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她 第123節
寶月有空,也時?;貋砜刺疳?,她如今臉兒圓圓,兩頰染緋,模樣不知比以前快活多少,陪著甜釀說說笑笑,臨去前,又忍不住繞回甜釀身邊,吞吞吐吐:“小姐……” “嗯?” “我丈夫管的那個鋪子……”寶月咂咂唇,有些忐忑,“那個鋪子被孫先生轉手出去了,鋪子里的伙計都拿工錢打發了……小姐,是公子出什么事情的么?我聽旁的人說了很多,公子近來惹上了大麻煩,他在外頭放的債,好些債主都找上門來兌銀子……” 甜釀讓小云去取錢袋:“我這里還有筆銀子,你拿去度日?!?/br> “不不不……小姐,我不是這個意思……”寶月連連推辭,“我丈夫又找了活計,家里不愁生計的?!?/br> “小姐,我只是想起來……當年婢子跟著公子從江都來金陵,有一陣子家里也缺錢,公子將手邊的東西都賣出去了,婢子從來沒有見過他發愁喪氣的時候……這會子又聽到這些,心里只是覺得不好受……” “婢子那時候怕死他了,都要熬不過去,他總是一副很可怕的表情,冷冰冰陰沉沉,卻什么都算在心里,不把這些當回事?!睂氃抡J真看著甜釀,“公子會落敗嗎?” 甜釀知道孫先生帳上的銀子都被施少連抽走,唯獨剩下她手中的那些未動。 她無法回答寶月的問題,問她:“你想看著他落敗嗎?” “當然不想?!睂氃聯u頭,“婢子還想著他就是那副樣子好了,看著他別的模樣,心頭總覺得空蕩蕩的?!?/br> 這是積威甚重了,甜釀微微笑了笑,拍拍她的手:“回去吧?!?/br> 晚間順兒回來取施少連換洗的衣裳,被甜釀截?。骸八@幾日都做什么?什么時候回來?” 順兒撓撓頭:“平貴來了,這幾日公子白天出門訪客,晚上在天香閣待客,小的也不曉得公子什么時候回來,他只打發小的回來取東西、拿銀子?!?/br> 甜釀又問他:“家里的鋪子都抵出去了,他用這些銀子做什么?” 順兒呵呵一笑:“小的也不知道,只是往日公子那些朋友,合伙做買賣的人都找上門來,不敢跟公子沾上關系,怕有大難臨頭,公子手頭沒那么多銀子,只得賤賣名下資產填窟窿?!?/br> 他怕甜釀細問:“天色不早,公子還等著我回去?!币涣餆熍芰?。 再來的人是孫翁老,特來跟甜釀辭行:“老朽年歲大了,也該告老還鄉了?!?/br> “孫先生要走?” “這府里也沒有孫某要做的事情,索性就辭了,回家過幾年閑散日子?!?nbsp;家里的鋪子都抵出去,銀子都給了施少連,也沒有孫先生的用武之地。 “孫某在施家呆了十幾載,從江都跟著到金陵,也把公子夫人當家人看待,此次一別,不知是否還有相逢之日,夫人保重身體?!?/br> 甜釀眼眶微熱,從屋里捧出一個匣子來:“這是我的一點心意,望先生收下?!?/br> 孫翁老搖頭謝過:“公子那邊都幫老朽安排妥了,夫人的好意老朽心領?!?/br> 家里的前院很清凈,他不在,孫先生也不在,如今只留了她一人在家中,楊夫人時時來勸她回錢塘,可甜釀對楊夫人說:“我們婚期已定,我是打算要嫁給他的?!?/br> “傻孩子,你可知道嫁給他有什么后果?!睏罘蛉嗣摽诙?,“等張圓搜羅全了他那些罪證,你可知他有什么下場?” “我知道?!彼c頭。 阮阮終于出現在甜釀面前,僥幸發笑:“欸,施公子走了,我才敢踏進這屋子里來,我見了他,就好比老鼠見貓——溜之大吉?!?