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道 第4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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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你,你是——” “正是在下?!卑苍H萋冻稣~媚笑意,雙手快速比劃個衛兵站崗動作。尚先生這才意識到他就是顏幼卿所說之人。 “聽聞潘次長今日在此做生日會,想必您定是座上嘉賓了。不敢耽誤您太久,可否拔冗去彩衣姑娘屋里,就喝一杯茶,容小子給您問個安。還請您老賞臉……” 他這一番唱作俱佳,尚先生忍不住摸摸臉,只覺雞皮疙瘩直抖。他應變極快,按下心中訝異,態度矜持:“正好我嫌里頭鬧得慌,且去你那邊清靜幾分鐘罷?!?/br> 兩人轉回這面走廊,進入彩衣住所,行動間與其他往來賓客一般無二,并未引起注意。進到里間,顏幼卿正站在房間當中,行禮道:“尚先生?!?/br> 尚先生疑惑發問:“你們……怎么會是你們二位一同在此?” 安裕容笑道:“我和幼卿于海津重逢,意氣相投,索性結為兄弟,又一道來了京師。先生此前托幼卿之事,我這個做兄長的聽說之后,有些不確定,故冒昧請求與先生當面商議。沒想到您就是聞名遐邇的古之先生,失敬失敬?!?/br> 尚賢在聯合政府任職,用的乃是本名。他早年間曾以尚古之這個別名,代表革命黨前身之華夏促進會發表過許多鼓吹革命的文章,堪稱一代青年領袖。安裕容不過覺得名字耳熟,問了徐文約才知曉,此人曾如何風頭無兩。只是其人文章雄健,行事卻低調,遠不如其他革命首領人物為人所熟識。 論交情,尚先生與安裕容反而熟悉得多,畢竟曾經與匪幫頭目斗智斗勇,真正當得上同甘共苦四字。因了安裕容出現,尚先生愈發放下心來。時間緊迫,長話短說,將前因后果迅速交代清楚,最后道:“且不論祁保善是否真有復辟之心,今春以來,無論政令法令,皆從總統府出,國會形同虛設,獨裁傾向顯露無疑。若不及時遏止,革命勢必前功盡棄,后果不堪設想。信件與電文,我就帶在身上,若得二位相助,送與我黨中一位隱藏京師的暗線聯絡人,他自會設法將消息傳出去。尚某不敢妄言感激,然事關國運民生,功德無量。還望二位秉持大義,勿要推辭?!?/br> 說罷,自貼身衣袋中掏出個頗為厚實的信封,接著道:“除去信件電文,內中另有支票兩張。一張面額較大,煩請轉交聯絡人,用作活動經費。另一張……算不得酬勞,不過是給二位的一點微薄補貼,聊表心意?!?/br> 安裕容接過信封,抽出幾張紙掃一眼,復又裝回去。支票數額不小,聯合政府高官薪俸可觀,倒也不算意外。沉吟片刻:“您知道的,我兄弟二人,不過市井平民,不怎么懂時局政治。只是感佩于先生為人,愿意相信先生一心為國為民。先生若信得過,此事交由我來辦,比幼卿更為便利?!?/br> 顏幼卿想要說話,安裕容沖他搖搖頭:“幼卿身手不必說,但職務所限,多有拘束。我行動自由,易于掩護,可說事半功倍。幼卿專管與先生傳遞消息便可,如此安全穩妥得多?!?/br> 尚先生聽他思慮周詳,當即贊同,遂將接頭事宜交代清楚。此時距離兩人進屋,不過盞茶時間。商量妥當,顏幼卿當先潛出,略微動了點手腳,引得走廊上的人紛紛引頸,去看掉落一樓天井的玻璃宮燈。