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她 第122節
“良心,你知道什么是良心,你知道他對我做了什么?”芳兒橫眉冷對,目如寒冰,“家里數你最蠢,你什么都不知道!” 甜釀只是覺得有些疲倦,疲倦于自己爭吵,也疲倦于聽旁人爭吵或者辯解,來來回回不過那些,一遍又一遍,沒完沒了的,始終解脫不得。 施少連皺眉,擱下酒杯站起來要走,抬頭對著芳兒露出個諷刺的笑:“不過是自己爬床的丫頭,當個小妾也夠得意洋洋沾沾自喜?以為山雞飛上枝頭就能當鳳凰?” 滿座人都驚了,芳兒面色發青,銀牙咬碎,目光淬冰,將手邊案幾上的六角銀盞朝他劈頭砸來,失聲尖叫,“施少連,你這種男人,你罪有應得,怎么不去死!” 那銀盞正砸在他額頭,尖角在面上劃出一條細小血痕,內里的殘酒潑了半個肩頭,將暮紫絲袍洇得斑駁狼狽。 他將唇線抿直,抖抖自己的袍子,露出點冷笑,抬腳往外去。 甜釀和他一道上了馬車,默不作聲幫他擦去臉上血跡,他扭頭看著車外,渾身冷凝成冰,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樣。 “你不許去見張圓,不管是現在,還是以后……”他冷聲發話,“無論我如何,離他遠些?!?/br> “好?!碧疳勈栈厥纸?,“知道了?!?/br> 甜釀知道他從孫先生手中抽走了十幾萬兩的現銀,通過湘娘子的關系找過人辦事,連著數日都在天香閣宴飲,因此常留她一人在家。 楊夫人看甜釀每日坐著發愣,勸慰她:“不如跟我出門走走,散散心吧?!?/br> “干娘,我不想出門?!碧疳剬⒛歉毕才晾C完,正和小云拿著熨斗燙平整,“您想去哪?讓小云陪著您去?!?/br> “去城外的義莊,祭掃楊家墳塋,來了這些日,也該去拜一拜?!睏罘蛉藬y她的手,“小九陪我一道去吧,也不遠,一日即可來回?!?/br> 甜釀想了想,因住在這宅子的關系,去一去也無妨,楊夫人見她應肯,帶了滿車的香燭紙錢,帶著她一起出了城。 那莊子在附近的山里,只是一個極小的陵園,埋沒在荒草叢中,看得出來,墳碑都沒有風光cao辦,不遠處有家農戶,楊夫人每年給這家人十兩銀子,煩他們逢年過年除草上香。 “那時候也不敢大肆修墳建墓,原想著有一日扶柩運回原籍,后來也被耽擱下來?!?/br> 其實只有三座碑,一座葬的是父親和兒子,一座是母親和女兒,剩下一個小小的土丘是獨葬。是最小的那個孩子。 “這是后來遷過來的墳,所以沒和她母親jiejie合葬。她大名叫楊玖,家里頭喜歡叫她小玖兒,胖乎乎rou嘟嘟的,抱在手里沉甸甸,別提有多可愛?!睏罘蛉嘶貞浧饋?,笑意滿滿,“我那時候也才十幾歲,被主母挑去伺候,專陪著這些哥兒姐兒跑跑跳跳?!?/br> “怪不得?!碧疳勎⑿?,“怪不得干娘在錢塘邊見我,聽說我叫九娘,神色有些異樣?!?/br> “干娘那時候認錯人了吧?是把把我錯認成這個玖兒了嗎?” “是啊?!睏罘蛉烁锌?,拍拍她的手,“玖兒,小九,我差點以為小玖兒起死回生,重活于世了?!?/br> “我們兩個生得像嗎?” “像?!睏罘蛉寺曇艉芸~緲,“那時候她還是個小嬰兒,兩個小酒窩,笑起來很甜呢,她一笑的時候,覺得特別甜蜜,眼睛都亮了,滿家的人都看著她笑?!?/br> “玖兒,我有些累了?!睏罘蛉四硐憬o她,“你既然來,不如替我給亡者上一炷香吧?!?/br> 楊夫人在一旁站著,甜釀給每一個墓碑奉香,燒紙、獻牲,走到最小的那座墳堆,看見石碑上刻的字。 楊玖兒。生辰在六月二十八,四歲病亡。 她回頭,見楊夫人掩面拭淚,哀容怏怏,跪下去給墓碑磕了個頭。 她心頭突然沉甸甸的,像壓著一塊大石頭,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回到家中,已是薄暮,楊夫人在車上悄然灑淚,被婢女扶著去屋里歇息,甜釀沐浴更衣,披著頭濕漉漉的發坐在屋里。 家里很安靜,他不在家中的時候,就格外的靜,他在家中,就常有人登門拜訪,有喧鬧笑語。 “公子還在天香閣么?”她叫人去找,“去把他喊回家來?!?/br> 饒是找人去喊,施少連回來時也已近深夜,身上都是酒氣,面色潤白,兩頰嫣紅,一雙眼黑的漆黑,白的雪白,顯然是喝得不少。 他腳步凌亂,脫了外裳一頭倒在床上,連聲喚茶。 甜釀端茶過去,他就著她的手喝了一盞,聞見她寢衣里的香氣,將她胳膊猛地一拽,她跌在他胸膛上,看見他一雙微紅的眼和緊蹙的眉,動了動唇,被他仰面抬起上身,一口咬住她的唇,推倒在床上。 興許是因為醉酒的關系,興許是心情郁結,他格外的亢奮,床帳內的胡鬧直至曙色初升才停歇,她勉強有力氣開口說話:“昨日我陪干娘去祭掃楊家墳墓?!?/br> “嗯?誰家?”他嗓音也喑啞,是連日縱酒的后果。 “就是這屋子的舊主人?!碧疳勌ь^看他,眉頭糾結,一副疲倦的模樣,“一家六口人,都葬在一起?!?/br> “闔家團聚,也沒什么不好,總比死者怨,生者哭,陰陽相隔的好?!彼暤?。 “是么?!碧疳勍矌む哉Z,眨了眨酸澀的眼,也閉目睡去。 御醫又到施家來問診,那個方子吃了兩個多月,是大補之藥,有些效用,只是藥性溫熱,若一旦有孕,即刻停服。 老御醫診過脈,皺了皺眉,捻須搖搖頭,斟酌著要增減幾味溫補大藥:“我試著再加幾味藥進去,夫人照常服用,看看效果如何?!?/br> 這日施少連恰好也在身邊,老御醫顧及內眷臉面,在醫屏后問他:“公子和夫人成親幾載?” 施少連明白御醫的意思,回應道:“這兩年里每日共寢,一直未有消息?!?/br> “夫人身體向來如何?可還康???” 甜釀沒有生過什么大病,身子骨一向還不錯,御醫最后問:“夫人此前小產,那時如何吃藥調理的?可有當時開的方子?就怕是那時用錯藥,落下病根……” 施少連猛然劍眉下壓:“這兩年里,未有小產之癥……” “這倒是古怪?!庇t嘀咕,“夫人脈象,內滯外散,應是……” 幾年分離,有些問題,施少連回答不上來。 御醫又替甜釀診脈,問起甜釀這幾年每月月事,飲食寒暖:“從何時起,夫人開始月事不調,腹痛畏寒?” “夫人那時是不是曾有過血崩之癥?傷了根本?” “我……”甜釀在屏風后,嘴唇顫動,偏偏說不出話來。 “去喊小云過來?!笔┥龠B背手站在她身邊,扭頭喚人,語氣出奇的急迫。 小云記得的,九娘子跟她們初遇之時,有過長長短短幾日的腹痛,在金陵往吳江去的路上,血浸濕了衣裳,連走動都不方便,自那時候開始,每月癸水,九娘子痛得越來越厲害。 那時候她們幾人年齡都很小,全然不懂這些,甜釀心里緊張,以為自己是癸水,也壓根沒放在心上。 御醫收回了手:“這就是了,怕是這時的病根,夫人那時是遇過什么事,還是吃喝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她身上軟綿綿的,張了張口,想要說話,卻發不出聲音,最后澀聲道:“我喝過一口帶著雷公藤的酒……” 那杯毒酒,是她哺喂給他的,她也淺淺啜了一口。 那時候的腹痛,她以為是雷公藤的緣故。 “那不是月事……應是夫人肚里已落了胎,吃了雷公藤酒,將那胎兒打了下來?!庇t嘆了口氣,“可能那胎沒有流干凈,后來沒有好好調養,太過cao勞,落下了病根,故有畏寒、腹痛的毛病?!?/br> 屋里只有御醫緩聲說話的聲音,她大腦一片空白,施少連站在她身邊,連衣角都是凝固的,一動不動,一雙眼里滿是陰戾。 “因著這舊疾,才一直沒有孕事?!庇t收回手枕,“倒是要好好調理才行?!?/br> 那時候苗兒生了寧寧,他便斷了避子丸。 原來她那時已經……有孕。 因著那口雷公藤的酒和出逃……她也斷送了腹中的胎兒…… 世事無常,因果報應,不知是該哭該笑。 施少連大步邁出去,送老御醫出門,回來時跨進屋內,卻又生生頓住腳步,他雙目接近漲紅,頜線繃得幾要斷弦,轉身去耳房,寒聲讓人奉茶。 片刻之后,耳房里哐當一聲,是瓷盞狠狠砸地的聲音,而后是噼里嘩啦的聲響,伴著一聲厲喝:“滾!” 這是他平生第一次失態。 她聽著耳畔的動靜,坐在凳上一動不動,清淚連綿滾落,一滴滴、一串串砸在衣上。 