/br> “你成日在家做什么呢?”阮阮去擺棋盤,“一個人在家不悶么?” “習慣了?!碧疳劙炎郎匣j筐一推,擱在身旁,“你呢,近來都在哪兒?” 阮阮分明看見那籮筐里是件男子的冬袍,笑嘻嘻道:“張圓近來也忙,每日匆匆不見人影,我也在家悶著,鮮少出門?!?/br> “施公子還回來嗎?”阮阮問她,“還是夜夜留宿天香閣?” 甜釀脧了她一眼。 阮阮推推甜釀的手臂:“我給張圓送茶的時候,聽見他在屋子里發狂踱步,施公子給金陵城的守備太監送了一筆賀禮,把張圓搜羅到的案子又給翻供了?!?/br> “施公子會敗嗎?如果他敗了,你怎么辦?” 甜釀淡聲回她:“我不知道?!?/br> 阮阮看著她:“那你站在張圓身邊,還是站在施公子身邊?” 甜釀去了一趟天香閣,天香閣依舊熱鬧,甚至比以往還要熱鬧,她想起來,秋闈已過,正是放榜的時候,鹿鳴宴剛過,滿座都是今年新晉的年輕舉子們,談笑風生,春風得意。 戲臺上唱念打坐,舞袖蹁躚,一角的皮影戲臺前卻只有寥寥幾個觀者,臺上演的是一出《玉鐲記》,講的是春日游園,書生撿到仕女掉落的一只玉鐲,因此緣定一生的故事,施少連來的時候,正好是故事落幕。 “你怎么來了?”他衣裳微敞,頭上還簪著一朵重瓣海棠花,眉心卻是陰郁的,神色也有些淡漠。 “我來勸你回家?!碧疳効粗?,認真道,“馬上就要成親了,怎好流連風月之地?!?/br> 他聽她這么說,臉上的冷漠褪去,唇邊突然浮起一絲微笑,將她攬在懷里:“既然來了,那就上去坐坐吧?!?/br> 樓上正在玩擊鼓傳花,她自阮阮走后,許久不來此處,花娘中添了新面孔,有認得她的,也有不認得的,一群西北過來的商客笑聲掀天,有人輕佻看了她兩眼,他也不以為,他的手臂搭在她肩頭,陪人玩博戲,她能察覺到他在開懷大笑,那笑聲震動胸膛,傳入她的身體。 夜太深,秦淮河燈火不歇,施少連帶她上樓歇息,還是那間屋子,又重新布置出來,兩人滾入床榻,他吻她的時候有一瞬間的疏離和壓抑,而后又是極度的興奮,自從標船出事后,他總是這樣,好似他體內蟄伏著一只獸,正在慢慢蘇醒。 他雙腿懶散垂在床沿,將食指深入她的發間,慢悠悠順著她的長發,他身上的衣裳還是完整的,卻把她的羅裙撕碎,甜釀俯在他胸膛上,看著他緊閉的眉眼,問他:“為什么要家里的營生都關了,把銀子都兌出來?你打算怎么辦?” “總要留一筆買命錢?!彼哉Z,又自顧自笑了,“買命錢……我施少連什么時候輸過?” 甜釀坐起來,抱住雙膝:“我們成親吧,讓干娘替我們cao辦婚事,把王妙娘和喜哥兒接到金陵來,闔家一起聚一聚?!?/br> “那把喜帖發給張圓和曲池?還有吳江的曲夫人?請他們來觀禮?”他也從床上坐起,支起一條腿,有些玩世不恭的對著她笑,“讓他們眼睜睜看著我們洞房花燭,看我抱著美人歸?” “好?!碧疳勂a,認真看著他,“可以?!?/br> “何必那么麻煩?!彼謶猩⑻苫厝?,目光發冷,“天香閣里有現成的喜燭和喜服,你想成親,明晚就可跟我在這喝交杯酒,酒席也是現成的,請大家來喝一杯,又熱鬧又喜氣?!?/br> “我不想在這里成親?!碧疳勔蛔忠痪涞?,“我不想這樣?!?/br> “那你想什么?”他冷冷閉上眼,控制不住想要挑釁她,“難道想和錢塘那樣,私相授受,喜轎沿著西湖走一圈,讓旁人恥笑?!?/br> “為什么總要提曲池?”她秀眉豎起,語氣急促,“為什么你總要這樣,如今和曲池有什么關系?” 