這邊安裕容與尚先生迅速分頭離開,一個回生日會場應酬,一個領著隨從回家哄老婆。 光復五年四月底,本已落幕的“國體之辯”冷不丁又被炒熱起來。只不過這一回,主張共和制勝過君主制的聲音更為響亮。五月初,各大報紙忽然紛紛轉載來自《時聞盡覽》的一篇時政評析:《共和總統之權利與義務》,文章署名唐世虞,正是革命黨現任黨魁之一。據說此文最初發表于江寧總部的《時聞盡覽》頭版頭條,被北方分社第一時間轉載刊登,迅速引起報界關注。 此文辨析了共和制度各項長處,闡述了總統之權利與義務,尤其明確剖析了其與國會、政府當如何各司其職,互為監督。自從兩月前“國體之辯”重新被挑起,不乏名聲籍甚者著文論述共和國體問題,卻沒有哪一篇,如此文這般從權利義務、職責分配角度解說透徹??梢哉f,此文對于一度占據主流的“‘君主立憲’乃華夏最為適宜之國體”說法,做出了最為有力的反擊。 文章最后呼吁:“凡我共和之國民,皆應發揚共和之精神,延長共和國體之壽算,消除壞我共和根基之惡魔,此匹夫之責關乎天下興亡也?!?/br> 數日之內,各家大小報社除去轉載原文外,均陸續發表后續文章,討論如何確保共和國體本質不變,杜絕大權在握者一人獨裁等敏感問題。最終有人按捺不住,明目張膽抨擊祁保善總統架空國會,違反憲法,欲圖獨裁。一時間,民間輿論對于總統之不滿與質疑,達到頂點。 旁人不清楚,安裕容與顏幼卿卻都知曉,那篇署名唐世虞的文章,起草者實為尚古之。稿件還是顏幼卿從承平坊捎出來,交到安裕容手里的。徐文約親自赴京取得原稿,在海津最可靠的印廠排出來,連夜發往江寧總部。文章在南方刊登發表之后,轉個圈兒才傳回北方來。此文看似犀利,實則投石問路。后來爭辯愈演愈烈,激進人士直指總統獨裁,才真正掀起軒然大波。只不過表面輿情洶涌,實際各方都在觀望總統態度,暗暗期待得到正面積極回應。 奈何事情并不如許多人所期待那般發展。先是總統下令修改憲法大綱,尚未修出個明確結論,兩家抨擊總統最為激烈的報紙被查封????!稌r聞盡覽》京師分部身為始作俑者,盡管后來攻擊態度并不突出,也得了執法處一個嚴正警告,若非杜府協助斡旋,后果恐怕更為嚴重。經過這一番波折,輿論聲浪漸漸平息,直接公開抨擊總統的言論日見稀少。 端午過后,總統府守備越發森嚴,衛隊已經連續一個月沒有放輪休假了。這一日午后,顏幼卿剛剛結束一輪站崗,才回到營房,便又被哨聲召集至前庭。眾人列隊站好,田炳元親自訓話。原來祁大總統需出門往國會所在資政堂出席重大會議,田炳元要求衛隊所有不當值成員全體出動,車輛火力均比常規出行護衛增加三分之一。 顏幼卿想起衛隊一個月沒輪休,祁大總統實際也整整一個月未曾出行。每逢商議政務,則傳令各部司官員前來總統府面談。其謹小慎微之狀,幾乎叫人無法想象當年沙場縱橫、身先士卒的北方新軍祁大統帥。國會為了總統幾次缺席重大場合之事,派人帶著公文一趟趟上總統府相請。大約這一回的會議實在重要,無從推脫,抑或是執法處連續幾月整頓京師治安,成果顯著,叫大總統終于放下心來,決意出門一行。 田炳元親自調派人手。他本人陪同大總統坐在當中一輛裝甲汽車里。其余功夫高強又忠心可靠的骨干依次放在前后左右。顏幼卿資歷尚淺,與大總統隔了一輛車,但與同儕相比,已是新任小隊長中最靠近核心的位置。 總統府至國會資政堂所在和景街并不遠。車隊速度緩慢,為的是叫四圍騎馬的衛兵能及時跟上。即便如此,半個小時后也到了。