屋里的婢女都有些惴惴的,小云有些忐忑:“九娘,公子他把耳房的東西都砸了,出了屋子……” 施少連這夜沒有宿在家中,而是留在了天香閣,他在天香閣連宿了三夜,每日只派人回來取銀子用,甜釀派小廝去找他回家,卻被施少連趕了回來。 后來他深夜醉醺醺歸來,見她在燈下獨坐,慢騰騰解衣:“怎么還不睡?” “我等你?!碧疳勂鹕?,站在他身前替他脫衣。 他身上有濃郁的酒氣,還有脂粉的香氣,襟口還落了一枚花娘的口脂。 甜釀頓住手,他低頭望她,一雙眸子深不可測,突然鉗住她的下顎,迫使她抬頭,將冰冷的唇印在她臉頰上。 甜釀雙手揪住他的手臂,迎接他暴戾又強硬的吻。 他在她唇上又啃又咬,她吃痛皺眉,唇齒間沁出血珠,他咬著她的傷處,汩汩的血被他反復吸吮入腹,那腥甜的氣息,有種嗜血的快感。 “痛……”她真的痛,下頜幾乎要被他捏碎,全身都在戰栗,“求你……” 他終于肯停下來放過她,眼里血絲密布,陰冷如刀。 “你愿意嫁給曲池,愿意給他生孩子,那我呢?我的那個孩子呢……我的孩子被她母親毒死在腹中,我被她拋棄……”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終于哭出來,“我那時候不知道自己有孕……” “如果你不走,如果你不用避子丸下藥,怎么會有今日的局面?!彼а狼旋X,面龐幾近扭曲,“我當年一心為你,你說不想生,我用避子丸,你說孩子可愛,我便停了藥,想要娶妻生子,可你是怎么對我的?” “我怎么不恨,你以為我真的不恨?”他眼里恨意滔天,“我從沒這樣對過一個人,最后我得到了什么?我得到的都是我求來的,都是你施舍的?!?/br> 施少連推開她,路過繡桌,突然頓住腳步,冷笑一聲,將那副她繡好的繡帕拋在火燭上,摔門而去。 燭火蒙了繡品,光亮突然暗下去,又突然跳躍起來,眼前大亮,火苗幽幽舔舐著那副艷紅的喜帕,屋里是布料燒焦的氣味。 那副喜帕被燭火燎出了一個窟窿,算是徹底毀了。 楊夫人這幾日不住施家,在外會友,知道此事,亦是半晌凝?。骸熬羶骸?/br> “這都是我咎由自取,干娘不必安慰我?!彼浑p眼睛分外的幽深明亮,“其實我心底討厭孩子,以前我總是在想,為什么每個人都要我生孩子,我心底不愿意要一個像我一樣的孩子,我害怕,我真的害怕?!?/br> “可是那個孩子曾在我肚子里,流出來的都是血,那么多的血……”她咬著唇,眼睛發紅,“他恨我,恨我用一杯酒毒害他,也恨我害死他的孩子?!?/br> 楊夫人把她摟進懷中:“可受苦的人是你啊,痛的人是你啊,他們男人做什么了?” “他從頭到尾受過什么苦,一而再三罔顧你的意愿強迫你,哪怕他當年用光明正大的手段,或是對你再對你好一點,又豈會有這個下場?小九,干娘帶你回錢塘,遠離這個男人,我們過快快活活的日子?!?/br> 她搖搖頭,語氣蕭瑟:“我還回的去么?” “很久以前,我有問過曲夫人,我問她,女子如何立世,她告訴我,因為女子不易,世道艱難,所以我們更要肅正自身,端莊持禮,才能得到周全?!?/br> “可為何女人就要一塵不染,就要深明大義?”她苦笑,“這世道把我們塑造弱者,難道我們就要時時刻刻,方方面面塑造自己,讓自己完美無瑕?” “在這種不平等的世道,難道我們不該活得更自私,更絕情?畢竟,能保護自己的人,只有自己啊?!?/br> “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有錯,屈服也好,反抗也罷,我只是為了自己過得更好些?!彼]上眼,“可如今來看,我是不是真的錯的,如果沒有我的所作所為,一切是不是會不一樣?” “你沒有錯?!睏罘蛉藫崦念^發,“如果你一開始遇見的就是張圓,或者曲池,或是別的男人,應該會過得很幸福?!?/br> “你只是運氣不好,遇上了不該遇見的人?!睏罘蛉伺闹募绨?,“玖兒,這世上還有很多的事情,好的、壞的,知道的、不知道的……但如果有什么讓你覺得痛苦,那就不是你的錯?!?/br> 母女兩人偎依在一起,楊夫人嘆口氣,輕輕哄著甜釀,她默默枕在楊夫人膝上,一雙淚眼看著窗外的翠色如煙,秋色如霧。