他蹭的從床上站起來,目中蘊含怒火盯著她,胸膛起伏,咬牙含恨:“你以為我如今這副局面是誰造成的?你以為曲池姐弟就是好的?曲池和張圓聯手起來對付我,還摻和了多少人?!?/br> “你若是放過曲池,你若是不為難他,你若是不去攪亂曲家,他又怎么會針對你,曲池不是那樣的人?!碧疳剠柭暦瘩g,“是我自己選擇要嫁給曲池的,你為什么要去報復他?” “你、你和曲池有聯系……”他抬起頭,神色冰冷,目光陰鷙,撐臂在床沿死死盯著她,“是楊夫人告訴你的?不,不是楊夫人……是張圓……你什么時候和張圓搭上關系的?” “我告訴過你,不許你見張圓?!彼谋臣孤栔?,像片鋒利的竹篾,“什么時候趁我不備偷偷見他?你兩人想要舊情復燃?他當然要勸你回頭,張御史如今春風得意,看見昔年戀人受難,自然要挺身而出……” 甜釀直勾勾盯著他,心頭寒冷,目光也發冷。 “我把阮阮送給張圓,你心底是不是介意?他用了嗎?”他捏著她的下頜,像頭被激怒的獸,“他跟那什么趙窈兒成婚這些年,也沒有子嗣,是不是都沒碰過,難道為你守身如玉?等你回頭?” “你十幾歲就會勾引人,先是勾引我,然后是張圓,最后是曲池,每個男人心里都有你……不愧是私窠子里出來的,從小耳濡目染,慣會做喬?!?/br> 甜釀胸口發疼,嘶嘶喘氣:“施少連,你能不能別發瘋,我不想再和你吵架?!?/br> “你別這樣對我……”她被迫仰面對著他,目光沉痛,“我會和你成親,我會有一個孩子……你別這樣……” “你不明白,這不是孩子的事情?!彼N近她,鼻唇近乎和她相觸,語氣極為溫柔親昵,“跟孩子根本就沒關系,你永遠都不會明白……” 下一瞬,他松開她,往后退了幾乎,和她似乎隔著一堵透明的墻,目光暮色沉沉:“昔日你不想嫁,而今我也無意娶,成親之事,等我有心思了再提?!?/br> 甜釀是被楊夫人接回去的,走之前,施少連同她說話:“把家里庫房中那些東西理一理,都兌成銀子,我過兩日讓順兒來取?!?/br> 她默然點點頭,楊夫人實在忍不住破口大罵:“若不是看在玖兒的面子上,我今日就要提刀來斬你,你一再毀她,如今又想把她如何?” “如今不是正如夫人的愿?”他端著酒杯輕描淡寫,“夫人愿意讓她給我陪葬?” 楊夫人醒悟過來,看了他一眼,施少連掀開衣袍,轉身進了天香閣。 家里后宅還有不少的綾羅綢緞、金銀器物,施少連說要銀子,甜釀就打發人去變賣兌銀子,隔兩日順兒回來取銀子,甜釀吩咐人將匣子抱來,零零碎碎湊了一萬兩,加上屋子的房契,一并塞給了順兒。 楊夫人抽出了那張房契,塞給甜釀:“別的都給他,我們不要他的,這房契,還是玖兒留在手里,這宅子的錢,我來補給施少連?!?/br> “干娘,你……” “這是你應得的?!睏罘蛉巳崧暤?,“這宅子,也該回來了?!?/br> 甜釀見楊夫人面靨上浮著苦澀又欣慰的笑。 “這兒就是你的家?!睏罘蛉藸恐氖?,“世事就這么巧,你生得像小玖兒,名字也帶個九字,年齡又一般大,我早就把你當成她,把你當成這家里的孩子,想必這就是我們兩人一見如故的原因?!?/br> “這當真是緣分,我在錢塘和小九相識,小九又住進了這家里,好似冥冥中注定一般,破鏡重圓,久別重逢,老天爺終究有開眼的時候?!?/br> 楊夫人語氣意味深長。 