會議足足開了兩三個鐘頭,國會議長攜下屬恭送總統出門,已是午后最熱時分。大總統明顯面色不虞,急欲離開,卻叫街上猛烈的日光晃了晃眼。顏幼卿望見田司令請總統上車,因嫌車內悶熱,總統擺擺手,往樹蔭里走了幾步。一口涼風吹來,眾人均覺舒爽??偨y索性叫汽車緩緩跟隨,且漫步走一段。大約身邊盡是自己人,不必顧慮,邊走邊脫口罵道:“這幾個混蛋禿孫,看老子……” 話說一半,變故乍起?!芭九尽眱陕晿岉?,總統身邊衛兵應聲倒了兩個。 第47章 相仍已成災 田炳元身為衛隊司令,應變極快,當即高聲嚷道:“保護總統!”護著祁保善往后退走,欲圖立刻上車。一旦進入車內,有車身防彈鋼板阻擋,可確保安全無虞。待汽車啟動,暗殺者望塵莫及,便只有無可奈何的份。 暗殺之人當然也十分明白此點,從藏身之地跳出來,接連射擊。已然不顧生死,但求孤注一擲。如此難免引發衛兵混亂,一時人仰馬翻,導致祁保善與田炳元未能第一時間進入車中。 顏幼卿處在總統貼身親衛外圍,與四周騎馬的衛兵相比,卻又身在內圈,正是不遠不近尷尬距離,恰被驚馬絆住。閃避之間,順手救了幾個差點被馬踩踏的同僚。轉頭看去,已有兩名刺客身中數槍,滿身血花,口中高喊:“獨夫民賊,人人得而誅之!”腳步踉蹌不肯倒下,仿佛誓要射光最后一顆子彈。再看大總統這面,驚慌狼狽間已奔至車門附近,心下微松一口氣。他再不擅長分析時政,也知道一旦大總統當真遇刺,局面不知會亂成什么樣子。他也并不愿往那些懷抱死志的刺客身上再添幾顆自己的子彈,遂如同大多數慌張無措的衛兵一般,胡亂對空放幾槍。 他的舉動看似毫無章法,實則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國會資政堂所在和景街是一條老街,兩側許多大樹,濃蔭密布。當一個迅疾的身影從前方枝葉繁茂的樹干上一躍而下,顏幼卿幾乎在對方現身的同時便察覺到了,槍口瞄準時不由得有瞬間猶豫,旋即看出異常,連退數步,邊退邊喊:“有炸彈!” 那人動作極快,竟似是個輕功高手,以悍不畏死之態徑直往總統座駕撲來。 生死存亡之際,祁保善終于展現出一代梟雄之果決,踹開擋路衛兵,拖著肥碩身軀連滾帶爬,竭盡平生之力,以最快速度遠離自己的鋼板裝甲車。果然,不過瞬息工夫,轟隆之聲震耳欲聾,裝甲車車門被炸得四分五裂,前窗玻璃炸成了四散飛濺的碎片。 伴隨著驚心動魄的爆炸聲,一柄飛刀無聲無息到了祁保善背心,幾乎無人發覺。 “砰!”顏幼卿這一聲槍響,淹沒在震天動地的爆炸聲里。那飛刀被射中手柄,當即粉碎,刀片“噗”一聲沒入近旁樹干中。顏幼卿望著猶自冒煙的槍口,愣了一愣。手腳快過頭腦,未及細思,已然行動,下意識里救了大總統一命。 祁保善親衛中不乏高手,叫顏幼卿這一槍驚醒,終于發現遠處尚有隱藏刺客,竟然舍棄槍支炸藥,用了最為原始的飛刀。原來這場刺殺,一環套著一環,眾人皆以為那投擲炸藥的死士乃是最后殺招,豈不料更有后手。且一反常理,不惜拿數條人命與現代武器做引,最后出其不意,動用原始冷兵器。在場無不是老江湖,當即想到,那飛刀之上,必然煨了見血封喉的劇毒。反應最快的幾人,在顏幼卿槍響之后,便飛身追了出去。 田炳元喝令眾人停止亂槍射擊,衛兵們迅速圍攏,將祁保善密不透風護在當中。 顏幼卿站在隊列里,心口怦怦直跳,手心潮熱不堪。曾經無數次刀尖上滾過,槍口下躲過,皆不似此一番叫人緊張。他一時想不透是為什么,只與其他衛兵一般,面孔向外,背對著護在圈內的大總統等人。