱沐道:沐meimei,那指婚一事 湘君哥哥,指婚一事我事先也并不知情,朱沐打斷他,我也是來了宮里才聽父親說起的,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我、我也不想不想與你 如此便好,朱文禎替她把話說下去,我二人齊力,必定能說服長輩們的?;适迥沁?,還望沐meimei可以多費些心,幫忙勸勸。 朱沐用力點頭答應了,臉上掛著如釋重負的笑,抬頭看著身邊的太子。 朱文祈亦是朝她淺笑著,微微點頭。 朱文禎眉眼愈發冷了,來到太子身邊,澤臣,我有話與你說。 朱文祈便應一聲,附在朱沐耳邊輕聲道:我待會回來找你。跟著朱文禎出去了。 剛一出門,朱文禎便冷道:你在做什么?! 朱文祈微微愣住,哥哥在說什么? 你與朱沐你在勾引她? 朱文祈擺出一副受傷的神情來,湘君哥哥怎的這樣說?我與沐meimei互生愛慕之情,有何不可,怎的到哥哥嘴里就變得這樣不堪?何謂勾引? 澤臣,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不必這樣裝模作樣,朱文禎眉頭緊緊擰住,你先前說的幫我,就是這樣幫的?我不需要你這樣的幫忙。 朱沐她年紀還小,心思單純,你這樣利用她的感情,未免太卑鄙了些。 朱文祈冷笑出聲,湘君哥哥憑什么說我是利用她的感情?你怎知我不是真心喜歡她? 你怎么可能真心喜歡她? 為何不可能?朱文祈輕挑眉毛,你都能喜歡那貧民寫手,我為何不能喜歡朱沐? 第32章 朱文禎知道弟弟是在強詞奪理,可他卻無從反駁,畢竟他也不能把朱文祈的心剖開看看里頭究竟有沒有真心二字。 朱文禎有些無力地問:你究竟想怎樣? 朱文祈盯著哥哥一雙眼看,哥哥與小可預備怎樣?要收他去府里做臠寵? 自然不是!朱文禎反駁的話脫口而出,我會給他個正當的名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