甜釀顫聲道:“我只記得自己的名字叫小九,應當是一家農戶收養的孩子,很小的時候是在吳江一間尼姑庵里過的,后來被賣,賣我的那個尼姑姓沈,這個沈尼姑在江都又和我遇見,大哥哥懲了她,沈尼姑熬不過去,自縊身亡?!?/br> “孩子,你受苦了?!睏罘蛉私蛔I如雨下,“是干娘對不住你,若是我當年能在那尼姑庵徹查清楚,或是在錢塘問明白你的身世,如何會有今日,我心底的內疚比誰都多?!?/br> “我以為干娘連著兩次來金陵找我,是為了曲池來的?!彼氖衷陬澏?,“原來不是……” “我只是為了你而來,玖兒,曲池說你小時候在吳江住過,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楊夫人淚水滂沱,“你那時候太小了,什么都不記得了,我也以為你早就死了?!?/br> “所以……我的名字是叫楊玖兒嗎?” 她輕飄飄道,捂住干澀的眼睛:“干娘,你來得太晚了……” “你就是玖兒,你就是從這家里出去的?!睏罘蛉寺牭竭@句,心都要碎了:“你前腳到金陵,我后腳就跟過來,那施少連心術不正,又敢膽大妄為,若不是故意下絆子使壞攔著我,又何至于拖到如今,我聽到你要嫁他,心底亂的不知道怎么是好……” 楊夫人抱著甜釀哭了一場,又笑了一場,故人相認,格外的心喜又心酸。 她曾經很想有個家,有自己的爹娘,但在楊家墳前磕頭的時候,涌上來的卻是悲傷。 甜釀寫了封信回江都,問候王妙娘和喜哥兒的狀況,如果她真的是楊玖兒,那楊夫人帶回來安葬的那具幼兒骨骸,是不是王妙娘那個夭折的女兒? 收到王妙娘和喜哥兒回信時,甜釀又去祭了一次楊家墳。 她的名字的確是楊玖兒,當年她的母親和楊夫人帶她出游,她母親把她推給楊夫人外逃,自己回了家中,后來和兩個jiejie自盡于家。 她這一生最當感激的人就是楊夫人,一個家婢帶著一個幼兒倉皇外逃,受盡磨難,起勢后還照顧她父母兄姊的墳塋,后來錢塘相遇后也對她照顧有加,一路追隨到金陵來。 天氣漸冷,幾場秋雨之后,金陵城秋葉落盡,人人換上了夾棉的襖衣。 甜釀手邊的那套冬袍已經縫制好了,順兒好些日子沒有回家,她挑了幾套他的冬衣,又去了一趟天香閣。 天香閣已經燒起了地龍,暖意融融,暗香撲鼻。 潘mama見她面色似乎不是太好,腳步急促又沉重,直直往里去,緊張攔住她:“施公子,施公子在上頭有事……姑娘等等,我去樓上通傳一聲……” 片刻之后,施少連披著一件單衫、模樣浮浪出來,見了她,緩步過來,語氣是沙啞平和的:“怎么來了?” “我來送幾件衣裳給你,天氣冷了?!?/br> 他點點頭,揉揉脹痛的額:“知道了,你回去吧?!?/br> “干娘告訴我,我的名字叫楊玖兒,我找到了自己的身世父母?!彼?。 他語氣輕飄:“是么?恭喜?!?/br> “干娘誤以為我早就夭折了,她在尼姑庵收斂的那具骸骨,其實是王妙娘的女兒?!碧疳勢p聲說,“我和干娘打算回一趟江都,把那個孩子的骨骸帶回去在施家安葬,順便看看王妙娘和喜哥兒?!?/br> 他原本要走,聽見此話旋即轉身回來,一雙疲倦的眼看著她,她面上平靜,心底卻不知道想著什么。 “回江都?”他遲疑,將她一雙手攏在手心,“這種時候回去做什么,路上又冷,近來又多雨?!?/br> 他低頭親吻她的手指:“那是王妙娘的女兒,你叫她帶著喜哥兒來金陵和你相見,讓她把她女兒的骨骸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