聽得身后一陣輕輕撲拍之聲,大約是田司令在為大總統拍去身上塵土,隨后語帶惶恐道:“總統,您沒事罷?屬下該死,屬下失職……” 大總統沉默好一陣,任由田司令請罪。最后開口道:“行了,別廢話了。傳令下去,即刻起,全城戒嚴。另外,叫馬玹立刻帶人來,封鎖國會。老子既然命大沒死,倒要仔細看看,這幫混蛋禿孫,還能翻出什么花兒來?!甭曊{輕緩,然而其中蘊含的冷肅殺意,卻叫人不寒而栗。 顏幼卿聽見這幾句,手心潮熱霎時變作冷汗,心底一片冰涼。他無法預測時局走向,心中只有一個確鑿無疑的預感:事情恐怕只會變得越來越糟糕……自己下意識那一槍,究竟……對是不對…… 不大工夫,追蹤最后一名刺客的親衛回來了,拖回一具尸體。 田炳元親自過去查看,親衛稟報:“此人眼見逃脫無望,當場畏罪自盡,我等阻攔不及,未能留下活口?!?/br> 至此,參與刺殺行動的刺客全部喪命。 西歷2539,夏歷3090,光復五年五月十三,大總統于和景街國會資政堂外遇刺,舉國震驚。 就在大總統遇刺當日,京師開始實行自聯合政府成立以來最高等級戒嚴,京師陸軍常備軍特別警備隊司令馬玹親自帶人,對國會實行無限期封鎖。而所有被執法調查處認定身具嫌疑者,不論職務地位,全部遭到嚴密看管。 顏幼卿心急如焚,不知峻軒兄得了外界流傳的消息,會如何擔憂焦慮。然而他卻絲毫不敢冒險。自刺殺事件后返回總統府那一刻起,不但全城戒嚴,總統府內戒備亦森嚴如鐵桶一般,幾乎到了連蒼蠅也無法自由進出的地步。加上宵禁需要增添大量人手,顏幼卿身居衛隊小隊長之一,頭兩天連睡覺都只是草草囫圇兩三個小時便罷。數日后,顏幼卿忽然得到田炳元召見,到地方一瞧,還有另外幾個熟面孔。他想了想,幾人中有護衛大總統最盡心盡力的,也有追蹤逃離刺客動作最快的??傊?,皆是刺殺事件中有功之臣。田炳元將幾人徑直領到總統辦公室外會客室,原來是大總統親自等在此處,要嘉勉此次護衛有功者。 顏幼卿偷覷一眼,大總統又恢復了一貫親和樣貌,然而眼帶紅絲,眼底青黑,明顯連日勞碌過度。眉梢眼角更有尚未消盡的暴戾之色,不知此前是否正向誰大發雷霆。 祁保善沒與幾人多言,不過簡略夸獎兩句。顏幼卿年紀最小,又是進入府中不足一年的新人,倒是多得了幾個“好”字。大總統馭下向來賞罰分明,幾人職務雖仍照舊,卻都升了一級軍銜,且當場賞賜現銀百元。田炳元順著大總統的話補充道,來日事定,論功行賞,還將頒發勛章,那可是光宗耀祖、蔭及子孫的大好事,囑咐眾人只管忠心為大總統辦事。 見過大總統次日,顏幼卿便被調入辦公樓內當值,有時還能輪到在總統辦公室門外站崗。顏幼卿明白,因了刺殺事件中一槍擊中暗襲飛刀之功,自己這是被納入總統心腹親衛行列了。若總統再要出行,已有資格陪坐在緊鄰座駕的車子里。他心中殊無得意向往之情,反而茫然焦慮日甚。須知越是在衛隊中擔當要務,越是難以與峻軒兄溝通消息。憑他身手,并非不能夜間潛出,然而于此敏感時期,稍有差池,則后果不堪設想。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總統府衛隊只承擔護衛總統之職,保障府內安全即可。若身處警備隊與執法處,更加身不由己。槍口所指,鮮血立濺,聽說已經死了許多人,抓進監牢的,更是不知其數。 顏幼卿輕易不殺人,卻也頗殺過一些人。殺過作惡搶劫的亂兵,殺過鴉片船上的混混。即便昔年身在匪幫,顏四當家自認殺的也皆是該殺之人。他若不肯親自下手取命,無人能勉強,便是當日匪首與師爺亦無可奈何。分寸是非之間,顏幼卿自問向來清楚得很。 這一回總統遇刺,瞄準刺客時的瞬間猶豫,擊飛暗器時的不由自主,以及總統獲救后的滿手冷汗,都叫顏幼卿偶爾歇息,便要時不時愣怔片刻。曾經清楚明白的分寸是非,突然變得模糊而難以決斷。待到斷斷續續聽到消息,特別警備隊與執法調查處如何通力合作,戒嚴、封鎖、搜查、逮捕,顏幼卿忽地意識到,自己一個小小衛兵,局限在總統府內,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顏幼卿思索幾日,大抵想通。過去身在江湖,如今身處朝堂。自己難以決斷之處,或者正是朝堂與江湖之別。如今他體會到了,波濤詭譎,風云變幻,朝堂竟是遠甚于江湖。 雖不出總統府大門,然而看到日夜來去匆匆的各部高官,北新軍將領,洋人代表……局面之緊張,局勢之莫測,自能感受幾分。顏幼卿發覺,大總統接見洋人越來越頻繁,尤其先前遮掩行跡暗中往來的東洋人,幾乎隔日便在總統府出現,分明正與大總統密切商談什么要務。 這一日午間換崗,顏幼卿下樓時,迎面撞見今日當值的秘書官捧著厚厚一摞報紙往總統辦公室送。駐足行禮,順便問了句是否要幫忙。秘書官求之不得,將整摞報紙都放在他手上。顏幼卿目不斜視,實則拿余光偷瞟,迅速將最上面一份頭版瀏覽一番。每天這個時候,秘書官都會整理當日最新報紙,送去給大總統覽閱??偨y府里報紙多的是,偏偏衛兵沒機會看。偷拿幾份也不是做不到,卻容易惹人生疑。 快到辦公室門口,顏幼卿不再往前送,停下腳步將報紙還給秘書官。秘書官沒接穩當,頂上幾份不慎跌落在地。頭版文章標題各不相同,議論的卻是同一件事?!俄樚鞈獣r,帝國當立》,《華夏五千載,國不可一日無君》,《西洋有女皇,東洋有天皇,獨華夏無皇者乎?》,《國家者,非一人一家之天下》…… 顏幼卿趕忙蹲身撿拾,幫人安放妥當。報紙標題一一入眼,十篇里倒有八篇在頌揚帝制。 顏幼卿于政治了解不深,然身邊有徐文約、安裕容兩位兄長,耳濡目染之下,自然十分明白,現今時代早非昔比,共和乃大勢所趨。若有人非要復辟帝制,別的且不說,將暫得安穩的國家重新拉入戰亂,幾乎無可避免。此一點稍有見識者,便可判斷得出。 看罷這些報紙文章標題,顏幼卿心想,大總統是何用心,恐怕路人皆知了。既不懼人知,多半已成定局。心頭茫然更甚,無論如何,要盡快出府,見峻軒兄一面。 又過了幾天,機會終于到來。顏幼卿接到田炳元命令,帶一隊人去承平坊執行公務??偨y府衛隊向來不單獨外出公干,田司令遂多解釋了兩句。原來因全城戒嚴,警備隊和執法處都有些人手不足。承平坊政要高官云集,守衛力量薄弱,大總統親自關照,將幾位大人物接到總統府安置。那邊騰不出人來護送,便從總統府衛隊里抽一支人馬,前去接應。 顏幼卿聽罷,直覺有些異樣。但此事給了他一個傳訊于峻軒兄的絕佳機會,腦中盤算著如何行事,便未加深思。 他初到京城時,曾與安裕容相約會于南門前街泰升茶館。當時初來乍到,時間有限,隨意打聽定下的地方,后來才發覺十分之便利。泰升茶館距離總統府不過半個時辰距離,因是幾代經營的老字號,極重信譽,向來遵守規矩。自從安裕容時常替公使大人出京去礦上辦事,兩人見面無有定期,安裕容便在泰升茶館定了個存放茶葉茶具的抽屜,打算萬一有什么要緊留言,便塞在茶葉罐子里。只是此前安裕容總會千方百計趕在旬休日回京,即便不能歸來,也提前有所交代,加上言辭挑明之后,顏幼卿陡然意識到此種傳訊方式過于曖昧,故而那抽屜定了好幾個月,一次也沒用上過。 承平坊同在總統府南面,正好可取道南門前街。原本此行應乘車前往,但刺殺事件中總統座駕被炸毀,大總統心有余悸,把其他車輛也都一并送去洋人車廠檢修。故而這一趟只能從車行租了兩輛轎車,直接在承平坊等候。顏幼卿等人則騎馬前往接應。行至泰升茶館前,顏幼卿勒住韁繩,沖旁邊副隊長道:“錢兄,小弟在這泰興茶館存了兩罐茶葉,沒想到忙得幾個月沒工夫來喝。不如順便取回去,省得放糟蹋了?!?/br> 錢副隊長是跟了大總統數年的老人,知道顏幼卿在大總統面前正得臉,這一趟并非什么緊急公務,不過幾分鐘的事,自然無有不允。顏幼卿邀他一道進門,老板趕忙畢恭畢敬迎接。顏幼卿說了名號,伙計將兩個青瓷小罐呈上來。顏幼卿打開看看,順手遞給錢副隊長一罐:“這是今年的明前龍井,錢兄便是自己不愛喝,送人亦不算太過寒酸?!?/br> 錢副隊長哈哈笑道:“我看你不抽煙不喝酒,也不逛胭脂胡同,原來錢都花這兒了?!?/br> 顏幼卿略顯羞澀:“一點小愛好,叫錢兄見笑?!?/br> 一行人很快便抵達承平坊,顏幼卿這才發現整個承平坊都已被士兵包圍,心中頓時一驚。想起上一回來所見門衛與暗哨,以保衛之名行監視之實,今日如此這般,分明是借護衛之名,行監禁之實。難道繼封鎖國會之后,大總統竟然打算監禁政府要員了么?總統遇刺,就在國會門前,軍事封鎖尚師出有名,把政府要員關到總統府里,這是要公然冒天下之大不韙么?顏幼卿猛然想到尚先生,心中預感越發不祥。 正在等候的執法處官員,見到總統府衛兵,立刻過來與顏幼卿互相行禮致意,通報姓名職務,核對公文印信。確認無誤后,將衛兵領到承平坊盡頭一處開闊的胡同口,兩輛小汽車正停在那里。 “人都在車里安置好了,司機也是我們自己兄弟。其余的,想必田司令早有安排?!蹦菆谭ㄌ幑賳T道。 總統府衛隊、京師特別警備隊、執法調查處,此三家機構均直屬于總統麾下,然所轄領域各有不同,平素少有交集,但三家長官在大總統面前互別苗頭乃是常事。田炳元作為衛隊司令,與祁保善最為親近,亦最得信任。但特別警備隊隊長馬玹與執法調查處處長孫季康同樣很得重用。尤其后者,最近一兩年風頭尤盛。 顏幼卿行了個禮,方回應道:“田司令說了,人是什么樣上的車,保證什么樣到總統府。勞煩閣下打開車門,容在下認認臉,點個數?!?/br> 那執法處官員看了他一眼,最終沒有拒絕,打開車門,示意顏幼卿自己看。 第一輛車里坐了兩個人,聽見車門聲響,均被嚇得一顫。除去神情頹靡,倒看不出其他。第二輛車里也是兩個人,卻是五花大綁如同粽子一般。一人向顏幼卿怒目而視,另一人正閉目養神。車門打開,閉目者緩緩睜眼轉頭,正是尚先生。 顏幼卿認得尚先生,另三人也不陌生,皆屬南方派系官員中職務最高者。他直起身,指指這一車兩人身上繩索:“這是……?” “大總統相邀,兩位先生卻不肯給面子,弟兄們無奈之下,只好得罪了?!币婎佊浊涿鏌o表情,那人又道,“大總統說了,盡量以禮相待,但若有人不識好歹,便當不起這份禮遇?!?/br> 顏幼卿不再說話,點點頭,“砰”一聲關了車門。 汽車徑直駛入總統府內,顏幼卿見車子停在辦公樓前,敲了敲司機一側車窗,沉聲道:“往里開,停到后院去?!?/br> 剛至后院,田炳元聞訊匆匆趕來:“怎么不先領人去見總統?” 顏幼卿打開后面一輛車車門:“司令,您來看看?!?/br> 田炳元瞧見兩位官員身上五花大綁的繩子,愣了一下,當即明白為何顏幼卿要叫車子開到后院來。暗中點下頭,才開口罵道:“孫季康個禿孫!干的什么狗屁事!”及時收住,換了滿面笑容,“二位先生,抱歉抱歉,得罪得罪?!睕_顏幼卿喝道,“愣著干什么,還不請兩位先生下車?!?/br> 顏幼卿取出身上攜帶的匕首割斷繩索,欲將兩人依次扶出來。 當先一人掙脫他的手,似乎強忍一路,再也忍不住怒氣,沖田炳元喝罵道:“祁保善跟前的狗腿子,用不著在這假惺惺!他祁保善想要老子簽字支持新憲法大綱,解散國會,除非把老子兩只手剁了!獨夫民賊,倒行逆施,等著遺臭萬年罷!” 田炳元笑容一斂,示意身后兩名衛兵:“請白先生先去靜心齋坐坐,什么時候心情好了,什么時候見總統?!?/br> 兩名衛兵一左一右,將罵罵咧咧的白先生押送走了。 顏幼卿默不作聲,伸手去扶仍在車內的尚先生。尚先生似乎力氣不濟,抓住他胳膊慢騰騰起身,好一會才站穩。 這時另兩人也已自行下車。田炳元笑道:“諸位應總統盛情相邀而來,總統已恭候多時。請隨在下前往總統辦公室一敘?!?/br> 顏幼卿任務完成,整頓隊伍畢,才從馬鞍側袋掏出小茶葉罐,悄悄打里頭翻出張字條來。 上邊只有六個字,卻飽含nongnong惦念之情:“安否?居家勿慮?!?/br> 得知峻軒兄沒被戒嚴擋在城門外,顏幼卿既安心又懸心。前兩次替尚先生傳訊,皆是峻軒兄出面。即使相信他行事細致穩妥,也不由得擔心哪里會出紕漏,于此全城搜捕之時不慎被人牽連。 又想尚先生于適才那等情形下,不慌不忙,在自己胳膊上以指為筆,留字暗示,果然鎮定。尚先生所書,亦只有六個字:“出京、北伐、談判?!本幮峙c自己為尚先生做的,不過是傳遞訊息。這六個字,想必是要委托轉達給那隱在京師的暗中聯絡人。只不知此人,抑或這些人,在執法處嚴密搜捕之下,究竟遭遇如何。無論如何,自己尚可伺機把消息遞出去,而尚先生身陷總統府,暫時似乎并無性命之憂,長久卻是吉兇難卜。 況且,這個忙,到底要不要幫,如何幫法,自己終究拿不定主意,還要聽峻軒兄有何計策。 一時思緒紛紛,憂心如潮。 第48章 人生貴適志 六月的第一天,京師地界各大報紙,不論立場主張,皆同一時間頭版頭條刊登了最新總統令:即日起解散國會,新憲法大綱正式施行。 新憲法大綱將總統權力強化到無與倫比之地步,直與封建帝王無異。政府直接聽命于總統,不過是總統手里的工具。如此一來,國會純屬多余,自當解散了事。 此令很快傳至全國各地,掀起軒然大波。文人墨客尚停留在口誅筆伐,少數激進派則已迫不及待舉起義旗,招募軍隊,號召保衛共和,清剿復辟黨,再次革命。更有唯恐天下不亂之投機分子,四處鉆營,蠢蠢欲動。 然而時局雖暗潮洶涌,異變頻仍,放眼望去,卻多是跳梁小丑一時猖狂,難成氣候。究其原因,不外乎以下幾條:第一,曾經領導革命成功的昔日臨時大總統,革命黨人心中至高無上的領袖人物宋承予先生,自南北和談成功,便主動退隱,此時正在海外為國內鐵路建設募款未歸。第二,革命黨中溫和派代表人物大多于南北和談期間北上,隨后加入聯合政府為國效力,此時恰被祁保善盡數扣留在京師,其中不乏聲望尊隆者。而留守南方的幾位黨魁,主張各不相同,難以齊心協力,故一時群情雖激憤,奈何群龍無首,難以成事。 南方尚且如此,更別提北方在北新軍嚴格控制之下,偶有動蕩,很快便鎮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